本来要去打针的,突然想起同事的女儿过十岁生日,应该去,心里不免着急,护士小姐一针一针扎下去,断了三个针头,不敢再打了,我便得以抽得空闲与几个同事汇合,一起去了。我向来对酒席或者宴会上发生的事情,从来不生别样的情感,以为无论如何热闹,或者无论如何感人,放到众目睽睽之下,便觉得热闹是他人的,感动是虚幻的,一切无足道哉;即便是几个最好的朋友与同事结婚,新娘新郎在庄严的乐曲声中缓缓走向婚礼的舞台,那脚步迈的舒缓且似乎要走上一个世纪,不免令许多客人对人生生出几多感慨,我仍然固执地不为所动,觉得感动里水分太多,并不见得真实。

  可是今天却忽地不同了,当看到小寿星——一个美丽大方的小女孩,在宴会 台为大家奉献一曲优美的舞蹈时,我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十年,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在人生里可以作为一个阶段、甚至一个轮回,一转眼十年过去,这个曾经看起来一丁点儿大的小小姑娘,竟然长成了今天这般花一般的模样,而且能够为大家带来舞美的享受,实在不简单;而我,亦曾经在十年里发誓要娶妻生子,可是直到现在依旧孑然一身,枕边无妻,膝下无子,出入无车,荷包干涸,人生航船依旧在寂寞里行走,一个伴都没有。舞蹈过后,是吹腊烛,尽管我知道这个仪式对每一个来这里庆祝十岁生日的小朋友都要用,因而大众得不能再大众、形式得不能再形式了,我依然被深深地感动着;当许多小朋友陪小寿星走上舞台,面对着腊烛站成一圈,为小姑娘许下最美的祝愿,这份庄严令我全身颤抖;我的心随着乐曲声跳跃,我的情感随着祝福语旋转,我的眼睛盯着腊烛一动不动。

  小女孩的父亲就坐在我对面,他陪女儿吹完腊烛回座,我看到他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今天对他而言,亦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小姑娘在舞台上用舞蹈演绎的这个“十年”,使我们看到十年来他所吃过的苦、所受过的累以及所得享的天伦;作为孩子的父亲,他把孩子拉扯到十岁,算是完成了一个阶段的任务,她的姑娘如此出色,说明他的工作相当富有成效,我为之震撼!我对同事说,我比小姑娘整整大二十岁,下一个十年时,她二十岁,一个很好的年纪,我四十岁,一个承上启下、抚老携幼的年纪;我与她之间的生命航线,就像一场50十米来回跑,二十岁的她正在往前,四十岁的我已经开始返回;所以,与其说我是去参加小姑娘十岁的庆典,祝贺她的十年,不如说我还在庆祝之外,借小姑娘的“十年演绎”,挽留自己已经逝去的十年,心里不禁生出许多酸楚。

  不用说,小姑娘十岁,他的父母便老了十年,他们的婚姻已经从结婚时的浪漫缓缓步入十年之后的平淡,这是一种多么大的转变,需要一边运用和一边产生多少人生哲学!且人生,究竟能有几个“十年”?我一边感动于小姑娘的十岁庆典,一边感慨于小姑娘父母的艰辛,一边便在思虑着自己,把个思绪弄得如同放飞的风筝,在已经逝去的“十年”里左右翻腾,上下跳跃。拿最近的来说吧,五年前我与小姑娘的父亲成为同事,那时的小姑娘还整天吵着要同事的怀抱,五年后的今天,小姑娘上学了,且有了自己的交际圈子,同事的怀抱已经空空荡荡;而我工作五年,不仅看到了同事鬓角华发初生,眼角鱼尾渐现,而且发现自己的额头也开始出现“水土流失”,时间过的真快,小姑娘成了同事的事业,我至今却业不立,家未成,人生没有几多内容,生活亦少情趣!

  前面我已经说过,十年是个不小的数字,尽管它相对于人的一生而言,依旧短暂,而相对于无限时间而言如同大海浪花,但“十年”的时间,仍然足以发生许多事情,足以令沧海变成桑田。别的不说,单就是在五年的工作时间里,我便已经历经几个同事的“死”,和几个同事的“去”,前者因为疾病终于抗不住时间的催讨,一个个闭眼西去,后者因为年龄大了,终于抗不住时间的催化,一个个衰老,不得不按规定离岗而去;这些曾经活灵活现的面孔,仅仅在五年的时间里,一个个“逝去”,再难一见,怎不叫人心生恐惧?再由此上溯,五年之前,我大二那年,教我高三数学的班主任,因为肺癌也已仙逝;参加工作以后,回老家过年,想去看看这位老师,走到半路碰到另一位比他年纪大的老师,谈话之中,才得知他已逝去,我不禁呆在当场;脑海中立即涌现出一个与我仿佛个子,“半头青丝半头华发,每次走上讲台都要一口气连续抽上三支烟才可咳嗽着开讲,一开讲即唾沫飞扬,手舞足蹈,老爱向学生发问,老爱拿自己年轻时节的旧事反复吹牛皮”的师者形象,这样一个经常与我一同相约着去厕所如厕,在学习与生活上待我如子,对我百依百顺的老师,竟然去了,可是几年来我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他,怎不叫我心烦意乱,满是懊恼?老师如此,同学亦然。与我很是交好,且玩笑着认了儿女亲家的高三同学,为祝母亲寿,自制炮仗,结果硝烟着火,爆炸声起,同学魂飞魄散、尸横当场,离今大概十年了;十年来,我只要一想起他,脑海中就要出现他的尸体被人运出出租屋,当地百姓跟在后面沿路喷洒大粪的情景,好好的一个人,因为被炮仗炸死,不曾善终,即便死后竟遭如此对待,人生实在有点凄凉;十年来,我一想到他就要感到心痛,就要感到人生命运之莫测,就要感到人活着实在是一个好。我曾答应过他的初恋女友,要定期去看望他的父母,如今十年过去,他父母的工作调动以后,我一次也不曾去过;十年,十年的时间里,我连一个约定也坚守不住!

  迄今为止,十年的时间也是我离家出走,从农村来到城市,一个人流浪异乡的十年。十年来,故乡的每个风吹草动或者伤风感冒,都令我牵肠挂肚,我牵挂那山、牵挂那水、牵挂那人。比如,邻家二叔,曾是我童年的偶像,很帅的个子,很酷的貌相,很好的文采,很甜的话语,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不仅没有思量如何进取,如何建功立业,如何养家糊口,反而在声色犬马中日渐堕落;在外闯荡十多年,不仅未给家里一分钱,在外受了挫折后回来,竟然偷走了老婆为儿子四处借来的学费,学习刻苦、考学有望的儿子由此辍学,然后,他怕儿子算帐,竟不顾人伦去外面四处散播儿子与自己老婆的关系暧昧,儿子与老婆忍无可忍,联手将石灰水灌入其眼睛,他终遭报应,成了瞎子。眼睛瞎了之后,邻家二叔哪儿也不能去了,心里苦闷,每天在家吹奏笛子,那时候我暑假回家干活,每次从他门前经过都要痴痴地听上一阵,以至于现在那充满哀怨或者悔恨的笛声仍然回响在耳边,久久不曾散去。由于,邻家二叔在村里名声不好,眼睛瞎了之后,又没日没夜地吹笛,没日没夜的吹奏几个同样的曲子,村里不满的议论渐起,儿子与老婆不敌流言,把他的笛夺下敲碎,笛声从此断了;断了笛声后的邻家二叔,开始沉默,开始自抛自弃,几年来拒不洗澡、拒不换衣、拒不整理床铺,结果由床上睡到地上,再由地上睡进人家的草窝,另一边,食欲竟然出奇地好,每顿要吃一斤米,吃完就饿,然后去人家地里偷果蔬,去人家家里偷饭菜,甚至生的腊肉、活的猪崽与死的老鼠,皆能入肚,而每次的偷劫,不管既遂未遂,人家碰着,不管三七二十一,总免不了一顿棍棒打将过去,他眼睛看不见,不能躲,只“杀猪”般豪叫,叫人见了,既同情又可恨。十年之内,邻家二叔仿佛换了一个人生,由人变成了村里人人痛恨的连猪狗都不如的“怪物”,每次想起,我的心免不了一阵别样的疼痛!

  当然,对故乡牵挂的内核,还是对亲人的牵挂。十年过去了,我的小侄女已经十四岁,今年六月中考,小侄儿也已十三岁,读了初二;按照常理,哥哥嫂子应该习惯了婚姻,应该习惯了为儿女奔波的生活,只要双方相互理解相互关心,婚姻问题应该不成为问题。然而,就在这样一个时刻,我却忽然接到哥哥的电话,说是与嫂子吵架,已到了要离婚的地步;我立即打电话回家,挨个了解情况,最后发现他们吵架非为别因,而是因为三十五岁的哥哥受了村里别的男人的影响,有沾染恶习的迹象,嫂子发觉后严加管治,引起反感,两人便吵闹起来。嫂子当着很多人的面骂哥哥,哥哥则当着很多人的面推了嫂子一把,结果事情闹成了要离婚的架式。这同样是时间的原因,十年来,哥哥的婚姻由激情走向了平淡,尽管感情还不曾出现危机,可是,亦到了多事之秋;此时,村里不仅时兴了手机,而且,时兴了男人外出吃喝嫖赌鬼混,哥哥起初因为对婚姻尚有一丝敬畏,并不敢去,但是经不起其他男人的教唆与挑拨,挑起了心中那份对婚姻失望的神经,所以,准备去,结果被嫂子及时发现,及时大闹,哥哥才未敢迈出第一步,但因为这样一闹,哥哥觉得面子尽失,心里着实窝火,所以,没有一丝歉疚,终于把嫂子气走。我在电话这头,直骂哥哥猪头,我在电话这头,为一对侄儿女和他的婚姻直骂哥哥猪头,他一声未吭;然后,我又打电话到嫂子娘家,向她说明我的意见,对她进行人生中最哲学的劝说;三天后,哥哥在我的引导下,对自己十几年的婚姻,做了一个彻底的思考,终于清醒过来,不再坚持离婚;清醒之后的哥哥,按照我的点拨,像初恋时候一样,拿一束花去嫂子娘家接人,夫妻毕竟是夫妻,尽管吵吵闹闹,恩情未失,两人很快重归于好,一场离婚的悲剧得以避免。十年,十年足以让一段婚姻出现危机,足以将一段感情埋入灰土,围城中的人们,一定要当心啦。另一面,十年前,我为故乡发生的每一个新的变化,感到由衷的高兴,十年后,我为故乡的每一个变化感到不安,时间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魔鬼,怎么会在十年里让故乡变的如此失落与荒唐!

  别人的生命在这十年里逝去,我的爱情在这十年里滋长;只是,我用了十年的时光,来追求爱情,谈了三场恋爱,没有一场成功。九年前的高三,那个女孩与我蒙胧相爱,她帮我考音乐专业,帮我买学习资料,我带她画电影票去看电影,带她去车水马龙的大街散步,我们的爱情在尘埃里生长出来,最终却因为高考之后,我上大学她落榜,从此天各一方,而花瓣飘零。五年前的大四,那个女孩执意跟我,我为她放弃北京、放弃珠海,最终留在武汉,我们计划着她一毕业,就走上红地毯,可是因为家里的原因,她在父母的压力之下,与另一个男子订婚,然后与他远走他乡,给我留下一个沉重的打击与一个巨大的伤害。五个月前,经朋友介绍,我与一个女孩相识,她善良、漫柔、热情、大方,与我交往的过程中,事事都为我着想,在未见到他父母之前,我们得了二老的许可,山盟海誓,准备结婚,然而,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我“五一”去她家上门之后,所有的计划都成了肥皂泡,曾经在电话中一再对我强调“只要人好,不计其他”的十分慈爱的一对老人,转眼对我冷若冰霜,令我心寒;旧社会或者小说里才会发生的事情,竟然发生到了我的身上,他的父母不仅强烈反对我们,而且在我们还没有分手的情况下,强行为她安排了一场相亲,我去努力,不仅毫无结果,而且让彼此给对方造成了足以持续一生的伤害,在这场爱情里,我们爱得很苦、很累,我们心力交瘁,她没了昔日的颜色,我则连男人最后的尊严也给剥夺得一干二净。

  六年,仅仅是在六年的时间里,我与三个女孩演绎了同一个“分手”的故事,却一个比一个没有尊严!我曾想写一篇小说,要把我生命中的这三个女孩写进去,我给他们取好了名字,第一个叫“师婉笑”,寓意我的第一次恋爱只是一个玩笑;第二个叫“刘郁闷”,寓意大四的女孩,带走了爱情,给我留下了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挥去的郁闷;第三个叫“吴可杯”,寓意这场爱情对我而言,不仅是个悲剧,而且足以致命。苏轼有词: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如果剔除掉“死”,则与我现时的心境,实在再吻合不过了,十年来我在情海里飘浮,路途缈茫;每一次恋爱带来的相思,宛如一张无边无际的大网,从天而降,将我牢牢罩在其中,令我窒息,毫无生气。这令我到底对爱情产生了一丝怀疑与绝望,许多次,当我过激的时候,我都会把爱情比做“狗屁”,十年的时间里,我遭遇三次狗屁爱情,每一次无论爱得多么要生要死,无论立下多少山盟爱誓,波折一来,就都成了狗屁一堆,风一吹都散了,不仅全做不得数,而且伤人不浅!所以,十年,带给我一个怀疑爱情的问号,心已死,梦不再,一切都变得了无生趣起来!

  当然,十年里能令我感慨的事情,当还有事业,只是人的事业要有所成就,不仅需要先天的天份,而且需要后天的机遇,所以,十年来我虽然事业无成,却并不伤感,尽管,我曾因为爱情而放弃了几座城市,放弃了几份现在看起来依然不错的工作,我仍然没觉得后悔。我正在沿着一个目标前进,努力着。这样想着,同桌的另一位同事,已在感慨,他说:“当我的小孩出生时,大概要比这个小丫头小上一个‘十二生肖’了,如果以五年为一代计算,当是隔着两代的人了。”他轻轻叹口气,已经奔四且去年才结婚的他看着与自己仿佛年纪的同事的女孩,在舞台上吹腊烛,眼里不禁闪过一丝泪光。十年,十年之后呢?我想,大概当是我在这里吃他小孩的十岁酒席,然后,如他一般感慨与泪光闪烁!

  十年,生命中一段不小的时光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