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在我的记忆中留着长长的白胡子,戴着一顶火车头的帽子,满脸皱纹却很慈祥,对我很是亲热。 不知道人生的劳作,看透了岁月还是什么原因,竟然自顾的走了。没有什么遗言,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迹 。我们尚有感慨,四爷却无感慨。人生的很多东西,有很多说不清,用老人们的话讲或许人各有命。 逝去的已经逝去,活着的人们还要继续的生活,大多数的人过着平凡而真实的生活。
(一)勤恳一生四爷的逝去
那晚我下车步行回家的时候,见一抹暗红映现在天边,而面见这景物的我不觉中浓生了许多的悲怆,“近乡情更怯”,一种归乡的感觉,亲切、失落、兴奋、怆然,恍惚的将我笼罩。
回家的第四天听说四爷死了。那时距过年还有四天。
娘说四爷那早扛了锹去帮儿子拢煤滑了一跤。然后被人搀回家躺在炕上,全身疼,那神情很无助,恰他的堂弟福水经过,便斥责他的儿子,你爹这样了还扔在炕上,赶快送到医院。
四爷的儿子旺虎忙叫了人抬爹出去,四爷怒了,别动我,我不出去。儿孙们无法只得由他,四奶奶也只有在一边落泪,八十多岁的人了,脾气倔。
于是,四爷在炕上躺着,不吃不喝,一连九日,那神色亦一天天的黯淡去,人们来劝来看望,四爷也不听,期间,娘去探望过一次,娘是四爷孙女辈的,四爷哭了,说彩啊,闺女最苦,日子艰苦,还供儿子上学。娘也哭,娘的脾气像四爷,四爷常夸娘有骨气。第十日的时候,四爷忽然说,给我口水,口渴,四奶奶听着,忙倒水,而四爷喝过之后便衰弱了去,只有出气而无进气,一周之后,遂上黄泉之路。
四爷是村里的长辈,德高望重,不能草率行事,儿孙们和执事的长辈商量,按旧规矩,待过年之后正月天送丧。阴阳先生掐了指节说,十二,吉日。
当时我在家中听说四爷去了,心中酸酸的,四爷是很有威望的长辈,勤恳、善良和蔼,还有那胡子,长而且白,一大把。不意竟走了。
(二)另一种人生
四爷亡故的消息是贵送来的,贵是娘的弟,疯疯癫癫的,那早我家饭刚好,贵来了,进门就说,四爷老了。娘听着,并不大惊讶,仿佛意料中的事,只是不知竟这样突然。
娘说,贵,吃了没。贵忙起身,说你们吃你们吃,我没甚。娘说没吃就给你盛,坐这儿,我端了个小凳让贵坐下,贵是我舅。
舅的头很脏,衣服狼狈,小心的坐下,娘从院墙取下去为舅备的碗,用凉水冲了,盛上粥,又拿火边的馒头。
四爷老了,舅嘟囔,吃饭时嘴咂的很响,不时有饭从口边掉下,一小撮的如鸟粪,舅牙稀。别说了,吃饭,娘怒道。
舅有些讪讪的,四爷老了,舅又嘟囔。娘问,什么时候出殡,正月十二,舅答。那两天你帮忙挖坟扛家伙的。娘道,我知道,这又不用你说。舅刚开口,一撮饭又掉下来。快吃,吃完了走,娘道,这么脏。舅不开口,继续吃
舅有疯病,时好时坏的,但最后一次疯过之后,那景况就一直如今了。
先前舅还懂事的,我上大学走时,舅还说,为,走吧,舅没钱,但舅会挣钱供你上学,你上大学光宗耀祖的,也给我挣口气,舅回去在煤矿干活,挣钱供你,后又说,放心去吧!我今年想攒几百块钱买头毛驴,家里有车,我想赶车卖麦秸,也能挣些钱,免得让人瞧不起你这个穷舅。舅的梦很美,但竟未实现。他做过活的人家,大都欺他疯癫,工钱拖欠,日子久了,也就不给,或塞些不好的吃食与他。
舅还未太疯的时候,有人想着提亲,多是寡妇或有些疯癫的女人,但一想,舅一人尚且难以自顾,又何从顾及女人,久之也就作罢。
舅走后一刻钟,四爷的孙子来福过来报丧,娘问了些死前死后的话,来福走了。
后姨来我家说,她做祭祀的供品,鞭炮与花圈由娘管。又说到时我们可搭乘顺路的三轮车。
初九的下午姨、娘和我便来到四爷的村头,据说原先的日子不好,又提前了。
(三)儿时的记忆
甲庄踞于山的中间,呈蘑菇型,中有一座古庙,年代我已无从考证,村外是一口筑的坚挺的井台,象驿站,井上有辘轳很是年久,又因人们现在装了自来水管,井的内外已残破,无人照看。庄外有一座石桥,除开头的几根石栏上的饰物,某类动物的头像被不知什么的原因砸坏之外,还保存完好,只是桥面已被垃圾填满,呈黄土型的地面,桥下已无水,旁边原先的沼泽地,今也已种上果树,预记得些收成。
甲庄中央有一座古庙,庙内雕梁画栋,红漆斑驳,且有几尊残落的石像,渗露着几许肃穆,只是先前的送子观音、弥勒佛已被文革期间的小将们砸烂,听说那时村口的桥边有一群人,扶老携幼,啼泣而走,有人疑似庙里的人,我不信,但老人们这样说。且人们在拆除古庙的正殿时,现一红色大蛇,狰狞可怖,人们畏惧,而蛇盘踞不去,经法师指点,必于近旁筑一蛇穴,焚香祭拜之后,红蛇方去,而人们亦不敢再破此庙。
我们是在村口下车的,依旧俗,孝子须换孝衫而行,大哭进村,一显哀痛,再则驱逐晦气。而我只是帮姨、娘托了衣物、祭品随着哭声进村,那边早有人闻声迎出来,寒喧几句,在灵堂前跪拜,而后进入宅院。
时近傍晚,只见巨大的灵棚外花绿的一片纸扎,人、马、花圈一应俱全,还有许多暗浅的幛布,都写“××英魂逝世千古”、“××……挽”的字样。
我帮姨、娘将祭品提到楼上,楼上是主持丧事的地方,一应祭品、孝布、香烛、鞭炮皆由此而进,又由此而出。那时,一个畏缩的老头拿了毛笔,在草纸上记下进出的物事,用草纸钉成的帐簿,厚厚的,映着灰色的光。之后,我顺着吱呀的楼板到楼下堂屋,屋里人声鼎沸,笑、叫、白的衣帽一片。
四奶奶盘腿坐在炕上,神色倒不显得哀伤,近旁围了几个辈份极高且行动迟缓的老太,闲聊些已往稀知的事。见了我,四奶奶大声问些何时回来,何时走,又吃住如何、胖了瘦了的话,我也一一应答,之后,便溶在一片白色之中。
(四)祭祀
晚饭的时候,舅来了,褴褛拖沓的衣衫,让做饭的大师傅盛了碗面,在不远的煤堆上找了块炭坐下,往嘴里划拉面,娘去说,贵,吃完了拿锅给你往家里端一锅回去。舅说,去,去吧,我嫌丢人。娘也作罢。而大师傅们在往炉膛里加柴,巨大的烟雾从炉膛里喷出,迅即弥漫了整个院落,偶而几点星火腾空而起,消散在大锅的上方,做饭师傅咳嗽着后退,边用火柱捅火。对剩余的汤面,庄里的人们纷纷拎了锅、桶往回提,留待明后日的吃食或喂养禽畜。那女的说,快些,迟了就没了。
娘在吃过饭的时候见了大舅,大舅是娘一母的哥,大舅是前父生的,随母亲一起到外公家。如今交了财运,西装毕挺。问了几句我的情况而后说再过两日就是娘的十二周年,想大操大办,和娘商量,一起办办,热闹且排场。又让娘和姨说,到时都来。人乱,他就不找姨说了。
祭祀的进行是颇为庄重且满合传统规程的,人们按辈份,亲情关系站了,由祭司在灵堂前呼喝,“儿子上祭”、“侄女上祭”之类的言语,人们也各自拎了自己的供物,奉上,然后叩拜,为避免最后错拿,仍盛放于自家的竹篮中,好认。娘上祭的时候,我匆匆从阁楼取了竹篮,拎下,而忙乱中头碰在司锣那人的锣上,很痛,那人笑了,但之后马上敲锣,以示下一道祭祀的开始,后来我才知道这人是学校里的老师。祭祀在哭哭啼啼和阵阵的民乐声中推进,那灵棚前后挤满了村人,在开合的甬道中聚精会神的看,间以议论,祭品的好坏与孝心,有许多竟不说话,只是张嘴,盯着看,脸上或肃然或微笑的表情仿似凝固,而小孩,在人丛中钻,很是热情,鞭炮脆响的鸣奏、悦耳的骇人,硝烟将人们吞着,那气味倒好闻。之后,照近年的例子放了电影,演了鸟尽弓藏,亡命江湖的武打片,全村的人几乎都来看,因村中未有影院,虽已有了电视,仍属一两个频道,究不如电影来得爽快,且不要花钱。睡觉的时候,远村未归的亲戚被安置于四爷儿孙的家中,途中,娘说,熟识的人们都在谈论读书的我,或许这村读书走出去上学的人少些。
(五)出殡
二日,匆匆用饭,老杆,铁链、短杆、彪型大汉或虽不彪形易被作大汉用的壮年男子,棺木齐聚,锣鼓,花圈,纸人纸马,金银锞子,孝子孝女亦都到齐,喝一声“起丧”,天惊地动。鼓乐齐奏,哭嚎震耳,举纸扎者遥遥领先,抬棺木者步履铿锵,气喘如牛,白衣男女沿街而下,起伏不定,围观人众,争相探首,因这婚丧之事,在农家是每有必看的,或许这村中并不太多新鲜的事。大家都知道每人都有那么一天,那么一刻,只是具体谁也说不清,仿佛是注定的事,由谁注定,恐只有天知道。我想,在村人们的人的眼中,不管是近与远,大家都是怀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的,都有或多或少的希望,而这希望,是会使人觉出前进与生存的力的,但真的失了这渺茫或切近的希望,人是生不如死的,这使我想起四爷,硬将自己饿死,缘由呢,大概源于此吧?
我尾随在送丧队伍的后面,眼见着队伍在村口跪下,低头哭了一阵,然后起身,浩浩荡荡向着四爷的墓地走去。
一路上看见路两边地里的麦苗有些发黑,萎缩着匍匐在地里,一垄一垄的,排列的很整齐,显见人们在地里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人们在种地的时候,就中下了希望,他们,在期盼着来年的好收成。而四爷,也是种下了希望的,但不幸的是,莫名的原因,他放弃了这份希望。
对于四爷的逝去,对他,或者是一份解脱,但对于大家则是一份遗憾,因为他是令大家尊敬的老人。
路两边的树是枯枯的,偶尔看到一棵大树上残余着几片同样枯枯的叶子,在风中瑟瑟发抖,就象在风中飘舞的纸钱。
大树上的鸟巢和里面的鸟儿一如的看着路边的我们,看着这常见的风景,不知它们有何感想。
我的心,是思念着四爷的,小时候,在我记事的时候,四爷就是一个样子,头戴火车头的棉帽,一大把的花白胡子,自然成为我的玩具。那时,早上吃饭的时候,我记的还专门为我准备了冲鸡蛋泡馍馍,很香。
(六)一抔黄土
送葬的锣鼓队送到村口就回去了,其他的人一起往坟地走。
挖坟的时候,挖出了水,人们说,水是财,这是好事。
陆陆续续的,我们都到了地里,沿着曲曲弯弯的田间小道。地里已挖好一个很大的坑,四周露出新鲜的泥土,压着一周的麦苗。这是老坟,里面有已逝的先人。在农村,无论占用谁家的地作为坟地,都是由阴阳先生说了算的,都是经过阴阳先生看过风水的,对于这些民俗,一般来说没有谁敢去破坏,因为谁都知道自己将来肯定会有这么一天。
在农村的婚丧嫁娶上,一家的事,往往是全村的事,大家都在发扬原始的互助的风格,人们的目光在现实中是很长远的。
壮劳力们用绳子托着四爷的棺木往墓地里放,大家在一个主事的人的指引下,一起用好劲,慢慢地往下放,小头朝里,大头朝外。放的速度很慢,怕惊动了逝去的人。因为下面有水,所以放得不如平时好放,于是就有人说,谁说,挖出水好,我看不一定,也没人理会他。
终于放好的时候,一个管在墓地里检查的歪脖子老头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墓地,认为正常了,这才出来。
于是人们开始添土,孝男孝女们按排名从大到小,从远到近,一人往里填三锹土。最后把坟头高高堆起来象个小山丘的事,就由男劳力们来完成。
大家聚在坟前哭了一阵,互相劝了一阵,这才渐渐平息下来。然后看着有人把一排排的纸扎放进火中,点着,一团团化做灰烬,由各种色彩化做统一的黑色,最后变成粉末状。
在给四爷烧纸的时候,人们不忘给土地爷烧点“钱”,意思讲得很明白,请土地爷照顾着四爷,不要在阴间受罪。
我们从坟地往回走时,大人们安置,不要往后看,看了不好。我问为什么,说,小孩们不要多问。
顺着麦垄往回走,看见起伏的土地上生长着青黑的麦苗,一块块梯田的边上不时有一棵大树,上面悬着几片叶子或仅剩下枯枝,兀自的伫立在冬日的风中,仔细的看,这正是一道美的风景。
路过村子里的小庙时,庙门口墙上斑驳的神的画像瞪大了眼目送着我们。
一年之后,在一个冬季,听说四奶奶因在土炕上睡觉,外面风大,烟囱出烟不利,中了煤气,不幸去世。
作者简介:旅行岁月小记,用心灵感悟记录人生的实际和心灵的旅程。励志语录,进则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曾经在国家级纸媒发表散文、诗歌、论文多篇。欢迎交流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