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笑脸把我接到人间,我用泪水将你送到另一世界,在人生的两极,凝聚着人类的大喜大悲;在生命的两端,紧系着父子的生死情结。
——写给已故的父亲
我是父亲唯一的儿子,我有责任为父亲写点什么,不管它将来是流传后世,还是仅仅深埋在我一个人的心底,就算是一个不孝子对父亲身后所尽的一点孝心吧。否则,我心中的愧疚和遗憾,将无法排遣,我的灵魂,今生将永不能安宁。
其实,我早想给父亲写一篇传记,在父亲百年之后作为想念,但又怕父亲知道我的用意而伤心,而我又不愿意在父亲健在时下笔。在父亲刚刚辞世的日子里,强烈的悲哀情感在心中久久萦回,阻断了我冷静的、理性的思考,使我无法成文,然而,痛定思痛后,我用一双生硬的手,第一次敲起冰凉的键盘。
父亲就这么匆匆地去了,去得悲壮,去得惨烈。公元2002年4月9日(农历壬午年2月27日),父亲因高血压突发而倒在水田里,倒在生他养他的这片故土上,倒在这倾注他一生心血为之劳作不辍的田野里。
那天吃过早饭,我像往常一样,夹着书来到班上。突然,妻子从家中神色异常地朝我走来,她告诉我,我父亲去世了。这一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刹间,把我震懵了。父亲晚年患有高血压,体质羸弱,但乐观开朗,精神一直很好。去年腊月,母亲患严重胃炎,家中几次出现不详的征兆,原以为母亲可能不久人世,没想到,父亲竟先母亲而去。我已过不惑之年,对生死已看得很开,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可是,当残酷的事实突然降临时,一种深哀巨痛猛地袭上心头,使我的精神几乎崩溃,尤其是父亲在如此高龄,在这种场合,以这样的方式离去,怎不叫人悲痛欲绝!
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先给附近村子的两个妹妹及一个堂姐报了信,然后,携妻儿及小妹,乘车直奔十几里外的老家——贾院奔丧。
刚到家中,眼前是一片惨景。堂屋内,同族的哥哥们正忙着给父亲入殓。他们刚把父亲从田里抬回来,烧水给他洗了澡,穿了老衣。这老衣是一位嫂子从街上临时买来的。父亲的遗体停放在堂屋正中的一块门板上,头朝外,脚朝上,朝外一端的门板搁在大方桌上,朝上的一端搁在叠起的两条长凳上。房里,母亲盖着被子躺在凉床上,在无声地抽泣。一位乡村医生立在一旁,正给母亲输液,几个嫂子一面抹眼泪,一面劝慰母亲。
我扑到父亲的遗体前,泪如泉涌。姐妹们立在一边呼天抢地,痛不欲生。父亲神色安详,仿佛刚刚睡着了一样,没有一丝死前痛苦挣扎的表情,嘴巴微微张开,似乎还有什么话要交代。我抚摸父亲的手,他的手指微微曲着,手上似乎还有余温。父亲是在是太累了,他是该躺下好好休息了。可是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再也看不到他的儿女们回来看她了,再也听不见儿女们撕心裂肺的哭喊。父亲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没留下一句遗言,却给儿女们留下了无尽的思念和深深的遗憾。
今年清明刚过,下了一场中雪,天气乍暖还寒。这天早晨,父亲早早地吃过早饭,就下田了。谁知,这一去竟然成了永别。当哥哥们赶到现场时,父亲面部向下,笔直地趴在埂边的水田里,左手还紧紧地挽着牛绳子。那头牛,回头悲哀地看着自己的主人,一动不动,它让主人静静地卧着,去得从容,去得有尊严。牛啊,牛!你哭了吗?你心碎了吗?是你,亲眼目睹了主人悲壮地离开人世的;是你,陪伴主人走完了人生的最后历程。
全村的人惊悉这一噩耗,都纷纷赶来了。看到此情此景,男女老少无不为之流泪,无不为之食不下咽。母亲说,父亲早上吃了六个小糯米粑粑。这是春节时做的,当时,还特意为我多做了一些,但由于性子太软,粑粑变成了饼子,父亲挑了一些硬的留给我,但我回学校时,只要了一点点,剩下的,父亲一直吃到现在。父亲还一反常态地和了一碗浓浓的麦片,一声不吭地吃了。这是母亲生病时亲友们买的,父亲从来不舍得吃,母亲说吃了不对味,因此,一直搁着。这粑粑和麦片,是父亲在人间最后一顿美味的享受了。
我的祖父叫宛象纯,是一位旧社会的老私塾先生,祖母徐氏,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我父亲名叫宛学益,生于1937年7月27日(农历)。父亲是老小,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父亲一生命运多舛,这其中有时代的灾难,也有家庭和个人的不幸。抗战时期,我的大伯被鬼子的炮弹炸伤颈部,虽经多方求医,终因伤口复发而亡。由于家贫,父亲年幼时,一边放牛,一边跟着我祖父读书,所以也能识文断字。逢年过节,便随祖父一道走村串户,替人家写对联。有一次,和村中的伙伴们,在村子对面的山尾冲里放鹅,忽然,东面塔山上的鬼子从碉堡里一阵乱枪扫射过来,父亲他们在枪林弹雨中一阵风跑回来,才捡回了一条命。为了躲避战乱,祖父曾率全家迁至西边的二十埠落户,一家人以砍山草卖钱谋生。
在旧社会,父亲饱尝了艰辛和苦难,在新中国,也经历了不少坎坷和不幸。吃大食堂时,我的祖父在大年三十的晚上被活活饿死,二伯父后来病故,从此,父亲一人担当起赡养祖母的重担,还要照顾幼年的侄儿(后来,二婶改嫁,堂哥一人独自生活)。这期间,大炼钢铁,父亲去舒城大山中挑过煤,又随生产兵团去王家大圩种过田,在老乔院水库工地,做过食堂炊事员,后来,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奶奶、父亲、母亲和姐姐一家四口,又搬迁到盛桥附近的新农村安家。
我八岁那年,六岁的弟弟不幸溺水而亡。次年,奶奶伤心过度,想不开,背着父亲,偷偷喝洗农药瓶的水自戕,最终因慢性中毒死亡。奶奶认为,上人寿命活得太长,就要折损下人的寿数。接着,刚成年的姐姐出嫁。此后,父亲便将全部的爱心倾注在我和两个妹妹身上,直到我们成家立业。
父亲是个勤劳的人,即使到了晚年,也没有脱离过生产劳动,一直到他去世。从参加工作到成家,这期间,每逢放假,我都要回家帮父亲干活。孩子出世后,回家的次数渐渐地少了,本来连山阻隔,交通不便,加之近年,自己在教研上小有成就,教学负担又沉重,就连回家看看的机会也少有,然而,父亲毫无怨言,仍然默默无闻地劳作,和母亲过着自食其力的生活。
今年开年,为给母亲抓药,我回家一次,那天,父亲一反常态地和我说了许多话,他说:“你长时间不回来,我和你妈都想你。”说着,眼里仿佛含着泪花,似乎有点伤感。我说,我很忙,要教学,要写论文,还要出书。父亲静静地听着,没再说什么。末了却叮嘱说:“你一天到晚写,可别把脑筋搞坏了。”没想到,这朴素的话语,竟是父亲留给我的遗言!这次回家,竟是我和父亲见的最后一面!
逢年过节,我们也给父亲一些钱,以尽一点微薄的孝心。父亲非常体谅下人,宁愿自己苦一点,累一点,从不轻易向我们伸手。他说:“只要我累得动一天,就不拖累你们。”
几年前,我曾向村里提出退田请求,但无人接收。然而,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先是因肠道钩虫导致贫血,治愈不久,又患高血压,左手蜷曲,不能持物。后经治疗,手指能自如活动,又恢复劳动能力。为此,我和妻子劝父亲,干脆放弃田地,我们拿点钱,姐姐和两个妹妹出点口粮,让两位老人也能享几年清福。可是,父亲怕加重儿女负担,引起家庭矛盾,不同意。今年,父亲感到自己实在累不动,春节时,对我说:“今年再做一年,明年真不做了。”想不到,这点微薄的愿望,父亲竟然没有实现,就与世长辞了。假如当初联产承包时父亲就没有要田,假如我成家后有能力把父母接到自己身边,或者假如今年开春我及时回家告诉父亲,今年不做田了,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父亲还能安享天年,那么,我就能多陪父亲几年,多尽一点孝心。
可是,光阴不再,死者已矣。从今以后,我和父亲阴阳两隔,生死茫茫。我再也看不见父亲慈祥的笑容,再也听不见父亲亲切的话语,我只能在依稀梦里和你相见,我只能在心里默默为你祈祷。
去世的当天早上,父亲对母亲说:“昨晚,我梦见了申龙(我的二妹婿)来帮我犁田了。”在农忙时,父亲是多么需要儿女们的关心和照料啊!可是,儿女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竟没能在父亲身边帮一把。父亲含辛茹苦把我们培养成人,付出的实在太多,而我们给父亲的回报又有多少呢?普天之下的儿女们为什么不能以一颗拳拳赤子之心,来报答父母的三春晖呢?
父亲的一生是贫寒的一生,生前没留下什么遗产,但是,他的性格,他的品质,他的为人,都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这是一笔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
父亲性格和蔼,和母亲一生都没红过脸,到了晚年,感情更笃。他们形影不离,患难相随。母亲生病时,父亲早晚细心照料,看到母亲身体一天天硬朗以来,父亲的脸上露出了快慰的笑容。去世的前天,父亲亲手给母亲挂好蚊帐,还笑问母亲挂得是不是漂亮。可怜他自己只睡了两个晚上,就去了另一世界。
父亲为人忠厚、善良,与邻居和睦相处,因此深受大家的尊敬和爱戴。平时,全村男女老少,不分长幼,都喜欢和他说说笑笑。茶余饭后,邻居们常到我家坐坐,一起拉拉家常。
父亲还乐于助人,尽管年事已高,但只要力所能及,总是随叫随到。由于父亲是长辈,村里或族中如有红白喜事,必定要请父亲到场。特别是丧事,父亲不仅要给死者洗澡,入殓,还要主持丧宴,安排出殡、下葬等。
在晚年,父亲特别喜欢逗弄小孩,小孩们也喜欢和他亲近,常围着我父亲“爷爷”“太太”叫个不停。父亲去世那天,一位嫂子带着外孙来磕头,他的外孙竟热泪盈眶,失声恸哭。
父亲现在离我而去了,这种哀痛是刻骨铭心的,唉,岁月无情,人生易老,其间流淌着几多悲酸,几多无奈和遗憾啊!
呜呼,愿父亲在地下安息!
作者:宛茂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