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2日，前中国女足球员张鸥影因肺癌医治无效在美国圣地亚哥去世，终年43岁。经历过1999年女足辉煌的人们再一次陷入追忆，而回忆背后的现实则是，那支曾经铿锵的玫瑰，距离下次绽放，仍遥遥无期。
文 | 张佳玮 某某
编辑 | 金石
世纪交替时，中文里有两首叫《铿锵玫瑰》的歌。一是林忆莲1999年初发布专辑《铿锵玫瑰》的主打歌。那年夏天，中国女足拿到世界杯亚军后，央视开始用这个歌名来命名中国女足。之后，田震的专辑《在路上》也出了一首《铿锵玫瑰》——这是专门为中国女足唱的。
直到现在，“铿锵玫瑰”这四个字，仍然是中国女足的代言。
只是，当下再听这首歌，开头的几句歌词就令人心头一惊，那简直就是中国女足这些年处境的真实写照——
一切美好只是昨日沉醉
淡淡苦涩才是今天滋味
想想明天又是日晒风吹
再苦再累，无惧无畏
风雨彩虹，铿锵玫瑰
再多忧伤、再多痛苦、自己去背
除了那句“再苦再累，无惧无畏”，其余几乎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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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支拿到过奥运会和世界杯亚军的中国女足，成立得很偶然，并不是一个长时间精心准备的结果。
当时的主教练马元安后来在采访中回忆，1993年冬天，各地方的女足一线队都在昆明训练。当时，他被足协领导找去，说女足想搞一个集训队。“集训队，不是国家队，你可听明白了。成立一个教练组，你是教练组组长。不是主教练啊！”马元安说，这是当时领导的原话。
之后，他就从各个地方队调集了一批球员集训。当时的集训队甚至没有统一的队服，“北京的穿着北京的队服，上海的穿着上海的队服，河南的穿着河南的队服，上午训练完，她们中午回到各自的队里吃饭，下午约好时间再来。”
集训后，这批队员打了一个邀请赛，之后就散了。
后来，因为世界大学生运动会增加了女足项目，足协决定再次组建集训队，负责人还是马元安。
被称为中国女足教父的马元安。 图 / 网络
这支集训队在大运会上赢了美国，“比赛一打完代表团都来探望，领导们也都来了，报纸上也都登了我们获胜的消息。”就这样，女足集训队就变成了女足国家队，马元安也成了中国女足主教练。
女足穷、条件艰苦，这从来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但这支女足困难成什么样呢？在1996年拿到亚特兰大奥运会亚军之前，这支女足即便是在参加世界杯时，连比赛服都没有。最后，还是靠着广州一家药厂的赞助，姑娘们才穿着统一的球衣才加了亚运会、亚洲杯和世界杯。
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女足首发阵容。 图 / 网络
据马元安回忆，1995年世界杯前在秦皇岛集训时，球队连矿泉水都没有。队医每天早上起来熬两大锅绿豆汤，放一斤白糖进去，放在宿舍里。训练结束之后，“姑娘们都冲刺往回跑，就为了抢一口绿豆汤喝。”
这支女足的战绩一直很好，在亚洲无敌。1996年第一次参加奥运会就拿了亚军。但当时的这块银牌并没得到广泛认可。毕竟在奥运会上，金牌是更耀眼的存在，加之当时中国男足的成绩也还说得过去，还在“工体不败”的尾声，女足的银牌也显得并没有那么瞩目。
但很快，男足接连遭遇亚洲杯惨败和1997年十强赛失利。有了这种对比，1999年女足世界杯，女足姑娘们的成就也显得格外耀眼。
我至今印象深刻的是那届女足世界杯半决赛。先前孙雯已经纵横无敌，但面对欧洲之巅的挪威，大家心里有些打鼓。结果当场比赛，刘爱玲一个右脚凌空、一个左脚凌空，两记美妙的脚背弹射，让中国队5比0大胜——赛后，我周围许多球迷高呼：
“让男足来踢也踢不出这种射门来！”
1999年世界杯上的中国女足几乎所向披靡，图中从左至右分别为：白洁、刘英、刘爱玲、范运杰。 图 / 网络
所以，最后即便点球惜败美国，拿到世界杯亚军，中国球迷依然是满意的。毕竟根据当时的数据，中国只有800名注册的女足球员，而美国踢足球的姑娘有600万。
就这样，那一代中国女足，孙雯、刘爱玲、金嫣、浦玮、刘英、张鸥影们，成为了传奇，当年春晚，各种为她们唱起的赞歌如今仍犹在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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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教练马元安将那支女足成功的一项重要原因归结为——赶上了一批好的队员。
但在竞技体育的世界中，任何天才都无法对抗运动规律，只是，现实是，当中国女足成了世界杯亚军，她们反而处在了最危险的境地——
在1999年之前，无论成绩好坏，中国女足所受的关注和上级压力都并不大；然而1999年之后，世界杯亚军使她们没有了依照运动规律解甲归田的权利，她们被赋予了过高的期望、关注度和压力，以及许多先前未有过的干预。
拿到世界杯亚军的第二年，悉尼奥运会，中国女足未能进入4强，拿到第五名。而这只是这支球队坠落的开始。从2001年开始，她们已经无法在亚洲称霸，朝鲜队和日本的崛起，远远地将还在吃老本的中国女足甩在了身后。
2000年悉尼奥运会女足小组赛，孙雯带球中。 图 / 网络
只是，当时的足协领导还沉浸在世界强队的幻觉中。时任中国女足主教练马良行后来接受采访时说：“2002年我带队在武汉打日本队4比0，赛后足协说赢得太少了，当时我就说，日本队已经有模样了，他们觉得我是在找借口。”
事实上，几年过后，日本女足已经不仅可以称霸亚洲，2011年女足世界杯，她们甚至拿到世界杯冠军，这是最巅峰的中国女足都未曾做到过的。
2004年雅典奥运会，中国女足0比8输给了德国队。当时，帮老女足拿到1999年世界杯亚军的老将范运杰仍在场上，此前她已经两次决定退役，但都被强留了下来。这场惨败后，她在日记里只写了一句话：“最羞耻的90分钟。”
2004年雅典奥运会女足小组赛，中国队0比8惨败德国，范运杰（左）在比赛中防守。 图 / 网络
这场大败彻底扯下了盖在中国女足身上的遮羞布，人才断层是显而易见的问题，但足协解决这件事的方式却是——一任接着一任地更换教练，仿佛找到了那只替罪羊，就可以继续假装花好月圆了。
但事实上，随便讲述一两件往事，就足以发现这期间的中国女足处在怎样的混乱之中。
2007年10月底，法国人伊丽莎白被聘成为中国女足主帅，担负起备战北京奥运的重任。但很快，球队领队张建强与伊丽莎白意见不合的传闻诞生，坊间流言四起。
当年的阿尔加夫杯之后，有前方媒体报道称：伊丽莎白召集五名亲信球员到她的房间，密谋一些事情，后来，这些球员被中方教练组堵在屋里，最后灰头土脸地离开。
法国人伊丽莎白。 图 / 网络
事后，有媒体采访到当时就在屋里的球员，才最终揭开真相。据该名球员回忆，当时，她们只是在伊丽莎白的房间里接受法国式理疗，“关键是，以我们的英文水平，我们能和伊丽莎白密谋什么？说句不好听的，即使伊丽莎白想密谋什么，我们也听不懂呀！”
而就在这次比赛进行前，伊丽莎白向足协上交了一份28人的征召名单，其中包括老将张鸥影。接到主教练的通知，远在美国圣地亚哥的张鸥影立刻提着行李辗转18000公里来到秦皇岛训练基地，但刚进门便得知，足协最后确定的名单只有27人——她并不在其中。
此时的伊丽莎白已经被完全架空，无法左右此事，而更令人难解的是，领队张建强要求张鸥影当即离开，她想在驻地暂住一晚再走的要求也被拒绝，最后还是好友韩端顶着压力，让张鸥影在自己的宿舍凑合了一晚。
2012年2月，张建强因涉中国足坛反黑案件被判决有期徒刑十二年。4个月后，前中国足协副主席谢亚龙也因操纵比赛收受贿赂被判有期徒刑十年六个月。
据统计，在过去的16年间，中国女足一共更换了14位主教练，这份工作俨然已经成了世界上最高危的职业。
如果狠心一点，我们或者可以这么说：如果1999年，孙雯、刘爱玲们没有打到世界杯亚军，那么，女足也许反而会轻松一点。因为，当她们成为世界杯亚军之后，就不得不承载一些她们必须承载的东西。
这些年，和所有有前途的运动队一样，她们被动地进行着一些其实并不自然、健康的成长过程，而如我们所知，大多数被横加干预与关怀的运动队——比如中国男足——都是逆运动规律和潮流而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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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1月2日，张鸥影43岁生日。据腾讯体育报道，当天，重症在身、已经无法行动的她坐在轮椅上回忆了那段被国家队拒之门外的往事。她说，第二天从秦皇岛基地走出来的时候，海风出奇的大，“风大的根本站都站不稳，我的眼泪就在脸上被海风刮掉。”
那天，同行的媒体朋友带她去了一个小饭馆。朋友从没有见过开朗乐观的她如此心灰意冷，拿出一瓶啤酒劝她喝，但她却一口都喝不下去。
在回忆过这段往事一个月后，2018年12月2日，张鸥影最终因肺癌医治无效，在美国去世。离开那天，家人为她换上了中国女足的球衣和球鞋。
退役后的的张欧影与丈夫在美国生活，并育有一对子女。 图 / 网络
今年5月，正是因为张鸥影的病情，老女足的队员再一次聚在一起。
已经73岁的马元安作为主教练，带着王丽平、浦玮、白洁、赵利红、韦海英等球员进行了一场友谊赛，为张鸥影筹款。没有去现场踢球的孙雯等人也在通过其他方式筹款。
辉煌早已成了往事，但姑娘们并没有散。在为张鸥影筹款之前，她们也有自己的微信群，常常在群里闲聊。只是，大家都有了各自的新身份。
大多数人的新身份还是与足球有关。
孙雯现在是女足青训部部长兼女足青训总监。高红则是U16女足国家队主教练。王丽平曾在天津的一所中学当过体育老师，现在是中国足球发展基金会青少部部长。赵利红在广州市足协工作。当年在世界杯决赛中射失点球的刘英是北京女足的现任主教练。曾经的中场大师刘爱玲退役后办过足球学校，但最终因为缺乏支持而停办，她现在的身份是北京市足协主席助理……
也有人的生活早已和足球没了关系。
白洁退役后曾担任过八一女足的主教练，但现在的身份是深圳龙岗分局巡警大队的警察。高宏霞退役后被分配到城管部门工作，现在是上海闸北区的一名城管干部，离开球场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同样来自上海的她和孙雯每周都会通电话。 金嫣则在先农坛体育场人事处工作……
1999年，中国女足夺得世界杯亚军时，浦玮是球队中年龄最小的，她也是这支球队中最后一个离开球场的。
2008年北京奥运会后，28岁的浦玮决定退役，“继续踢下去也得不到应有的尊重，付出与回报也不成正比。而且在国家队看不到任何希望，球队连个目标都没有，你叫队员怎么办？反正早晚都要接触社会，不如选择早点离开。”
4年后，中国女足无缘伦敦奥运会，陷入历史最低谷。不甘心的浦玮卖掉了自己经营的两家美甲店、推迟了与美国男友的婚期，再度复出。
退役后的浦玮如今和丈夫一起经营红酒生意。 图 / 网络
在辉煌过后的中国女足，能做出类似浦玮这种选择的人几乎没有，因为收入太低、看不到希望、后来的女足姑娘们甚至会迫不及待地离开足球。
北京女孩王丹丹曾因出众的天赋在国家队被一致看好，但她却在自己运动生涯最巅峰时选择了退役。当时，国家队主教练商瑞华想要招她进队，但她却表示宁可摆地摊卖服装，也不愿意再踢球了，“中国女足若不能提高待遇，那么只能越来越差。”
前女足主力中场毕妍，也在26岁就选择退役去北体大上学，在她看来，社会永远看的是学位，而女足的出路却非常狭窄。
即便是老女足球员，退役后的收入也非常有限，刘英在担任北京女足三线队主教练时，月收入也只有人民币三千元。
99一代女足球员退役后都过着非常低调的生活，她们中有人唯一一次发出惊人之语也是因为钱。
2013年7月，中国足协决定解雇男足主教练卡马乔，但需支付给对方超过7000万人民币的违约金，看到这则新闻，曾经的队长刘爱玲怒了，发微博炮轰足协：“早上看到新闻，解约卡马乔赔偿5150万加税费2500万，共7650万。中国足球为什么不拿这些钱发展青少年呢？没把中国足球带上去，为什么就没惩罚呢？谁签的约？国家对签约的人也应该有惩罚……”
但最终，西班牙人卡马乔还是从中国足协带走了7650万人民币，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两年后的女足世界杯，时任中国女足主帅郝伟在接受采访时，如此描述当时女足队员的收入状况——工资低的连防晒霜都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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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选择复出的浦玮陪伴了处在最低谷的中国女足两年——2014年2月15日下午，重庆永川，在与朝鲜队的比赛前，中国女足为浦玮举办了退役仪式。
仪式上，足协送给了浦玮一件印着“219”的球衣，这是浦玮代表中国女足参加的比赛场数，她也是为国家队出场次数最多的女足运动员。34岁的浦玮哽咽着表示：“感谢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
浦玮说这番话时，站在她身后的19岁球员王霜抹了抹眼泪。
4年后，2018年，王霜作为中国女足主力前锋带领球队夺得亚运会亚军——这已是过去十年中，中国女足在国际比赛中取得的最好成绩。
亚运会后，王霜加盟法国豪门巴黎圣日耳曼女足，惊艳的表现被誉为是去给法国人做“技术扶贫”，而就在张鸥影去世前4天，王霜成为了最新一任的亚洲足球小姐。
刚刚加盟法国豪门的王霜（左）与受邀参加活动的孙雯。 图 / 网络
很多人将此看做是一种传承，也有无数人按捺不住开始期待，仿佛中国女足的春天就在眼前。愿望永远是美好的，希望也不是毫无来由的，但现实仍然骨感——根据最新的数据统计，在我国目前的职业女子足球运动员中，仍有近80%的球员月收入不足5000元人民币，没有丰沛的土壤给予她们成长空间，目前，中国选择踢球的女孩子仍然少之又少。
从1999年到2018年，中国女足面对的状况几乎从未改变过的——群众基础、梯队和待遇依然低下。
当然，也正是因为中国女足曾经的辉煌与现实的不易，即便在1999年后有起有落，但她们依然是中国体育界中屈指可数的、败北了也让人不忍苛责的队伍——这也是中国球迷对女足的集体心态：现实的一地鸡毛之中，我们能去怪她们中间的谁呢？
如今，每到女足取得点成绩，都会有球迷跑去某音乐平台，在《铿锵玫瑰》的音乐页面下留言——
2016年，中国女足终于再度获得奥运参赛权，很多人写下祝福；2018年，中国女足拿到亚运会亚军，很多人跑去祝贺，期待女足再创辉煌；最新的一批留言则出现在上周末，他们为刚刚离世的张鸥影祈祷，希望她在天堂仍有足球陪伴。
这些，或许都可以被看做是中国球迷对于女足的些许补偿。这种心情，很多中国球迷都曾有过。
2016年里约奥运会前，中国女足在欧洲热身，有一场热身赛，在巴黎南边的塞巴斯蒂安·夏勒蒂体育场。我坐有轨电车去看了比赛。在场的法国球迷还不及中国球迷多， 半个场地都是五星红旗挥舞。还有几个男生格外热情，全场不停对中国队守门员赵丽娜大吼：“赵丽娜！我爱你！！”
赛后向有轨电车站走时，有法国球迷问我们同去的几个中国球迷：
“你们真热情啊？”
“一般一般啦……”（不好意思的表情）
“你们经常看国家队女足踢球吗？”
“其实是第一次……”
“那你们还那么爱中国女足？”
“因为……因为他们太不容易啦！”
于是大家跟法国球迷一起吐槽起中国足球的大环境来，法国人一脸“哦哦哦原来如此”的架势。
我现在回想起来，那满场的五星红旗，以及对中国女足无条件的支持中，多少带着一点愧疚，这可能是许多普通球迷对中国女足怀抱的真实心情：“我们其实并没怎么来得及支持你们啊姑娘们，没来得及给你们更多的赞美，所以我们总是抓住机会赞美支持你们，希望多少可以补偿一点吧！”
1999年女足世界杯，站在亚军领奖台上的中国女足。这也是中国足球曾经抵达的最高峰。 图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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