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喜欢下雨天了,尤其是深夜时的雨。
躺在深浓的黑暗里,听雨声绵绵,淅淅沥沥。
空气中有湿润的凉气在飘,整间屋子连同自己,都好似与世隔绝,有股天荒地老的味道。
思绪载浮载沉,过往的记忆蜂拥上场,熟悉的面孔一一浮现,他们笑着、哭着、闹着、爱着、恨着、怨着、欢喜着,眉眼间都是生动。
在夜雨中,人总爱沉溺在往事中,无可自拔。
那是元和六年(西元811年)的一个夜晚,窗外雨声萧萧,白居易想念着年少时的恋人湘灵,久久无法入眠。
遂有了这一首凄美的诗作《夜雨》: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他说呀:
我有着深深思念的人,却相隔在远远的异乡。我有着感怀的事情,深深地刻在心上。
秋天尚未来临,屋外却已风雨纷纷。
不曾学过苦行僧的佛法,教我如何忘记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
白居易思念的人,叫湘灵,是他的初恋。
大约在白居易11岁的时候,为了躲避家乡战乱,他随着母亲搬家到了徐州符离(今安徽省宿县境内)——他的父亲白季庚做官的地方。
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邻家女孩。
那女孩七八岁的样子,长得很是活泼可爱,两人很快就成了玩伴,这便是湘灵。
世间有一种很美好的感情,叫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白居易和湘灵便是如此。
他看着她,一日日由垂髫的孩童,变作亭亭的少女,像婉转枝头的花儿,含苞待放。
她则抬头仰望着他,一日日长成温润的少年郎,肩膀开始挑起八方风雨。
日日相伴,常看常新。
白居易19岁,湘灵15岁,两人开始了青涩甜美的初恋。
少年人的爱情,不带欲望,干净纯粹。
她为他展露自己轻灵的歌喉,怀揣着“女为悦己者容”的羞涩心事。
他则为她写下一首首诗词,歌咏她的美,带着不加掩饰、浑然无惧的赤诚。
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
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
——《邻女》
那时的时光,该是多么地美好。
可是命运总要生出波澜,它惯爱翻云覆雨,然后看戏般,观芸芸众生为着一聚一散、一离一合,心神摇荡,悲喜交集。
贞元十四年(708),白居易27岁,为了生计与前程,他不得不离开符离。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柳永的一首《雨霖铃》,不知写尽多少痴男怨女离别时的眷眷与依依。
路途之上,白居易写下了3首诗,俱是怀念湘灵。
登临高处时他写:“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干独自愁。(《寄湘灵》)”
每当行到了高处,我就会回头望着你在的方向。我想象着,此时的你会不会也在西楼之上,凭栏眺望远方,思念着我呢?
寒夜凄冷时他写:“笼香销尽火,巾泪滴成冰。为惜影相伴,通宵不灭灯。(《寒闺夜》)”
夜深霜重,湘灵你呀会不会也伴着那耿耿的灯火,一夜无眠。
“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长相思》)”
《长相思》里,是白居易以湘灵的口吻来诉说思念。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眼看着一日日时光流转,秋天走了,春天来了,我们已不见多久了呢?
不是说,人有善愿,天必成之吗?
那么就让我虔诚地许愿,我愿与心爱的人携手到老,哪怕是做山林间的野兽,我也愿与他并肩而行;哪怕是做山林间的草木,我也愿与他枝枝相依。
一字字,一句句,深情地令人动容不已。
可是呀,这样的深情,打动得了旁人,却打动不了白居易的母亲。
贞元十六年初,白居易考上了进士。
他回到符离,恳求母亲让自己迎娶湘灵。
可是母亲只是不允。
贞元二十年(804),白居易已成为校书郎,准备将家眷迁往长安。
他再一次向母亲请求与湘灵的婚事,却仍是被拒绝。
在她心中,自己的儿子应当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而不是随便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
这其实也是天下间许多父母的映照吧。
他们一心一意地为子女筹谋算计,盼着自己的儿女少走一些自己走过的弯路,少受一些自己从前受过的苦。
他们总想要把自己认为最好的给子女,却常常忽略了,子女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双方都没有错,但往往许多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白居易错过了湘灵,这一错过,就是一生一世。
37岁时,白居易在旁人的介绍下,与同僚杨汝士的妹妹成了婚。
他知道自己应当往前走,应当去迎接新的生活,但曾经刻骨铭心过的人,又哪里能轻易忘记。
人都是如此,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越绝望的爱情在心里扎根越久。
它像是一束小小的火苗,白日里静默无声,到了夜晚,便开始熊熊燃烧起来,烧得人四肢百骸都在痛。
从此以后,白居易的许多诗文里,都有了那个名叫湘灵女子的身影。
是《长恨歌》,“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是《生离别》,“生离别,生离别,忧从中来无断绝”。
是《冬至夜怀湘灵》,“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
后来很久很久以后,据说白居易被贬到了江州,杨夫人随行,路途之上,他遇见了正在漂泊的湘灵父女,久别重逢的两人抱头痛哭。
那时候白居易已经44岁了,湘灵也40岁了,可她还没有结婚。
她是还在守着年少时的诺言吗?还在等待着那个言笑晏晏的少年郎来娶她吗?
可她永远也等不到了!
看着昔日的恋人,白居易又该是怎样的悔恨与痛苦呀。
那两首《逢旧》,就像一个无可奈何的句读,终于要给这段长达二十余载的恋情,做一个收梢了。
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蛾减旧容。
应被傍人怪惆怅,少年离别老相逢。
久别偶相逢,俱疑是梦中。
即今欢乐事,放盏又成空。
许多故事原是这样不堪看的,只一看,便免不得生出“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王国维《浣溪沙》)”的悲叹。
只因,人生中何处没有这样的错过,这样的无可奈何呢?
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生,老,病,死,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盈满了热泪,哪一样不是写满了故事。
人生有时候原是不能看得太执着、想得太认真、活得太明白的。
看得太执着,心会累。
想得太认真,脑会累。
活得太明白,人会累。
生如逆旅,死即小别,不过是早走与晚走的分别。
我们看淡一些,看轻一些,看通透一些,生活也便简单一些,快乐一些、自在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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