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缘起

  自1993年始,居于此

  我的家、我的街角、我的脱漆转椅

  我用内心的秘密滋养这朵莲

  一旦达到雪线,即刻开放

  在如此狭小的地域

  我既是园丁,又是花朵

  身后,反复丢失的档案中籍贯空荡

  在中天山绵长目光的注视下

  我凭借着来自西伯利亚的风

  去认领,那曾经属于我的幸福指纹

  它们散落在超市的每一根胡萝卜上

  每一条街道上,青春期里遇到的

  那些——既不早

  也不晚的男人们身上

  我的脚步如几亿年前的大海

  肆意汪洋;我听到恐龙的儿子

  轰隆坠地——泥沼中的巨蛋

  正上演初始的慌张

  等我来到这里时,沙漠已统治了

  绿洲上主妇们保湿霜的倍数

  我喝茶、看邻居种花,听不远处传来

  装修的锯子转动时的喘息声

  还有军号和广播;有纪律的生活

  我穿着件休闲衫,不长不短

  刚好遮住日常生活的膝盖

  二:破碎

  河水兜着大弯,雪峰摇晃乱云

  雷电灼烫——命运是头野兽

  暴烈和明亮交织运行

  盛夏时节,隆冬突然莅临

  让每个人瑟缩、惊悸,静脉膨胀

  是啊——看起来根本不可能……

  洪水崩盘,滔滔而来,淹没一切

  反复的寒冷,一次次,反复地袭击

  我的家,我的街角,我的藏身之地

  冰雹炸开,大河决堤

  八级以上的地震火车,轰隆隆开过来

  ——太长的一天,太短的一世

  太久的伤口与细菌;太冷的火苗

  太混浊了:泥泞之路——回家之路

  闪电的花纹尖锐地扎进皮肤

  蜜蜂,还有蜜蜂,嗡嗡地射出

  一群小小的箭,携带着毒汁

  从黄昏到黑夜,从黑夜到更黑的夜

  在遥远中国西部的花园中

  ——那么多果实沉重地跌落在地!

  水泥丛林中,木棍、石块、呐喊

  血红的眼睛,倒竖的头发

  ——“烧啊,砸啊,杀!”

  幼儿园中,一群小白鸽,三岁四

  心脏咚咚,从午睡中惊醒,小手

  拽着外套奔出来,喘着气

  “快!快!坏人要来了

  妈妈别怕,我保护你”

  ——“烧啊,砸啊,杀!”

  成堆的矿泉水,成堆的方便面

  主妇一遍遍奔出家门

  用颤抖的钥匙一遍遍开门、锁门

  家成了地窖,天空宛若奥斯维辛

  周遭,卖菜的和修冰箱的农民工

  组成人墙,握着棍,招呼着男人们

  ——“烧啊,砸啊,杀!”

  一个小孩在清晨,隔壁路口被掳走

  还有更荒唐、可怕的……

  三:阴影

  我走在我的城市里,我熟悉

  它的泪水、它的气味、它的芬芳

  或许它已破碎!变得陌生!

  我住在铺着花床单的家中,搂紧孩子

  静静地凝听敲门声——嘘!

  难道,我们要彻夜等待敲门声吗?

  我收集着厨房的刀叉,叮叮当当

  我是个连切西瓜都要抖一下的女人

  不骑马、不吃蛇、不踩蚂蚁

  现在,我的头发留在枕上,灵魂梦游

  我整夜赤身裸体,流着血飞奔

  在没有路灯的小巷中

  追——我被追——被一群蜜蜂追

  ——我那脆弱的小身体

  千疮百孔,形同鬼魅,血管隐隐

  荡然无存——是的——

  人的模样早已荡然无存

  她怎样走回家?怎样变成母亲?

  怎样在嗜血之后,抹杀掉那些——

  小小的差别?巨兽嘴里的牙齿

  树叶掩藏下匕首发出的寒光

  她正在下班,职业女性,裹着香气

  转瞬,用高跟鞋去踩别人的脑袋……

  像在公园,表演踩气球

  她携带着阴影的利斧一下,又一下

  幽灵从高空落下,无需翅膀

  我飞奔的绝望,宛若在沙漠中找井

  我怎样走回家?怎样变成母亲?

  躺在床上,搂紧孩子——我是空壳

  猛烈地呼吸那无知无畏的鼾声

  一点点恢复血色,认出自己

  一点点抚摸到周身的凉意

  月光为什么如水,神灵为什么肃穆

  四:闪烁

  泪水急急涌流在心头时,目光闪烁

  呼吸就要停止时,世界闪烁

  暗恋的那个女子,陷入泥沼时

  分针和秒针都在闪烁——就连芦苇,也

  簌簌地弯下腰,闪烁着的飞扬的白花

  这座城市在闪烁——它曾是个“大牧场”

  又被称为“大村庄”;大航海时代之前

  它扼住过丝绸之路中北道的喉咙

  让玄奘夜行的脚步闪烁;马蹄得得

  骑兵的帽尖闪烁;战火闪烁

  在大清帝国的版图上,满城加汉城

  闪烁——“繁华富庶,甲于关外”

  蜜汁在水果的皮肤中闪烁

  牛粪闪烁,烘烤着肉和悠长的民歌

  戈壁上的石头闪烁,飞鸟闪烁

  赌徒的胡子闪烁,拓荒者肩头的汗滴

  闪烁;阳光闪烁,灰尘下那些

  脸蛋红扑扑的姑娘们也在闪烁

  她们叠加了几个世纪的幽怨——

  文成公主、细君、解忧、冯夫人……

  她们的姐姐和妹妹是谁?

  她们真正爱的人又是谁?

  火车闪烁,铁轨闪烁,飞机的翅膀

  在幽蓝的天空、在夜晚、在巨蟒

  一样的天山之巅上——闪烁

  五:夏天

  美丽的——鸟鲁木齐啊——美丽的

  夏天,你穿着件多么美丽的袍子

  缀满水果的装饰,裙边上缝着

  音乐的流苏,叮叮当当

  弹奏而下,来到不同人家

  一个西部边城的文韬武略

  全部写满在它不可多得的夏天里

  21世纪的夏天——旅游的夏天

  清凉的夏天,可以兜售的夏天

  现在,洪水过后的这个夏天

  冷得发抖——乌鲁木齐,清丽的名字

  灼烫如球形闪电,空荡如楼兰尼雅

  主妇拧紧手中的表,谛听它

  滴答的晦涩——摸摸脖子、拽拽鞋带

  看看存折;慌乱地收拾着桌子上

  被泪水泡咸的早餐,恐惧月亮

  夏天里我们像北极熊,夏天里我们冬眠

  夏天,我们越来越想说——

  “宝贝,我爱你。”夏天的夜晚

  这个城市的人集体过上了停电生活

  会聚在乡村公社门口

  仰望星空,黑压压一片

  姑娘们沐浴过的头发馨香如云

  挤挨在一起,云雀般颤抖

  她们是季节天空上最鲜活的精灵啊

  如今,她们的翅膀放在哪里?

  嘴唇上,涂抹着一层“疑是地上霜”

  轻轻地咳嗽一下——一片惊悸

  人群涟漪般散开,缺氧的夏天

  上气接不上下气——冰凉疲倦

  六:哀歌

  博格达,我的老父亲

  你笨拙地闪烁着细碎的眼泪

  ——你流泪、流泪……

  一个世纪就是一个瞬间

  你流出一块块透明的石头眼泪

  噼噼啪啪,落入山脚下的火堆中

  ——那里是我的城市

  那里可爱的土层上可以栽种

  松树柏树;静静的十月,落雪后

  蕴藏着普希金般深切广大的诗意

  它接纳着东风西风、南方北方

  给失去脚力的鸟儿一片树林

  纵容我,责备我,从不打击我

  让我从这里出发,从已知中

  辩认自己前世的模样

  又学会走向未知

  现在,六点半,我来到幼儿园

  孩子们忽闪着小而甜的浆果身体

  一头扎入我的怀中——扎入安全

  也许,我应该像母亲那样站在河边

  为丢失灵魂的孩子们去呼喊——

  回——来——让宁静回来!

  回——来——让土豆和西红柿回来!

  回——来——让树荫下的清凉回来!

  ——让白杨树那高高的胳膊

  和胳膊上成长的全部树叶都回来!

  虽然我与同时代人并没有多少不同

  不比别人知道更多的秘密和历史

  我只是看天空在固定的时间落雪

  就在固定的时间晾晒被褥

  在固定的时间拉着孩子的手

  到操场上看云,一遍遍背诵

  “煮豆燃豆萁”……

  七:落幕

  鸟鲁木齐——一个形容词

  如果你是迷宫,我就是墓碑

  如果你是花朵,我就是疼痛

  如果你是中天山,我就是砸下来的苹果

  如果你有一顶破草帽

  戴在我的头顶时——也如王冠

  我的胎记、我的星辰、我的怯弱和雄心

  我的家、我的街角、我的脱漆转椅

  2008年8月于鸟鲁木齐葡萄山庄

  作者简介:

  丁燕,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于新疆,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新疆师范大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生。有诗作被收录进国内多种选本,并被翻译介绍到海外,被誉为“葡萄诗人”。出版有长篇小说《木兰》、诗集《午夜葡萄园》、随笔《王洛宾音乐地图》、《和生命约会40周》《生命中第一个365天》《阳光洒满上学路》等十余部,小说《新娘来到白杨镇》被《小说月报》转载,小说《碎荷》被《北京文学》转载。现居乌鲁木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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