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诗用直赋的方法毕竟不多,也不易灵动。灵动的诗大都是善用比兴的手法。有时用一个简单而灵动的比拟,便能将不易形容尽态的话,借比拟来具体地表达。比拟若不是陈腐而平板的话,则比拟的事物与被形容的事物之间的相关性,往往是充满新美的活性,留下许多自由发挥的联想余地在笔墨之外,也因此可省却许多烦琐的形容词。
能留下较多联想余地在笔墨之外的比拟,往往不是以物比物,其作用仅代替形容词而已,像“汝伯何由发如漆”、“瓜嚼水精寒”等,用漆来比拟发,用水精来比拟寒瓜,这种比拟只如同浅薄的形容词,别无新颖的想象,不能留下言外之意。
如果将一个简单而灵动的比拟,用在关节上,使正要吐出的千言万语,浓缩成一个比喻,使这个简单的比喻替代千言万语,如袁枚的《杂诗》:“妇少难守节,日长难关门。”便像随手拈来的比拟,生动得如世俗谚语似的。
日太长了,关好的门自然又会再去打开,年纪太轻的寡妇要求她守节也很难,不正像长日早早关上门是很难的一样。让读者读到这里,觉察到这比喻之外,仿佛另有一个深藏无限的人情世界。
试看杜甫《咏怀古迹》第五首:
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
怀念诸葛武侯,正写到三分割据,可惜大功不成,下面本要说出许多惋惜与赞美,却将千言万语浓凝成“万古云霄一羽毛”七字,把怀古的景仰心情化作鸾凤高翔、独步云霄的绮丽景象,则孔明遗像的清高、才品的杰出,既形容无遗。而自身一腔血忱、心所向往的理想,也隐约道出。
杜甫一生忧时忧国,身虽流落在江湖,但为庙堂运筹,竭尽心思,吐为诗篇,血泪斑斑,与孔明实具同一种心情、同一种怀抱。人们并不都希望自身受到赞美,但都希望自身致力的理想境界受到赞美,赞美孔明的怀抱,不正是吐出杜甫心中的垒块吗?把那种匡时救国的理想,标举出来,比拟作“万古云霄一羽毛”,意中言外,含有多少耐人咀嚼的意味!
又如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诗: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全诗写饯别的情景,通宵达旦。送辛渐去洛阳,托他带口信给洛阳的亲友,这个口信不是说离愁别绪,不是问起居安适,却将报告近况的口讯化作一个美得像谜般的比喻:洛阳的亲友如果问起我近况如何,请告诉他们:我的一片冰心像贮在玉壶里一样。
这个谜般的口信,自然会引起许多猜测。有人说是自誓情操的高洁;有人说是形容宦情的淡薄;有人说是报告“日就清虚”的修身情况;有人说是形容办事清廉,不为尘垢所侵染;更有人以为是比喻道人在白色的小屋里修道哩!
我们看鲍照的《代白头吟》诗:“清如玉壶冰”,王诗可能是取鲍诗的字面来活用,大意以比喻自身守节清廉为近。如果参看李白《赠清漳明府侄聿》诗:“白玉壶冰水,壶中见底清。清光洞毫发,皎洁照群情。”诗中意思也是依循鲍照诗,不会是什么白色小屋。
再看卢纶的《清如玉壶冰》诗:“玉壶冰始结,循吏政初成。既有虚心鉴,还如照胆清······”那么诗意中寓有自信是个清廉的好官大抵不差。不过究竟哪一种解释正确不是很重要,因为作者将本诗故意作成谜一样的比拟,虽不太深隐,却空灵玄妙,具备着多方面可通的活性,希望你去猜测,却不一定非有单一的答案不可,它允许读者仁智互见、各有会心,于是使笔墨之外留下较多自由联想的余地。
又如鲍照的《代白头吟》诗:
······凫鹄远成美,薪刍前见陵。
申黜褒女进,班去赵姬升。
周王日沦惑,汉帝益嗟称。······
描写弃妇怨恨的诗很多,大都是怨恨人情喜新厌旧、贪今忘昔。而本诗却用两句绝妙的比喻来形容,“凫鹄远成美,薪刍前见陵”,上句用《韩诗外传》田饶事,说鸡有五德,却比不上黄鹄那样令人喜爱,是因为鸡在眼前而黄鹄在天边。下句用《史记》汲黯事,说积薪为燎,后来者置身在上,先到的反而被压在下面。
这两个典故原本是就君臣之间说的,鲍照信手拈合成一付暗喻弃妇的对子,将人情中贵远贱近、喜新厌旧的弱点表露得极为具体,而使许多烦琐的形容一并省略,用来取证申后的被废,宠爱褒姒;班婕妤的失宠,而重视赵飞燕。使人情间抽象微妙的弱点,借着浅常亲切的事例,表现得格外明著。
又如黄庭坚曾手书《绝句》一首:
花气熏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
春来诗思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
大意是描写诗人中年过后的心情。熏在花气的清香里,不再是爱花欲死的少年情怀,早已是一种破禅忘机的老年境界。一个吟咏不辍的老人,对着春来明媚的风光,那缠人的诗思使他艰辛疲竭,费力而少有进展,像八节滩头上水的船儿!
今人对“八节滩”已很陌生,白居易有《开龙门八节滩》诗,诗序介绍道:“东都龙门潭之南,有八节滩,船筏过此,例多破伤,舟人檝师,推挽束缚,大寒之月,裸跣水中,饥冻有声,闻于终夜。”
经白氏一介绍,八节滩不仅险滑易受伤,而纤夫拉船,裸跣寒冻,终夜不绝饥寒与用力的呻吟,八节滩原来如此激湍艰辛。
本诗的精神都集中在结尾“八节滩头上水船”的比喻上,这个逆水行舟的比喻不仅形容尽诗人枯涩衰飒的诗思,也刻画出呕心沥血锲而不舍的坚强诗魂。在言外,更表现出中年以后失去冲劲却又不甘麻痹的矛盾心情,以及历尽艰辛、欲振乏力、春光虽妍、事不关己的老年悲哀。
借着这在节节曲折的浅滩中逆水撑刺的船儿,让人体味到言外有多少青春既逝以后的感喟!再说,山谷这个譬喻也不是凭空自创的,梁太祖时姚垍的文思最缓慢,时人号为“急滩头上水船”,裴延裕文思敏捷,号为“下水船”,山谷是将这个典故点化使用,不落痕迹而情趣无穷,更见作者的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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