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悲剧发生了。
一个年轻的大男孩张一得,在异国亲手将人生画下了句点。
一得去世后,爸爸“老得”给他的同学写了一封信。
信中写道:
“一得一生中所有的决定,我都是无条件地尊重、认同、接受,包括这一次,他最后的这个决定。”
儿子离开后,老得默默把微信名“一得爹”改回了自己的名字。与之一同改掉的,还有写有“一得他爹”四个字的头像。
终于,他开始学着放下“一得爹”这个身份,学着正视并接受这个让人扼腕叹息的现实。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无疑是个悲剧。对老得而言,相信更是难以忘却的痛楚。
但,类似这样惨痛的“最后决定”,也许,本来可以避免。
张一得和他的父亲在广州,是小有名气的红人。
从九岁开始,一得就走进镜头,开始接受采访。
图源|微信公众号@一得他爹创意手作,下同
此后,各大电视台数十次的采访伴随着他成长,爸爸老得成为妈妈圈的红人。
他们红在哪儿?红在老得与众不同的育儿方式上。
据报道,老得曾是企业高管。
“但为了给足儿子陪伴”,在一得母亲离开父子俩后,他选择停工育儿,当上全职爸爸。
他带着儿子搬到郊区。
自己盖房子,开垦荒地。种菜,卖鸡卖鱼,捡破烂,租果林做亲子乐园。
一得跟着老得,从小放养在小果园和农田,参与生活劳动,每天用英语和爸爸交谈。
父子俩相依为伴的十几年里,一得成为了让老得骄傲的大小伙。
成绩始终名列前茅,靠奖学金负担起国际学校的学费和生活费,以118分获美国埃默里大学录取。
与之相伴的,是17年里,无微不至地记录着儿子生活的老得。
给他拍下20万张照片,拍坏了5部相机。
上图源|《广州日报》
尤其特别的是,在一得离家上高中前,十年里,老得每天为儿子做的菜从未重复。
每道菜肴都有故事,根据一得当天的成长经历构图、造型,最后组成了一面照片墙。
图源|《广州日报》
诸如此类的全方位记录与展示,共同构成一得18岁生日那天,老得晒出的“给儿子建的小小博物柜”。
老得对内对外无差异强调的,是自己对儿子“远胜过尊重自己”的尊重,是“他当爸爸,我当儿子”的角色转换,是24小时保姆及服务生般的关注及照顾。
即便,在一得成为具有完全行为责任的成年人后。
老得乐于在公众面前展示的,也是舐犊情深、父慈子孝的动人景象。
他送给儿子的十岁生日礼物,是一封信,主旨是:只有爸的孩子也是宝。
一得对着几家媒体读完那封信,镜头当场拍下了他对爸爸的爱与拥抱。
然而,这些每日被记录与强调的付出,感动了老得,感动了观众。
却,很少有人去问一句:它们是不是一得想要的。
一得的留学申请书里,有段文字描述出“田园风光”背后“可怕”的一面。
在卧室里会赤脚踩到臭虫,虫子在衣服里产卵,雷雨会轰隆隆砸上金属屋顶。
贫穷给他带来的除了恐惧,还有自卑与耻辱。
老得卖掉市区房子,供他上了区里最好的私立学校,让他“总是和更富有的孩子在一起”。
但他周遭同学那唾手可得的衣食住行,对靠陌生人捐助才能继续完成学业的一得而言,又能触碰到多少呢?
在媒体后续报道中,一得好友透露,他患有抑郁症,只是出国前已好转了很多。
这是少年意气风发的阳面下,常人难以触碰到的暗面。
可他展现给外界的,始终是灿烂的笑颜。
不喊累,不说苦。
说得最多的词,是感激和爱。
或许,他爸爸主动牺牲掉的后半生,反而成为他无法卸重的整个人生。
在楚门世界的镜头下,摆上供桌当成谈资,变成更多人学习及效仿的榜样,更让他难以后退。
曾经因为吹牛“众叛亲离”的老得,因此有了“170个干儿女”,照片贴了大半面墙。
中间是干儿女的照片,两边写着对联:爹爹爹老爹不老,女女女娇女真娇。
在它们上方正中央,架着一得的笑脸。
图源|一得爹微博,下同
一得也试过反抗。
他12岁的时候,给爸爸写了一封信,信里说:“爸爸,你要学会对我say no。”
老得回他:“儿子,估计爸爸这辈子,是没办法学会这个了。”
于是,一得只有在老得笑对镜头时,低头垂着眼。
间或瞥瞥父亲的反应,用西语唱着献给爸爸的歌。
只有在镜头怼到他脸上时,他才突然用英语发问:
“可以给我们一点私人空间吗?不要朝着我的脸拍。”
那么一点渺小的、微弱的发声自由,被层层的父爱雪花覆盖。
虽然没有证据表明,一得的抑郁与轻生要和父爱的重压划等上号,但这些视频里他局促的身体反应,并不像他挂在脸上的微笑那样自然。
最终让伍绮诗的《无声告白》变成残酷的预言:
“家庭,有时候会是一个以爱的名义设置的牢笼,其恐怖在于,门上无锁,你却不敢推门而出,只能咆哮地接受一切爱的安排,直到最后溺亡其中,或是被时间所离散。”
放弃自我的父母,被赶着逐梦的孩子。这类亲子关系,绝非孤例。
还记得《虎妈猫爸》里的赵薇吗?
为让女儿茜茜上第一小学,比得上其他孩子,忙着补课,找关系,弄学区房,把生活弄得鸡飞狗跳。
正应了该剧Slogan:你的人生,我的战争。
如今,教育内卷愈演愈烈,新的流行词语出现了:鸡娃。
网上曾有个段子,问4岁的孩子掌握了1500个单词,够用吗?
有人回答:在美国肯定是够了,在北京海淀区不够。
那时候,还有许多人把它当成笑话,嘲笑海淀爸妈鸡娃没上限。
然而最近,“鸡娃”这种教育方式,已逐渐从中产精英家庭破圈,进入寻常百姓家。
有记者在熟读并背诵鸡娃黑话后,终于成功卧底了十个鸡娃群。
来源|每日人物,下同
这些根据孩子的学习及能力,把他们粗暴划分为青蛙和牛蛙的家长,每天在群里主要做三件事:发自己的鸡娃计划、分享教学资源、晒鸡娃成果。
普通的,是分享纸质时间表。
高端的,抛出电子课表,连冲凉时间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在“你鸡娃,我鸡娃,我们一起考清华”的教育内卷下,“牛蛙”的准入门槛越变越高。
针对高中生的剑桥英语5级考试,已是某些初中升学标配。
奥数不算啥,得从小学开始学编程。如python只是入门,难点的要学学C++。
不瞒各位,当飘刷到某小学生和外国人流利对话的视频时,不禁两眼一抹黑,有了将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忧伤。
连单身快乐的飘都尚且如此,家长们的焦虑更难以想象。
而焦虑,带来的是对孩子进一步的鞭策。
这让飘想起了一档国综《少年说》,让孩子站在天台上,对下面的家长喊出真实的想法。
其中有个初中女孩,吐槽妈妈总拿她和学霸闺蜜做比较,给她造成极大的压力。
她经常被妈妈贬低,永远得不到鼓励,高喊着问:
“孩子不是只有人家的好,你自己的孩子也很努力,为什么你不看一下呢?”
然而,她的妈妈听完,却依旧拿成功学理论和打压式教育应对。
——不打压,你可能就有点飘。
沟通撞上了南墙。
评判孩子好坏的标准,依旧是成绩单上的分数。
清华教授刘瑜,曾做过一个演讲《不确定的年代,教育的价值》。
自媒体放大了她的自我调侃:“我家孩子以后就让他开个奶茶店就得了,不行开个煎饼店也行。”
结果她鼓励给“鸡娃”减负的言谈,不但没有缓解大部分父母焦虑,反而遭遇大规模的围剿和质疑。
不少人把她和教育孩子刷题的张桂梅老师相比。
认为这不过是精英站在制高点上,无法与普通人的生活压力共情。
进而给她盖上“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高帽。
但看完演讲会发现,刘瑜强调的,其实是“鸡娃”这种“竞赛模式”,会不可避免地带来副作用,会对孩子造成最大的伤害。
“每天在恶性竞争的圈子里面长大
虽然习得了十八般武艺
但是没有自己的价值观和热情
没有作为个体的追求
最后就很容易长成一个所谓的‘空心人’”
何为“空心人”?
好比《阳光普照》中的大儿子阿豪(许光汉 饰)。
有别于叛逆的弟弟,他是“别人家的孩子”。
长相端正,成绩优异,乖巧懂事,什么事都替大家设想。
可临近高考前,他选择了跳楼。
哪怕决心奔赴死亡,他也不愿给家人添一丝麻烦。
洗漱得干干净净,把房间收拾整齐,衣服叠放好。
甚至不忘,将手机里面所有讯息资料删得干干净净。
所有人都觉得意外。
真相,埋在了阿豪给女同学讲过的两个故事里。
一个,是《司马光砸缸》的另一个版本。
故事里,司马光砸缸后,水缸破了,但并没有水流出来。
只有一个小孩,坐在水缸的阴暗处,看着缸外。
那个小孩,就是司马光自己。
后来阿豪在自杀前发的简讯中,又提到了这个小故事。
他说他羡慕动物园里,可以有阴影躲起来的动物。
“我环顾四周,不只是这些动物有阴影可以躲,包括你、我弟、甚至是司马光,都可以找到一个有阴影的角落。
……可是我没有。”
“我没有水缸 没有暗处
只有阳光 二十四小时从不间断
明亮温暖 阳光普照”
始终被迫向阳的阿豪,只能展示明亮与温暖。
所有人都夸他好,却从没有人真正知道,他心里面在想什么。
父亲送给他的笔记本,上面写着大大的八个字:
把握时间,掌握方向。
就像弗洛姆在《爱的艺术》里写的:
“我爱你,因为你符合我的要求,因为你履行你的职责,因为你同我相像。”
只有满足了大人的期待,掌握住未来的方向。
才够资格做那个,普照家庭的——唯一的儿子,唯一的阳光。
以爱为名的绑架,靠努力赢得的赞美与关注。
是一种虚假的安慰。
像趴在笼子里的动物,拼命忽略围观的游客,假装自己还在野外自由地奔跑。
它会让人觉得,我不是被人爱,而是被人需要而已。
《隐秘的角落》中父母离异的朱朝阳(荣梓杉 饰),也是个绩优生。
他期末考试考了第一名,获得老师表扬。
可他下意识的表现,不是高兴。
而是惴惴不安地回头,查看后排母亲(刘琳 饰)的反应。
那是个把所有的希望与荣耀,寄托在儿子身上的母亲。
一切只用成绩说话。
不在意儿子有没有朋友,也懒得去聆听他内心的声音。
表面上,她是个无私坚强的伟大母亲。
为了儿子,甘愿放弃自己的工作和爱情,以照顾好孩子为己任。
也会如斗鸡般,把孩子藏在羽翼下,气势汹汹地与全世界对抗。
实际呢?
她给儿子编造出一个经年的谎言,再将他塞进玻璃罩里。
把他和其他人隔离,唯恐母子世界里多了第三人。
强烈到不容质疑的控制欲与占有欲。
与其说是爱。
不如说是为了满足自我的想象。
所以,朱朝阳才会在母亲强调“付出”时,打断她,说:“你们只在乎你们自己。”
这个走向黑暗的灵魂,高智商犯罪只是结果,实际仍是从不幸家庭里走出的可悲牺牲品。
看着影视剧里与现实中,一个个失去正常童年,被“爱”压得喘不过气的儿童与少年,飘总会想起一个自认不够合格的爸爸:
《请回答1988》里的成东镒(成东日 饰)。
相比学习优异的大姐,德善脑子笨,做事马虎,性子大大咧咧,是个灰扑扑的女孩。
成东镒却不打压她,会夸她长得漂亮,善良得像天使。
会安慰她考不上大学也没关系,只要努力试过了就行。
即便,知道德善连梦想也没有后,他眼神灰暗了一瞬。
就紧接着哄她:没有梦想也没关系,爸爸当年也没想过。
在自由的家庭氛围下,普通如德善,也能活成快快乐乐的自己,拥有温暖幸福的结局。
人生啊,并非只有一项正确答案。
父母与孩子是独立的个体。
做子女的,不是父母的续篇,不用承诺他们的未来。
这,也是周轶君在走访六个国家后,于纪录片《他乡的童年》里,探究出的教育之道:
“在没有标准答案的人生中,人才能真正的界定自己。”
固然,站在父母的角度,在这个全民内卷化的时代,飘理解大多数父母的焦虑。
也明白父母们的期待,只是希望孩子今日的苦,能换来未来的福。
但过度焦虑,忘了聆听,却会让这份爱变成压在孩子身上,沉甸甸的壳。
有的时候,将爱松绑,反而,是最大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