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来
这本书在我意料之外。原来是一本读宋词的书。
他(李亚伟)自己读宋词的书,也是能够教人正确读宋词的书。一本书,说了十六个词人,讲解了十九首词,也就是十九篇文章。每篇文章两个部分。词人与他的时代,或者说,他的人生际遇,这是前一部分;第二部分,才是对一首词旁征博引、鞭辟入里的赏析。内文如此整饬不算,还自己写了前言后記。
前言与后记都意在梳理宋词之所以成为宋词,只不过,前言着重于词人与时代的关系,后记更偏向于词这种诗歌体裁的流变与发展。我用很短的时间读完了这本书,一旦开了头就放不下来了。
读完了,想打电话给《人间宋词》的编辑马松。说,书好,但文章就不要写了。却又因为读了感觉好,好得不得了,就先写了。
想写了再打电话,说不用放在这本书里,但可以作为一篇书评,算是对一本好书的呼应与鼓吹就可以了。
“擦亮每一个字”怎么个好呢?李亚伟自己在书中说:“我还希望通过翻译和全面细读的互相映衬,打开这些作品的每一句,擦亮其中的每一个字,让读者能够仔细感受宋朝社会的细腻美感和宋朝人间的情感心声。”这本书的好,就数这个“打开”句子和“擦亮每一个字”做得最好。怎么个好?举例就好。
析范仲淹《渔家傲》“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句:上来就先说来由,或者是对前人在此题材书写上的继承:“这里借用了两个前人的东西:王之涣《凉州词》‘一片孤城万仞山’及王维诗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千嶂里’比‘万仞山’要弱,‘长烟’也绝对赶不上‘孤烟直’,作者在这里有点知识分子气,前贤的身影在心中太重,独创的劲头就有点欠佳,幸好‘孤城’之后来了个‘闭’字,才算没掉链子。
可见,写诗时模仿和借用前人佳句多数时候是费力不讨好的。”这就是“打开”句子。不好在哪里,可能的好又在哪里。说得再明白不过。但不是想说明白就能说明白的。对用典,要梳理,要比较。
这要知识,读书要多要细。这样的学问,大概好些讲诗歌的教授副教授都有。但更重要的,要有敏锐的语感,有写作的体验。李亚伟运用了他的体验,不然,关于所用那个“闭”字的高妙之处,就讲不出来。我也读过些诗话词话或流行的赏析之类,这样的意思,就没见人讲出来过。不是写作经验丰富的诗人讲不出来。诗写不好的诗人也讲不出来。接下来,他“擦亮”字或词。
“但其实,作者自有其高明之处,‘长’字整合了我们的视觉,延伸了边塞的宽阔感,‘落’和‘孤’整合了我们的感受,来了一把荒凉;接下去的‘孤城闭’,使画面美丽而又危险,至少你会感到当时边境的生态艰危和局势的紧张。写词挪用前人佳句,也是用典,在宋代最流行,但在我个人的评判里,大都不是好玩的。范先生用一‘闭’字压住结尾,成了!不但算得上名句,还可和他的前辈们的‘偶像句’并驾齐驱。
写了一半作者还没出现,范仲淹没有展示自己。他用远景中紧闭的城门把我们关在了诗外。不过,他现在已经告诉了我们,他就在你远眺的那座孤城里。”“闭”!“孤城闭”!“长烟落日孤城闭”!如此这般,这个“闭”字被擦亮了!在长河落日中闪闪发光!要能“打开”和“擦亮”,光知道典的出处,光有诗人的对语言的敏感还不够。这两者之前,还要有一个底子,叫作知人论世。
诗是某个人写的,某个人是生活在某个时代的,个人的际遇与那个时代是有着种种奇妙关联的,所有这些,都决定了一个人对诗歌的态度,也决定了他的诗对世界会如何感触,如何表达。在哪里敏感,在哪里麻木。某个人的某首诗(词也是诗),更有彼时彼地的规定情境。通常的古诗文解读,也介绍时代背景和个人生平什么的。但常常说不清跟一个具体的作品如何发生关联,怎么样发生关联。
李亚伟在这方面下了功夫。
他在每一首词的解读之前,都有三四页文字梳理写作者生平行状。但这不是通常可以编到人物词典或百度百科里那种万用小传。而是侧重和所要解读的那个具体作品的关联。范仲淹这样丰富的人,可写处多了。但他选取的只是“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的范仲淹,“白发将军”范仲淹。读了他写的范氏小传,那首《渔家傲》已解开了多半。
这个优点,在写苏东坡和李清照时得到更好的表现。入选本书的宋代词人都是一人一首,苏东坡和李清照是一人两首。但他没有用一个小传带两首作品。而是分别写了两个小传。不是文学教科书中那种了无生气的简历,而是与所要呈现的作品互相映照,互相生发的诗传。我的体会,范仲淹以后,此类题材在宋词中还有人接踵而至。“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辛弃疾。“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的陆游。
一条日益开阔的语言大河李亚伟也说到了,范仲淹在这个领域是开拓性的,把“小词”壮大了,可以恣意书写雄浑的边塞,可以书写金戈铁马中的雄心壮志与更深重的征夫的泪与血了。从而接续上了唐诗的传统。接上了高适,接上了岑参。当然,还接上了王昌龄。这个接续非常重要。接续,然后探索,然后发展,然后流变,然后成熟。
写了《初唐诗》和《盛唐诗》的美国人宇文所安说过这样的话:“文学史最重要的作用,在于理解变化中的文学实践,把当时的文学实践作为理解名家的语境。”他还说:“好的文学史总是回到诗作本身,让我们清楚看到诗人笔下那些令人讶异的、优美的、大胆的创造。”这也是李亚伟这本书又一个好处。
我们看到过的很多这类书的一个最大问题就是:编撰者把不同的诗人和诗作集合在一本书里,却不能把它们看成一支有组织的语言大军。有人是将军,有人是战士。有人是开创一方新天地的先生,还有后继而起的揣着犯上之心的学生。
无论如何,是一支前仆后继的队伍在开疆拓土,奋勇前进。李亚伟这本书不是这种夫子曰,不屑于写百度百科,他从每一朵浪花,每一个漩涡看到一条河,一条日益开阔浩荡的语言的大河。对汉语这条大河来说,对中文这条大河来说,历史、政論、散文、笔记、小说,林林总总,都使其深沉,使其广大,但诗歌,从《诗经》开始,至少到宋词,都是它的中流,它的高音部。“汉之广矣,不可泳思。”不是《诗经》里从陕西流到湖北的汉水之广,而是汉语河的深与广了。
李亚伟写每一首词,都兼顾到这条大河来处与去处,向来处回溯,向去处展望。比如写苏东坡词时顺手就勾勒了宋词的流变。“晏殊、张先、欧阳修等人的创作是宋词的第一阶段,可算是五代‘花间’向新词的过渡,但他们基本上还没放下诗人的架子变成词人;柳永虽说和晏殊、张先等是同辈人,但由于他走的是民间路线,在主流社会影响缓慢,其实,他从现实生活入手,已经开创了词的新格局,为宋词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之后,苏轼以士大夫面目出现,又把词的地位提到了新的高度。柳、苏二人,算是宋词发展的第二波,而且,由于二人风格迥异,成就高,影响又极大,造就了北宋词坛千姿百态、竞相发展的繁荣局面。
刘熙载《艺概》中说:“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苏轼以文入词、以诗为词等多种艺术探索,实际上解开了宋代文人对于新词的心结,治愈了唐诗向宋词过渡的主要疑难杂症,也揭下了文人们对文学体裁贵贱之忧的面具。他对词的全面改革,推翻了词为 ‘艳科’、词为音乐附属品的传统格局。宋词,终于走在了文学的大道上。”看多了没有见识的文字,我们应该欢迎这样的文字,就像看惯了没有身世之感、没有家国之感的感时伤怀的冒牌文学,我读李亚伟总题为《红色月月》的十八首诗而感到的鼓舞一样。他还有很多随处生发的见识也是我喜欢的。
比如他说:“我一直认为,诗歌没有豪放和婉约之分,只有好与不好之别。”这样的话有很多,例就不再举了,让读者自己去发现。读完这本即将出版的书,又忍不住翻了他以前的诗来读。二十岁出头时写的诗,比如《中文系》和《苏东坡和他的朋友们》。
年青时,对中文系的教学方法不满,现在,他在这本书里把那些不好的东西纠正过来。解构与建构,正是人精神生活的一体两面,是审美力的提升与扩展。我们要有说什么是“不是”的勇气,更需要说什么是“是”的能力。
哈罗德·布鲁姆在《史诗》一书的前言中说:“我把文学批评的功能多半看作鉴赏……融合分析与评估。”这本书从始至终,都是这么做的,一边分析,一边评估。从这个意义上看,这也是一种贴骨头贴肉的文学批评。《人间宋词》,人间百味,随性发声;协律而歌,随情参差。这就是我读到的《人间宋词》。
还得再说一句,是关于本书的选目。选宋江,我有意见。不选陆游,我也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