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进入了阳历十二月份,天气也渐渐变冷了。坐在办公桌前,有些百无聊赖,和同事聊天之间,谈起敬老这个话题时,不由得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那是十二年前的这个时候,甚至比现在的时令还略晚一些,我接到老家堂哥的电话,说父亲病危,让我赶紧回家。那时我还办着培训学校,上课缺乏人手,而我所教授的英语课,又是很多家长和孩子所推崇和信服的,总觉得爹不会走得那么急,就想把孩子们的课上下来,我再往家里赶。
然而,事情发展的速度,远远超出我的预料,堂哥第二次、第三次频率越来越快、中间间隔时间越来越短的急电,意味着情况很糟了,用堂哥的话说,“赶时间,争取回来见最后一眼吧!”此时,我才真正意识到,我自己原来的想法是多么地愚蠢,是多么地浅薄。
(旧时的石碾)
也是在那一年的秋天,刚买了车,我还没有驾照,而爱人也是刚拿了驾驶本,只在市内开过短途的,还从没有上过高速,所以,面对一千多里地的不熟悉的路程,心里根本没底。但得知这一情况,也是二话没说,接上同在一座城里的二哥,就匆匆上路了。
出发时,就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冬天天黑得又早,而且那时也没有现在的手机导航,只能是通过电话问询,掌握了一个大概的方向,走京昆高速,再转八达岭高速到张家口。过了京昆高速收费站,就已经是下午五点了,而堂哥的电话也是一个接一个,不时地问走到哪里了。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尽可能地看着沿途的路标,帮爱人掌握着方向,避免走错。然而,不幸的是,在夜里十二点多时,遇到八达岭高速上堵车,密密麻麻的大货车,一辆接着一辆,几乎堵了有十几里路,根本看不见个头。这样,我们想超车,都超不了。没办法,心里再急,我们也只能慢慢地等。十分钟,乃至半个小时,才能挪动几十米。直到夜里两点左右时,高速上方才通了,而爱人已明显地感觉到疲态,视线也有些模糊,但她没有叫苦,硬是撑着。
到凌晨五点多,天还漆黑一片,我们还是赶到了老家附近的镇上。但一路上高度紧张的爱人,熬了一整夜,已实在是睁不开眼了,我尽管依然兴奋,但我却干着急,帮不上忙。在镇上转了几圈,就是找不对回家的路。下车想找个人问问路,但哪里有个人影呀?每次下车,零下二十几度的瑟瑟的冷风,只往怀里钻,身上穿的那点衣裳,根本顶不住,就又只好赶紧又跑回车里。这样折腾了有近一个小时,总算是找对了方向,就急着赶紧往家里赶。期间,倒替值班的堂哥家的闺女又每隔十分钟,电话催我一次,直到最后,我得到的消息,是爹已经停止了他的呼吸。
尽管一路上想了很多,但这样的现实,还是让我一时间无法接受,不由得悲从心头起。真正到了家里,昏暗的屋里,爹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临时张罗的寿衣,深紫色的传统对襟袄,堂哥也已帮着穿上了。还有一顶六七十年代坝上老汉常戴的毡帽,戴在了爹的头顶。在炕上,抱着爹那渐渐开始变得冰冷的身体,摸着他那蜡黄发暗的脸,擦拭着他嘴角斜着溢出的口水,我忍不住恸哭失声,“爹,说好的你要等我回来的,怎么您就食言了呢?是孩儿不孝啊,没能在病床前守护您,哪怕是喂一口饭也好呀!爹啊!爹!”
黑乎乎的房子里,微弱的烛光也有些飘摇,我跪在炕上,撕心裂肺地哭着喊着,晃动着爹的身体,但他双眼紧闭,已再不能和我说上半句话了,而且,身体也渐渐地开始变得更加僵硬。我知道,从此,我与爹,生与死,永远两茫茫了。在老家,从此我又彻底地少了一份牵挂。
(少时就有的巷子)
爹出生于一九三九年,享年七十一岁。爹是我的继父,我在六岁时,随母亲改嫁到了爹的身边。爹自己一生没有自己的孩子,我随爹姓了,从那时起,我应该就成了爹此生真正意义上的孩子了。大哥、二哥那时已经大了,和爹日常相处上,或许还多了些顾虑和隔阂,但我,尽管也早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却和爹是无间的,是相融的。
爹的脾气不好,发牢骚时,骂人的话是很难听的,骂我时也是如此。但我很小时就习惯了,而且在母亲的教导下,我们弟兄几个,从没有还过嘴,也没顶撞过爹。那时,村里有好事者,教唆我,“他不是你亲爹,他骂你时,你就骂他!他骂你一句,你骂他十句!”然而,我从来没有那么做,我知道,那是不敬,是不孝!
爹也尤其爱抽烟,抽不起卷烟,就一直抽旱烟,而且是那种点着了,中间就不需要再点火地连续抽吸。我小时候用过的作业纸,就成了爹源源不断的卷烟纸。爹卷的每一根,就尽可能地不浪费纸张,卷得又长又粗,在接近燃灭时,他就又卷好了下一根。受他的影响,我也早早地偷着学会了抽烟,和伙伴们在草滩里放牛时,我就偷爹的烟末子,卷着抽。爹发觉后,藏在房顶的檩条里,但都被我找到了。后来,真正上学后,被老师吓唬着,才勉强戒了。这也是爹有生之年,唯一的一个爱好。再后来,在我工作后,就尽可能地让爹少卷烟了,寄钱让他买烟卷抽了。
(如今家里的老房子)
爹是高小毕业,识文断字,尤其是口算特别快,而且特别准确。所以,在生产队里,当了几年会计,把账目弄得特别清楚。但因为脾气太倔,而且刚正不阿,从不占公家半点儿便宜,也不愿与人同流合污,所以,很不受人待见。直到单干后很多年,生产队也解散了,他还是把那些账本保存了很多年,随时备查。
爹曾经很好赌,但自我们过来后,他就彻底戒了。冬闲时,他实在喜欢,就忍不住到耍钱场子里看看,但从不下注。他知道这个家支撑得很不容易,而我们几个上学也都需要钱,他舍不得输了,就只能委屈自己了。
爹也是勤劳的,家里六七十亩地,从春种、到夏锄,再到秋收,包括家里养活的牛羊猪的放养,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忙碌。春天飞沙走石的沙尘暴天,还有夏天的炎炎烈日,总能看到一位衣着褴褛的老者,或赶着牛犋,或拎着短锄头,行色匆匆步行在去地里的路上,或跪在垄田里,一锄接着一锄,丈量着田地的幅度。特别是后来母亲病倒后,家里家外,就几乎都是爹一个人在忙碌了。在那时,用村里人的眼光看,这个无望的家,不知是什么信念,让爹一直坚守到云开雾出?所以,他在累得发毛时,也难免会发几句牢骚,实在找不到发泄的渠道,他就冲着牲口吼几句。
爹的饭量一直很大,这与他的日常劳动量还是有关的。但那时,我们上学都要往学校里交面、带干粮,母亲过日子细水长流,不论年成好赖,家里也总是凑合,稀粥糊糊加粗粮对付,甚至用土豆当饭,爹也毫无怨言,包括我剩回来的发了霉干粮,他也从来舍不得扔,就着莜面糊糊吃了。
而衣服,爹多少年就没换过新的。除了母亲能拆洗的棉衣,爹几乎就没有买过新衣裳,总是破了打块补丁,然后在补丁上再打补丁,一件旧中山装衣服会穿上很多年。后来,是我把上学时勤工俭学、贩卖的剩下卖不了的背心T恤衫,寄回老家,他就倒替着一直穿着。
母亲活着时,尽管他俩也老吵架,但好歹互相还有个做伴儿的。自九五年春天母亲去世后,就剩下了爹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老院子。听村里的大爷大娘们说,那一年,每到黄昏时,爹就一个人坐在房子侧面的一块石头上,望着远方发呆,天很黑了,还是久久不愿回到屋子里去。我知道,爹是在想母亲,剩下他一个人后,他孤独得慌。后来,我也曾把爹接出来一两年,但最终,爹也是不愿给我们添麻烦,又回到了老家。我知道爹一个人过着不容易,几次提议让他再找个篷锅(搭伴儿)的老伴儿,但我们保证生活费还会一分不少地继续寄回来,最终,都被他拒绝了,他不愿再给我们添负担了。
而我因为二零零年的创业失败,觉得丢人没面子,就和项羽无颜见江东父老一样,有整整九年没有回老家,也曾试着把爹再接出来,但因为四处漂泊不定,最终也只好作罢,只是记着到日子了给爹寄些生活费回去。但我知道,爹真正需要的不是这些,就算是给再多的钱,也是没有温度的,也是冷冰冰的,他需要的是我能回去看看,多给他一些在身边的陪伴。
然而,我没有做到。
我有各种的理由,各种的借口,诸如工作忙、走不开,想干事业,或则孩子小等等,我一直天真地以为,爹的身子骨硬朗,我还有的是机会,去尽所谓的孝心……
直到二零零九年暑假快要结束时,我带着爱人和儿子回去了,爹的身子骨明显不如以前了,也很显老,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但见了很是高兴,也特别激动,逢人就说,儿子儿媳和孙子回来看望他了。知道爹平常很少能吃上肉,我带他到村里开设的小饭馆,要了些猪头肉,很软乎,又要了些饺子,守在爹的身边,看他吃得很香,一副幸福的样子,我的心里却忍不住想掉泪,“早该回来了!爹多么需要我的陪伴啊!”
几天后,我们又匆匆地踏上了回石家庄的行程,爹送了我们好远,不断地举着手张望着,直到我们彼此的身影都消失得看不见了。然而,谁又曾知道,这一次相见,竟然是诀别。
我一直以为,爹的身子骨很硬朗,留给我孝顺的日子还有很多。我一直想着,等自己发财了,给爹大把的钱,让他好好享受一下晚年。我一直觉得……
(爹妈的坟头)
在爹出殡前的那天晚上,狂风卷积着白毛雪,气温也骤降到了少有的零下三十多度,我趴在爹的棺材上,边哭边诉说着自己心里的忏悔,诉说着与爹的十几年相伴的儿时岁月,以及一起相处的点滴过往,后来听村里的一位姐夫说,这些话,把旁边冒着寒冷看热闹的婶子大娘们都感动得哭了,都夸赞我们弟兄们,“这弟兄们真有良心!尽管是继父,也都这么孝顺!真是够意思了!”
但我自己知道,这些话对我来说却是深深的讽刺,“爹拉扯了我那么多年,给了我一个完整的家,也给了我一个完整的童年和少年,供我读书上学,可我又回馈了他老人家一些什么呢?是那些寄回来的冷冰冰的生活费吗?那是爹真正需要的吗?”
不!都说子欲孝而亲不待,但我们能孝顺、能敬老的时候,又真正为他们做了些什么呢?尽管没有血缘,但爹对我抚养的亲情,早已胜过了血缘,而我,却只有虚伪的空悲叹,空感伤!如今,爹已过世十二年多了,每年,我除了回去到爹的坟头上烧几张纸,磕几个响头,就是无尽的遗憾了!
爹,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