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海外版
母亲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对仪式感有种宗教般的虔诚。年复一年,大到年夜饭的八碗八碟,小到农历六月初六吃炒面,从形式到内容她都一丝不苟。
为了年三十的那顿团圆饭,母亲提前半个多月就开始拟定菜单,备料。冷盘、热炒、红烧、汤,一道道,都有讲究。最先上的是冷盘,冷盘吃到一半时,热炒就上桌了,这两样是下酒菜。红烧是为吃米饭准备的,这时酒喝得差不多了,口味厚重的红烧肉、红烧鱼、红烧狮子头,最适合就饭吃。母亲擅长用山药丁、瘦肉丁做阿羹汤。吃到八成饱,一碗热气腾腾的阿羹汤端上来,浓香扑面,既滋补又好喝。
收拾停当,母亲便带着我们,一边守岁,一边包饺子和汤圆,这些是为年初一早上准备的。饺子弯弯的,合了“万万顺”的谐音,汤圆代表“团团圆圆”,这是一整年的祝福。
年初一的一大早,父亲就把母亲准备好的鞭炮拿到楼下燃放,新的一年就在噼里啪啦声中开始了。一家人吃完饺子和元宵,我们穿着母亲赶制的新衣裳,由父亲领着去给家族的长辈拜年。母亲则留在家里,备好云片糕、瓜子、花生、芝麻糖,接待来拜年的客人。这一整套程序,年年如此。在我们童年的记忆里,过节时大人脸上的笑容,以及伴着节日而来的尽情吃喝,和带着喜气的月饼、粽子、鸭蛋、汤圆,是平常日子里最大的盼望。
除此以外,父母还给我们过生日。那时还不时兴生日蛋糕,但一碗长寿面总是能吃到的。长大后,我们像鸟儿离家,散落在各处,但每年生日前,总会收到父母的信或电话,嘱咐做几个好菜,为自己过生日。
成家后,先生说他家人从不过生日。他父母结婚时就约定,从此俩人不再过各自的生日,只过结婚纪念日。起初我不甘心,总会在他生日这天安排出去吃饭,或者送他一个小礼物,但是从来没收到过他买给我的生日礼物。问他为什么,他说,不送礼物但顾家心里有你,和给你送花送礼物对你不好,你选哪个?我愕然,原来在此公那里,送花送礼物跟顾家不可兼得!
生日不过也罢,节日还是要过的。为了给家人过一个地地道道的淮扬风味端午节,我特意从华人超市买了糯米、粽叶,用回国时跟母亲学的几招,包了一大锅“陈氏”小脚粽,光是煮就用了3个小时。谁知家里人象征性地吃了两筷头就搁下了。儿子说,不就是把米包在叶子里嘛。元宵节做的实心汤圆也遭遇同样命运。从此,这两个儿时带给我最美好记忆的节日彻底变成我“一个人的狂欢”。
后来偶然发现,家里的北方佬不买糯米制品的账,却全盘接纳藕夹和春卷。于是每逢农历大年三十,我都会花半天时间精心制作两大盘,让他们吃个够。还告诉儿子,这是妈妈家乡的“年夜菜”,今天这顿就是我们家的“年夜饭”。之后每次吃到藕夹和春卷,儿子就开心地说,今天过春节啦。
生活在西方国家,别的节日可以忽略,圣诞节是无论如何要过的。儿子小的时候,节前我跟他一起装扮圣诞树,平安夜待他睡下后再在树下放几盒礼物,假装是圣诞老人送来的。大概因为我总是试探他想要什么礼物,上初中时儿子终于识破了我的伪装:我已经知道那些东西是你买的,根本就没有圣诞老人。我长舒一口气,从此连这点样子也不必做了。
慢慢地,我在原生家庭培养起来的“仪式感”意识也就淡了,基本上只在儿子的生日这天,买一块生日蛋糕,请几个小朋友来家里热闹一下。唱首生日歌,留几张照片,仅此而已。
自从我放弃了“仪式感”的执念,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三口,各取所需,各随其好,轻松自在。当地人圣诞节吃的火鸡,我不会烤,也没觉得好吃,所以我家的圣诞大餐,还是藕夹春卷唱主角。长达十多天的圣诞新年假期,把门一锁,或者去多伦多北部的山里滑雪,体验雪地运动的快感,或者去加勒比海邮轮彻底放松,享受极乐世界。回来时,一家人都像充足了电。
自从儿子去了外地读大学、工作生活,我和老公周末起码有两顿饭是不必迁就对方的“自助餐”。胃是怀旧的,如此,他在他的面条里,我在我的糍粑里,各自找到了童年的滋味。但每周五下班回来,老公都要备足了料,做一个自制的二人火锅。他自己调配底料,既不似四川火锅那么辛辣,又比“小肥牛”味道浓厚一点,是我们俩的最爱,也是一周的“大餐”,佐以啤酒,边吃边聊,很享受。学会做馒头之后,每个周末,他还会蒸一锅馒头,作为我的早餐。
积久成习,十多年过去,这些固定节目成了我家的“仪式感”。
“仪式感”一词应该来自人类的“礼仪”意识。传统礼仪是古老文明的标志,影响和制约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思想观念和行为习惯。《诗经》中“相鼠有体,人而无礼”,说的就是老鼠还有它的样子,人怎能没有礼仪呢。冠、婚、朝、聘、丧、祭、宾主、乡饮酒、军旅,是古人有九礼。
到了现代,节庆生庆,祖先祭祀都成为家庭生活礼仪的一部分。随着物质生活的丰富,东西方文化的渗透,需要“仪式”之处越来越多。传统节日之外,凭空添加了国庆节、劳动节、妇女节、儿童节、父亲节、母亲节、圣诞节、感恩节、情人节……过生日,寿面之外,多了蛋糕、生日派对、寿宴、游乐场,等等。
有一年我的生日,父母破例大大操办了一回,在家请了好几桌,做了不少好菜。只是那天可能客人太多,大家忙得把我给忘了。我饿着肚子等人请我这个寿星上桌,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直等到客人散去,父母方记起我来。我委屈得嚎啕大哭,绝食抗议。
相信现在的很多家长,都像我的母亲一样,想让每一个风过无痕的日子留下多一些值得回忆的东西。那些“仪式感”里,有着对岁月的眷念,对孩子快乐童年的责任和漫长人生的期许。只是在追求完美“仪式感”的过程中,忘掉了初衷。其实孩子想要的,无非就是在他认为重要的时刻,有父母陪伴在身边。一起包饺子,一起守岁,一起读书,一起成长。与生活的内容相比,仪式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重要。
在琐碎平凡的生活中体会生而为人的神圣,学会敬畏,懂得感恩,培养孩子仁、义、礼、智、信,博爱、勇敢、谦逊,才是“仪式感”真正的意义所在。
有人考证,古时“礼”字通“履”,意为鞋子。鞋穿上后更好走路,但大了不行,小了也不行,因此,“礼”一定要简约适度。
“仪式感”一事,为自己寻到适足之履,不必从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