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心事重重的李云回到家,吃过晚饭看爸爸进了书房,他尾随进去。
“爸,我爷爷是干什么的?”李云开门见山。
“干什么?”爸爸警惕起来。
“我要参加红卫兵,填表要查三代。”
“你爷爷是……”李殿赋转动着眼球,半天不说话。李云耐心等着,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爸爸还有贼头贼脑的一面。
咸丰末年大比,一个来自绍兴的年轻人考中进士,落户北京,官居二品。他的孩子也是进士,做到五品学政;他的孙子还是进士,七品县令。七品县令就是李云的爷爷。
还是好多年前,李露入团填表,他也像今天弟弟一样问爸爸,自己是什么出身、老祖宗他们都是干什么的?当时李殿赋怀着骄傲与检讨的复杂心情,简要地和李露说了说,李露也没有深问。
那时候和现在比,好像人们对于阶级、出身这些玩意儿不是很重视。这才几年的工夫,老百姓的思想觉悟和政治敏感性飞速提高,到了文化大革命爆发的时候,八亿中国人民基本形成一个共识:1949年以前中国历史的林林总总,都被封建地主阶级和资产阶级文人搅和乱了、颠倒了,下面要做的工作是澄清历史,还其本来面目。用一句简洁的话说,就是“要把过去被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
何为“再颠倒过来”?比如过去截道的,就不能说人家是土匪强盗,他们应该是反抗封建压迫、国民党反动派的绿林好汉。再比如烟花柳巷里的花姑娘,那是挨千刀的有钱人逼她们烂鼻子啊。旧社会是大染缸,那些贩烟土、吸白面儿的都是好老百姓。他们要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各个都是活雷锋……按此推理,李云几位长辈金榜题名,就是不齿于人类的臭狗屎,不如娼妓毒贩。
“你爷爷是……”李殿赋举棋不定。
说慌的勇气李殿赋是有的,他满可以说李云爷爷是长工、是烤白薯的、是走街串巷的游医,可是说谎事小,丢面子事大,从老祖宗到他这里来北京已经四代,他们李家都是上等人啊。
心一横,终于李殿赋说:“告诉你吧,你已经是大孩子了,应该能够正确对待了,你爷爷是县令”
“什么是县令?”
“县令就是县委书记——当然你爷爷不是共产党的县委书记,是慈禧太后的县委书记——嘿嘿嘿。”爸爸说完干笑,自我感觉挺幽默。
“我原来是封建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啊。”
“不许这么说!”李殿赋怒斥,“你爷爷他们都是清官。走——”李殿赋站起来,来到院子,扭亮葡萄架下的吊灯。
两个丫头在院子里玩,“过来。”李殿赋叫她们,“今天把咱们的家史说给你们听听,过去没跟你们说过,现在不说也不行了。你们的爷爷是县令,就相当于现在的县长,处级;你们老祖儿、我爷爷是学政,相当于现在的教育厅长,局级;你们祖宗,我的老祖儿是总督,二品,大区司令,管好几个省。他们都是进士。进士应该是现在的研究生,比大学生高一档,全国考试录取,百里挑一。状元就是博士。”龙新芳走过来,李殿赋忧伤地看她,接着说:“考中举人、进士,这在过去可是人人羡慕的事,咱们中国人自古以读书为荣,但是现在不讲究这些了,现在讲究‘贫下中农’。你们不必自暴自弃,出身不由己,走什么道路靠自己。毛 是富农,周总理出身也是剥削阶级——好像是,可是他们都背叛了反动家庭,走上革命道路——当然,咱们家不是反动家庭,我是革命的大学生。”
孩子们坐在小板凳上,一个个蔫蔫的。
“妈,我姥爷是干什么的?”李云问。
“和毛 一样,富农。”龙新芳有些惭愧,“我们是从山西过来的,我听说我老祖宗他们也是逃荒的,后来勤俭持家,才慢慢好起来。”
“不是勤俭持家,是剥削。”李云严肃说。
妈妈看儿子脸色不好,没敢说什么。
“是,你们不要以为有钱人一生下来就有钱,那都是干出来的。”李殿赋说。
“您不是说我小舅舅是地下党吗?”李云问妈妈。
“是啊,他在保定上学就参加共产党了。”龙新芳连忙回答。
“现在呢?”
“解放前他早就和你姥爷划清界限不来往了,谁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是死是活?五六年你姥爷去世,托人到处找,也没找到,说不定死了,兵荒马乱的。”龙新芳说。
“他叫什么?不能说‘死’,是为革命牺牲了。”李云给妈妈纠正。
“是,为革命牺牲了。他叫龙新民。”龙新芳说。
“你老叔和你婶儿都是共产党员,你四姑一家又是贫下中农,你小舅舅要是为革命牺牲,还是烈士,你把这些和红卫兵说说啊。”李殿赋连忙说。
“说了,不管用。”李云说。
“咱们祖籍是绍兴,家在土地庙后面的小胡同里。你们老祖奶奶是寡妇,能够供养你们老祖宗上学,那得多辛苦啊。不用说,肯定是天天给人家当保姆、洗衣服、缝穷,辛辛苦苦养活着你们的老祖宗。跟你们说,我还真的听你们爷爷讲过,在绍兴的时候家里很穷,按现在的标准,没准就是‘抗长活的’呢。你们看我,从来不睡懒觉,闻鸡起舞,这就是遗传贫下中农。你可以把这些情况和红卫兵说说啊。”爸爸说着笑了,双眼皮下面的一双眸子炯炯发光,似乎他们李家的祖上不但是长工,还是劳动模范、优秀共产党员。
“爸,您说的这些没用,出身看三代,老祖宗再穷那也没用,爷爷要是抗长活的才算数。”李云嘟哝地说。
“忘八蛋!这是谁定的章程,非得‘红五类’才能参加红卫兵?”李殿赋骂,用扇子拍一下腿,“我上大学那会儿,参加共产党的活动,也没听说要查‘黑五类’‘红五类’啊?按道理,我是‘没落封建官僚’出身——鲁迅是‘破落封建官僚’,家里被炒,是‘破落’;咱们没有被炒,是辛亥革命‘没落’了——要是查三代,我能够参加‘一二九’吗?那时候不但不查,越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越是国民党大官儿的孩子,共产党越是拉你参加。你要是申请入党,那才求之不得呢。怎么弄来弄去,到现在,参加个破红卫兵,小孩子的破玩意儿,倒查起出身来了?什么‘红五类’?卖瓜子的。”
“卖瓜子的”是李殿赋嘴里利用率比较高的一个词,凡是他看着不顺眼的人,或者惹他生气的、不尊重他的,他就骂人家是“卖瓜子的”。
“其实,那时候在北平艺专他们也想让我入党,我没入。他们都是外地人,警察抓他们、他们可以跑。咱们是北京人,往哪儿跑?”李殿赋说。
“您干吗不入?您要是入党、去延安就好了,现在我们出身也能算是‘革命干部’。爸,您怎么没去延安啊?”李云问。
李殿赋叹口气,目光有些呆滞。
卢沟桥战事一起,李殿赋和同学商量好去延安、投奔共产党。
李殿赋当时正在北平艺术专科学校雕塑科(系)读书,回家他哄母亲说要去敦煌实习写生,恐怕得去个三年五载的。
孩子的爷爷前后娶了五位夫人,李殿赋很小的时候亲妈过世,是五姨太太把他拉扯大。这时候五姨太太自己的儿子已经成人,她爽快地答应给李殿赋二百块大洋做盘缠。
在这之前,为了家产李殿赋已经和母亲之间产生龌龊,看她二百块大洋要打发自己,李殿赋心说,这点钱想打发我,给你儿子腾地方,没门儿!结果同学们、包括他的恋人南下武汉,辗转西安再去延安,他留在北平没走。
以后,“没有去延安”这一决定在他的精神境界经历了得意、后悔、再得意的“否定之否定”。1949年解放前,目睹日本鬼子护城河边枪杀抗日志士、国民党特务半夜翻墙入室抓共党,他自我吹捧“有远见”,和龙新芳说幸亏没去延安,这要是投了共产党,给他们抓去,也得灌辣椒水。
新中国成立,去了延安的同学们纷纷顶着科长、指导员的头衔来家看他,他皮笑肉不笑,动作僵硬,人家走后他闷闷不乐。以后不断有同学升官的消息传来,每到这时他就找岔儿和龙新芳打架。闹到后来,只要丈夫一拉下脸,龙新芳就怀疑又是他的哪位同学高升了。
沧海桑田,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彭真、罗瑞卿……戴手铐、进牢房,他多年郁闷的心情“呼啦”一下见了太阳。私下里他和龙新芳又说,幸亏没去延安,这要是去了延安,入党、当领导,今天也得成黑帮,跟彭真、罗瑞卿一样,戴高帽子游街、挨批斗。
想起二十多年前丈夫的造句,语法结构一样,就是“灌辣椒水”换成“戴着高帽子游街”, 龙新芳感慨地说:“时光真快,好些事情好像就在昨天,一下子我们就老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对很多问题的认识李殿赋都折了几个滚儿,唯独“没去延安”直到1988年去世他也没有再反悔。一个人一辈子总会做出那么一两件精彩的事来, “没去延安”应该是李殿赋人生旅途的得意之作。
可是当下让儿子这么一闹,李殿赋多少还是有点烦。沉默一会儿,他运用一分为二的辩证法,讲述塞翁失马的道理。“你别怪我,什么事都是一分为二,我没入党,没去延安,今天也没人找我麻烦,省得挨斗……”李殿赋对李云说。
李云听着很不礼貌地看别处。
看儿子不领情,爸爸舍下脸说:“是啊,当年要是去了延安,别牺牲,也别当叛徒——或者当了叛徒别给枪毙——入党,解放后做个太平官,你们也可以参加红卫兵了……爸爸对不起你们……”
爸爸这么一说,李云也不好再说什么,他换个话题说过几天毛 接见红卫兵,如果想去,就得参加红外围。爸爸说能够见毛 ,别说参加红外围,参加右派也干,叮嘱他一定要去。
月光照进来,撒在房间的地面上,都半夜了李云还没有睡意。他坐在床上抱着大腿发呆,嘴里不断念叨:“爷爷怎么不是要饭的呢?爷爷怎么不是抗长活的呢?”隐约他感觉到,天外飞来一堵墙,挡在他的面前,根本无法逾越。或者说,那不是一堵墙,只是自己跌下深渊,抬头往上看,上面都是神采奕奕的干部子弟、工农子弟……自己一身污秽伫立在烂泥里。
夜虫啾啾,烦躁、懊恼、失意啃噬着这个年轻人。他嘴里不断地叽叽咕咕说着什么,对着黑暗处小声地叫骂,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是它没有让自己投胎进革命干部、产业工人的娘肚子里去,而给“残渣余孽”当了后代。
他朝爸爸妈妈的房间望一眼,愤怒地一拳砸在床上,砸完又担心地朝爸爸他们的房间看。他躺下去,脑袋撞在床架上。他把枕头垫在床架上,调整好姿势,用力掐自己的那玩意儿,好像掐住祸害的根源。他又站起来,脱去内裤,弯着腰,有节奏地运动,一会儿高潮到来,他气喘吁吁。然而他并不停手,继续疯狂地运动,嘴里小声地叫骂。一会儿第二次高潮到来,他大汗淋漓,倒在床上,昏沉沉地睡去。
1966年8月18日伟大领袖毛 出现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百万红卫兵小将,喜讯迅速传遍大江南北。
在单位得到消息,李殿赋不住地说“我儿子今天也去天安门啦”。他们处总共有十八位同志,除去他还有十七位,他说的次数平均下来每人合一遍多。
晚上下班回到家,一进院子他就喊:“小云,小云——”玻璃窗反光,他晃着着脑袋往李云的房间里张望。
李云在茅房里答应一声,李殿赋返回来,站在屏门的台阶上对着茅房门说:“看见毛 了吗?你小子真有福气,我还没见过呢。”李云系着裤腰带从茅房里出来。“还看见谁了?看见林彪了吗?”李殿赋接着问,问完张着嘴乐。
“我今天没去天安门。”李云说。
李殿赋收了笑,嘴还张着,“怎……怎么回事?你们同学不是说好叫你一块去吗?”
“让我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名义去,我不去。”
“叫我说你什么好呢?啊,叫我说你什么好呢?”李殿赋不断用指头指点儿子。
龙新芳悄悄拉了丈夫一下,到了别的房间,她问丈夫还记得不记得上个月李雪晚上睡觉说墙里有人嚷嚷的事?李殿赋回答记得,龙新芳说上午听话匣子直播毛 接见红卫兵的实况,李雪脸白了,说那里的声音,和墙里人喊的一样,结果中午饭也没有吃,现在还躺着呢。
进西屋,李殿赋看见李雪面色苍白,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他坐下来安慰孩子。
德胜门中学召开庆祝毛 接见红卫兵大会,红旗招展、歌声嘹亮,李云和其他同学一起坐在操场上。看着那些穿着军装的红卫兵,一个个威风凛凛,李云心里更多的是不服气。这些同学,有的平时狗屁不是,现在就凭着红五类出身,耀武扬威。
台出现一个五大三粗的红卫兵,他拿起麦克风,要求出身黑五类的同学站起来。这个五大三粗的红卫兵是校足球队替补后卫,他爸是马甸人民公社关厢大队的书记,来学校作过忆苦思甜的报告。
稀里哗啦一阵响动,站起来不少人,李云犹豫一下也站起来。陈京凯坐在他旁边,看见李云站起来,他也想起来,李云一把按住他。
“你们都到后面请罪去!”大队书记儿子喊。
会场一阵欢呼,有人喊“滚”, 有人喊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操场后面已经站了一群人,他们都是“黑帮”,其中有校长、教导主任和一些老师,他们每个人胸前都挂着一块牌子,雅号各不相同,有“阶级异己分子”、有“反对资本家”、有“流氓”……李云尊重的外语老师也在其中,他是英国特务。
李云跟着这些被驱逐的同学走到黑帮右侧,自觉站好,低头反省。
操场四周,一米一个、一米一个,由红卫兵围成一个方形,李云他们和这些黑帮站在这个方形之外,他明白他们是革命阵营以外的。
台上有红卫兵在发言,他们都是昨天被毛 接见的。第一个发言的是和毛 握了手的,她还没有说完,同学们已经涌上 台,把她周裹起来,争着和她握手“过电”。
会场秩序大乱,想过电的人重重叠叠,烈日下那个女孩子身体开始出现休克的症状。主持人发话了,说全校初高中一千多同学,人人过电到明天也过不完,他提议在学校门口的墙上开辟一块地方,把那个女孩子的手印按上,然后同学们和手印过电。为了防止拥挤,还要定出时间,各个班级分期分批和手印“握手”。
会场响起“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伟大的领袖、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 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表示对这一动议的通过。
李云一直低着头,只是徐燕上台发言时,他才抬头看看。
“你怎么来了?”徐燕突然出现在李云身边,问他。
“我……”
“回去!”徐燕严厉地说 。
“我……”
“回去!”徐燕再次严厉地说 。
李云默默走回自己的座位。陈京凯见他回来了握握他的手,李云没理他。李云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应该回来,应该当着徐燕的面,自裁自尽。
庆祝会就要结束,台上的主持人号召大家踊跃参加红卫兵。他话音一落,很多同学涌上 台报名,排起了长队。陈京凯用目光问询李云“去不去”,“去干吗?!”李云低声厉声说。陈京凯不安地说:“我想再试试。”看着李云他慢慢起身离座,站到报名的队伍里。
偌大的操场上剩下一片空椅子,一片空椅子就一个人坐在那里,那就是李云。
李云心口咚咚地跳动,他挑衅地四处看,谁的目光和他对上,他就瞪谁。忽然他觉得有什么异样,举目望去,人头攒动,居然看见徐燕在 台上看自己,目光带着怜悯。
一股热流冲上来,李云霍地站起来,扛起椅子,大踏步向教室走去。此时此刻如果有人拦他,他敢和人拼命。进了教室,他骂一句“他妈的”,用力把椅子摔在地上,“哗啦”一声,椅子散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