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相处,总也避不开给予和亏欠的纠缠。没有哪个人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对于他人没有丝毫的亏欠。作为普通人,恐怕多数人最感到亏欠的,就是自己的父母双亲了。
父亲过世已经三十多年了。作为儿子,此生我也许亏欠父亲很多东西。比如,父亲在世时,就很少从我口中听到“爸爸”,这样一个儿子之于父亲,再也平常不过的称呼。
作为一个喜欢舞文弄墨的人,我想我最亏欠父亲的,是一篇文字。在我的笔下,多年来写过一些亲情方面的东西,关于亲人的篇章并不算少,比如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姑姑姑父,甚至是表哥表姐等等。然而,除了在一些篇章中有所零星提及,我还从来没有为父亲单独写过一篇东西。直到现在,我才深切地感受到,父亲真的值得我用心专门为他写一篇文字。而这么做,并不是想,也没有能力为父亲树碑立传。当然,也不仅仅是出于一个儿子对于父亲的追思与怀念。
我与父亲共同生活的时间,满打满算只有四年多一点。因为工作忙,我还不到一岁的时候,就被父母送给爷爷奶奶照看。那时,父母在北京,爷爷奶奶在青岛。以当时的交通和经济条件而论,两地之间的距离足够遥远。所以,在爷爷奶奶带我的十二年之中,在我的印象中,只见过父母两次。爸爸妈妈这样的称呼,于我而言只是一个概念。就像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阿米尔所说的那样,“爸爸”这样的称呼好久不叫,已经不太习惯喊出口了。
直到要读中学的时候,我才被爷爷奶奶送回到了父母那里。此时,父亲已经从部队转业到了济南的一所高校工作。而我,也已经十三岁了。面对疏离已久的父母,我对他们的感觉,自然是陌生的。很多年以后,当我有了自己的后代,乃至第三代以后,每当听后代们喊我爸爸或者姥爷的时候,心中无比温暖、无比甜蜜、无比幸福。此时我才深深感受到,我不情愿或者懒得出口的一声平平常常的“爸爸”,对于已故的父亲而言,亏欠究竟有多么的大。
都说是严父慈母,母爱暖如春风、父爱厚重如山。但在我们家,情况正好相反。我不想为尊者讳,母亲是个严厉而暴躁的人。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似乎永远都在责怪叱骂、抱怨不满,不论是对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还是对其他的什么人。当然我也明白,这种好似天下之人,人人皆有负于我的心态,并不是母亲一个人所独有。而凡是跟父亲相处过的人,包括亲友、邻居和同事,则众口一词地认为,他是个好脾气的厚道人。
父亲个子不高,肤色黝黑,脸上布满与年龄不符的道道深深皱纹。我想,那是他所经历的岁月中太多的苦难,强留给他的沧桑印记,毕竟当时他才四十刚出头。虽然看上去面容和善、整天像是笑眯眯的,但父亲却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平时跟我没有多少交流。对于自己的过去,他更是很少谈及。关于父亲早年的经历,我只是从爷爷奶奶,以及亲戚和他战友们的口中,听到过一些零零散散的断片。把这些断片勉强连缀起来,虽然不能完全还原父亲早年经历的全貌,但却能够折射出他所遭受过的痛苦与磨难。
1938年末,爷爷带着不到十四岁的二伯父,参加了马保三领导的抗日武装起义。爷爷走后,奶奶和只有十六岁的大伯父,带着另外四个年幼的孩子苦撑时日。那时,父亲还不满十岁。衣食无着、饥寒交迫,自然成了他们的生活常态。有段时间,为了躲避鬼子汉奸抓“抗属”,奶奶还带着几个孩子四处奔波避难。在逃难过程中,父亲生过一场大病,险些不治夭折。
抗战胜利之初,身经百战、已经成长为周围一带有名抗日英雄的二伯父,遭到残余汉奸特务分子的伏击,不幸伤重被俘。出于疯狂报复的心理,这帮家伙丧心病狂地将二伯父杀害了。奶奶在向我讲述二伯父之死惨状时,用的是“大卸八块”这样一个血淋淋的说法。当不到十七岁的父亲,见到自己久未谋面的二哥的时候,亲爱的二哥已经变成了被白布包裹着的尸块。父亲像傻了一样在二哥尸块前发了半天呆,然后咬着牙蹦出一句话:“我要为二哥报仇去!”说罢扭头就去参加了八路军。而此时的奶奶,尚未从痛失爱子的昏厥中清醒过来。当奶奶与父亲再度相见,已是新中国建立以后的事情了。
参军后,父亲跟随部队南征北战,参加过济南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解放上海战役等重大战役。朝鲜战争爆发后,父亲又参加了志愿军,跨过鸭绿江抗击过美国侵略者。虽然年龄不大、个子不高,父亲打仗的时候,却从不含糊。部队冲锋的时候,他总是瞪圆了眼睛,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冲在最前面。奶奶常说,父亲的命大,打了那么多的大仗恶仗,简直是九死一生,身上却没有一个枪眼儿。父亲征战经历中最惊险的一次,是他趴伏在一个弹坑中,眼看着美国鬼子的坦克,从头顶隆隆碾过。用经历过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来形容父亲,一点都不为过。
有些人很喜欢炫耀自己的过去,但是他们的经历,却往往并不真正值得炫耀。而像父亲这样,拥有值得骄傲炫耀之经历的人,大都并不会去炫耀自己的过去。因为这一点的不同,做人也就有了浅薄与厚重之分。厚重,成就于历练。那些真正沐浴过血与火、见识过生与死的人,没有理由,也没有办法不走向厚重。
早年生活的艰辛,磨垮了父亲的身体。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已被提升为团职干部的父亲,又得了比较严重的肝炎。健康状况已经不适应部队要求的父亲,只能提前退出现役,转业到了地方工作。我没有听父亲说过,他无奈离开部队时的心情感受。但是我知道,有两件父亲心爱的军装,被他精心挂在家中墙壁上的衣钩上,时刻保持着一种待穿的状态,轻易不让人动,即使母亲对此啧有烦言也不行。
转业到大学工作之后,父亲先后在体育教研室、附属小学、人防办等部门工作。直到离休前,父亲也只不过是武装部一个享受处级待遇的干部而已。父亲是在五十六岁那年,提前离休的。我相信,提前离休,绝对不会是出自父亲的本意。在大学里,父亲任过职的那些岗位,被不少人认为是边缘化的冷板凳。但是不论做什么,父亲都会坦然面对、认真去做。对于组织、对于上级、对于自己的位置包括提前离休,从来没有半句怨言不满。母亲有时不免会抱怨责怪父亲,还说过诸如窝囊无能这样难听的话,催促父亲去找找组织,要求组织给自己安排个好点的岗位。在现实之中,一些妻子对于丈夫生活上的关心,往往抵不过言语上的伤害。但是无论母亲怎么说,父亲始终不为所动。
对于自己的境遇,父亲虽然没有说过诸如比起那些牺牲了的战友,我已经很幸运了,应该知足了,等等这类很达观、很正能量的话。这样的话,我倒是常常从一些影视剧中听到。但是父亲以自己的行动,让多年以后的我,知道了他是一个懂得知足感恩的人。而一个人如果永不餍足,没有强烈的感恩意识,也是不能走向厚重的。(上)
在很多时候,沉默往往比语言更有力量。母亲动辄的斥责打骂,只能使我心生逃避欲念。不怒自威的父亲,平时虽然轻易不对我声严厉色,却使我心存敬畏之感。在我的印象里,读中学期间,父亲只对我发过两次火,并且使用了包括肢体语言在内的严厉惩罚手段。一次是我跟几个同伴去打鸟,玩得兴起就旷了课。另一次是学校开家长会,老师说我在课堂上常常偷看闲书,屡教不改。父亲说,人在少年时期,最重要的就是读书学习。顺便说一句,参军前没有读过一天书的父亲,在部队里成了学文化的标兵,还曾被选拔到军校做过教官。因而,父亲最不能忍受的事情,就是自己的孩子不拿着读书学习当回事情。母亲打骂了我无数次,却远远不如父亲这两次对我的教训,留给我的印象来得深刻。
壹点号谷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