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去世了。
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以至于时间过去快一个月，只要想到爷爷，就泪流不止。
我5岁以前是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的。
我先生也是这样，但他爷爷和我爷爷完全不同。
他爷爷事无巨细，永远在操心他、照料他，从小给他开家长会，每次打点滴都是爷爷陪床。
我奶奶特别勤劳，把爷爷和我衬托得都很懒，喂奶粉、打疫苗、织毛衣、洗衣服、做饭，家里大事小情都是奶奶一个人干，我甚至想不起来，在我们共同生活的那些年，爷爷做过什么令我印象深刻的事。
可能是夏天给我买一包小矮人雪糕，吃完舌头花花绿绿。
教我写毛笔字、画国画，画着画着就要跟他的老伙伴们打麻将去，每次都说“三缺一”。
下雨天，院子里闯入一只小青蛙，我把它好生喂养起来，没过几天爷爷就给我放生了。
骑一辆二八大杠，我坐在横梁上，爷爷驮着我上街赶会，看十五的花灯和礼炮，回来晚了挨奶奶批。
有时停电，我们点一支蜡烛，奶奶吹口琴，爷爷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
我第一次出门旅游，是奶奶带我去五台山，但我太小了，以为再也见不到爷爷，在大巴上猛虎狂哭，爷爷买了几根他最爱吃的麻糖，从车窗里递给我，也不说话。
我不爱吃，看见那一摞麻糖，哭得更凶了。
2019年旅游，井冈山
我一直觉得爷爷大约更喜欢姐姐。
姐姐是伯伯家的小孩，爷爷只有我们两个孙女。
小时候我和爷爷打羽毛球，画一条线，谁接不到就要捡球。
有一天我听爷爷悄悄跟奶奶说，妹妹这个性子，长大了怕要吃亏。姐姐跟我打球，球掉了，每次都要跑过来捡，从来不让我捡。妹妹只捡自己那边的，还要我好好打，别走神。
奶奶一向偏袒我，说那是妹妹打得好。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一副不讨巧的模样，争强好胜，不懂迂回，黑白爱憎，界限朗朗。
2018年奶奶生日，太原
后来我离了家，越走越远，每次回去，爷爷说，你的哪篇哪篇文章我看了，写得好。
也没有别的话。
我挣钱容易，每年爷爷生日（除了在牛津大学那一年），我都回家请老人家吃顿好饭，他不说什么，我觉得他应该挺高兴。
爷爷临终这一两年，姐姐常去看他，我离得远，一年到头也就见三五面，朝夕相处不超过20天。
8月底，我回家给奶奶祝寿，爷爷身体尚可，坐在院子里看报，看着看着睡着了，我就推他去小公园，遛弯，晒太阳。
一个多月，人就没了。
我没给爷爷喂过一次饭、穿过一件衣、剪过一回指甲、端过一次便溺。
部委系统的单位防疫要求不许出京，我甚至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连他在医院病床上是什么样子，都只能看伯伯发来的视频。
最后时刻，家里都瞒着我，我还说爷爷身体素质好，可能过两天就出院。
念及此，我只觉抱歉，仰愧于天，俯怍于人。
姐姐说，爷爷去世前一周她回去，爷爷意识不大清醒，问她：妹妹好吧？
爷爷临终前三天
家人不让我回去，怕给单位防疫添乱，爷爷去世7小时后才告诉我。
飞机、火车，没有一张余票，我转天津绕道回乡，一天一夜，终于赶上遗体告别。
在灵前，我看到爷爷的遗像，那是他64岁照的，那年我3岁。
我们住在一个小院里，满院都是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和蜿蜿蜒蜒的葡萄藤。
日子过得很慢很慢，从朝霞升起到日头偏西，从冷月如钩到月满西楼，我们拥有一整个日月。
照相那天，我不知是起床气，还是对摄影师认生，哭得惊天动地，留下了一张眼睛红红的照片。
奶奶专门给爷爷染了头，相片上爷爷满头黑发，意气风发。
看到遗像，童年往事像一场无声电影，一幕幕在脑海闪回。
我脚一软，扑倒在灵前，再也起不来了。
我多想再摸摸他的手啊。
多想把他喊醒，好好教他怎么用手机发短信，再也不嫌他烦。
陪他看他爱看的新闻联播，不抢遥控……
还那么多未竟的心愿，那么多没做好的事，我真的放不过自己。
2019年爷爷生日，太原
前年冬天，我休年假回家看爷爷，他一直说自己大限将至，每天睡很长时间。
有一天我吃早饭，他非要给我剥鸡蛋，我诚惶诚恐。
他一向不做这些有催泪之嫌的琐事。
从那时起，我忽然觉得结婚生子或许也是不错的人生选择，老一辈应该很开心看到孙辈成家吧。
再不成家，他可能就看不到了。
所幸我今年结婚了，尽管没来得及参加婚礼，爷爷就走了，总算是见过我先生几面。
我先生比爷爷整整差一个甲子，同样的天干地支，按照生辰八字的说法，跟爷爷大约很像。
都寡言，吝于表达感情，悲或者喜，不怎么说，淡淡的。
2019年爸爸生日，太原
爷爷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13岁参军，15岁提干，16岁入党。
参加过三大战役、抗美援朝、抗法援越等等，军功赫赫。
在云南大学当军事教授，年轻时就经常出国，代表地方政府进行外事谈判。
这是我主持爷爷葬礼时写的悼文，也是我读研时为建国70周年写的主题征文——为中科院“我和我的祖国”征文而作 | 爷爷的军功章。
春天时，我录过一期视频，叫《我想做一个在你的葬礼上描述你一生的人》，没想到半年后，我成了在爷爷葬礼上描述他一生的人。
小学三年级，我第一次写作文，写的就是《我的爷爷》，小伙伴们向我投来羡慕的眼光，爷爷从来都是我的骄傲。
对我，我想不起来他说过什么刻骨铭心的话、做过什么感天动地的事，但我们一起生活的那些记忆，都被岁月一针一针缝进了我最初的生命里。
爷爷走了，我生命早期的一块记忆，就被生生拽下来。
奶奶迅速老去。
奶奶是大嗓门，从前她在院外喊一声，我在地窖里都听得到。
爷爷走后，奶奶说话声音低低的。
爷爷把她的大嗓门也带走了。
我只怕时间太快，她也要丢下我。
那我的童年，就彻底没了。
我想了很多辙，想把奶奶接来北京同住。
老旧小区没有电梯，我看好了老年爬楼机；
我家没安电视，怕老人白天寂寞，我下单买了一台；
把轮椅备在车后备箱，随时出门，随时能推……
可奶奶的身体根本经不起长途跋涉，对她而言，单是来到北京，就很难很难了。
我又想干脆辞职算了，回老家陪奶奶住个一年半载，反正给人打工，任何时候都不晚，老人不在就什么都没有了。
得知我有这个想法，我爸妈每天发几十条60秒语音极力劝阻，只要打视频，就是一通劝。
我想人生在世大概总是这样，进不得，退不得，身难由己。
2018年带爷爷去KTV，太原
爷爷刚走的那几天夜里，我们在老家，我调好闹钟，每隔两小时就去点香和蜡烛。
我怕爷爷找不到回家的路。
从前看一篇文章，作者的母亲亡故，他在家里处处撒了面粉，如果母亲回来，就能看到脚印。
直到如今我才明白，如果走的是你舍不得的人，你是希望他回来的，你不会害怕。
我一次都没有梦见过爷爷，听人说应该是在那边过得很好，对人间没有什么留恋和遗憾。
我想大约是真的。
爷爷是不太动感情的人，如果他在那边看到我每天哭哭啼啼，应该也会觉得很麻烦。
生死、别离、名利，他看得都淡。
打了一辈子仗，从团级干部转业回地方，安排不公，待遇天差地别，他不说什么。
县里扣着拆迁房款，一拖就是30年，他也不放在心上。
世间好像没有什么，能让他放不下和舍不掉。
他是真正的无欲则刚。
我永远景仰和尊敬我的爷爷，也永远无法停止对他的思念。
爷爷，如果你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也要努力当最亮的一颗啊，这样我才能找得到你。
好好干，别走神。
李梦霁，中国科学院大学硕士，牛津大学交换生
2016、2017年度中国影响力作家，著有畅销书《一生欠安》
微博@李梦霁，公众号：limengji0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