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离家,是在深冬,我四点半起床,隐隐看到窗外黑色的树影随风摇动。拧开电灯。先映入眼帘的,是昨晚捆扎好的行李上面有白布条,写着我的名字。我悄悄开门到厨房用凉水草草地洗脸刷牙。天气很冷,心里的感觉也是冰凉的。回到屋里,妹妹已经醒了,低头在穿鞋子。她低声告诉我今天送我上船。小弟也揉揉眼睛跳下床来,他永远不肯穿皮鞋,冬天也宁愿光着脚丫换冻。我知道他起来做什么。他很倔强,有清寒家庭子弟的本色。我感激他为我早起,不忍阻止他,并且知道阻止也没有用。三个人的影子照在空洞没有一点装饰的白墙上,使我想起应该在场的二弟。他因为要回到外县去工作,三天前走了,昨天来信说:“不能送你,也许是幸运,你知道我会受不了的。”为了生活,我们离别过一年,他回家没能见到我,我回来他又走了,这种遗憾,仅仅靠他那一封短信作为补偿。四个年轻的兄妹,自从父亲去世以后,没有真正团圆过一次,将来,更难了。
妹妹出去喊人力车。小弟坐在藤椅上,眼皮低垂,他实在还没有睡醒。车夫进来搬行李,小弟默默跟出去照顾。素来早起的母亲没有下床,用被子蒙着头,朝里睡着。我掀开被角,在她耳边低声说:“妈,我走了。”不觉把一滴泪滴在她的面颊上。她用一阵啜泣代替应该有的祝福。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大门,院子里两盆瑟缩的菊花,在晨风里颤着,这是我看到的老家的最后一面。妹妹是最后一个离开房间的,红着眼圈交给我刚才告别时遗落在母亲身边的船票。
我没有得到母亲的祝福就离家,这会使游子心碎的。妹妹看出我眼里的哀怨,虽然这哀怨是有罪的。她其实已经带来母亲的嘱咐,然而她所能说的是:“妈叫我告诉你,她说......”妹妹用手背擦着眼。我真想奔跑回去,跪在母亲床前。
我们平日不常坐人力车,所以我只愿意让车子载着我的行李。妹妹坚持要我也上去,她跟弟弟在两边步行。人力车下坡的时候,我高高地坐在上面,看见我的弟弟和妹妹跟着车夫急跑,不禁一阵悲愤,从车上跳下来。我责备了无辜的车夫,我极想鞭打他。我们三人随着行李车向港口奔跑,身上都出了汗。我第一次想到我再也不能每天下班送妹妹回家,兄妹间每天黄昏愉快的谈天被我的离家剥夺了。我也想到每天傍晚不能再躺在公园草地上用书盖着脸睡觉,听母亲倚着家门高声喊吃饭,陪着双手捧满凤尾草头条和蚱蜢的小弟回家洗脚。因为我离家,我就剥夺了他们的这一切,而我自己也失掉了这一切!
我们到达港口时,天还没有大亮,帆船的樯桅在早潮声里摇 站得
晃。码头上只有一个卖牛奶豆浆的小摊子,那老头子的瘦长身影,在茫茫的晨曦里看起来是模糊的,像一个幽灵。一团白色的豆浆热气把他包围起来。我们卸下行李,堆在码头栏杆的附近,写着我名字的白布条,被风吹得啪啪响。我凝视着豆浆摊子,这是我最后一次为小弟花钱的机会。我给他一瓶热牛奶,又给他一根油条,然后我又问:“面包?”他点点头。年幼的小弟,他最会挑吃,但是今天他用接受一切来挽留即将斩断的手足间的温情。妹妹已经走下码头的石阶替我雇舢板。我看她用手对船夫指着港外那艘残忍的黑色轮船。她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
她指挥船夫搬下我的行李,回头看小弟双手捧着东西吃着,惨然一笑:“你要把他肚子撑坏了。”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说:“大哥,你放心走好了,不要担心家里的事。你那头发不梳、衣裳不洗换的老脾气要改才好。夜里看书不许过十二点。无论教书还是当公务员,专心办公要紧,不要写什么小说,给谁看?不必寄什么钱回来,就是别忘了写信。”
我勉强笑着回答:“你说话像妈的口气!"
她低下头,用一阵哽咽的声音说:“这就是妈刚才要我告诉你的话。”她指一指舢板,“走吧!"
我想去跟小弟告别,她却用手拦住我。我明白我不该去伤小弟的心,只好悄悄走下码头的石阶,跳上舢板。船夫用竹竿把船撑开,摇起桨来。我凝视着码头上的妹妹,她咬紧嘴唇,向我摆手。站得更远的小弟,正仰起脖子喝牛奶,他那稚气的姿态,看起来多么亲切!我默默地祷祝:“再见小弟,但愿我还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