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木心在《从前慢》里写：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 车，马，邮件都慢 /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当世界上第一条短信在英国沃尔丰的GSM网络成功发出，电子书信开始深度介入人类隐秘而细嫩的情感生活。
拥挤的文字出现在一块方形屏幕上，一行只能显示六七个字，有时摁快了眼睛跟不上折行的速度，还得往回摁。2000年中国的短信数量已经达到全年10亿条，十二年后这个数字翻了900倍。那时，排山倒海的验证码和消费记录尚未挤满手机信箱，人们在一毛钱一条的短信里注入着时间和精力。
十年后的今天，前智能机时代似乎已遥远如一个世纪过去。在我们不再倚仗笔墨、邮票和长途运输的时代，用短信表达爱，曾是件浪漫又认真的事。
文 丨 潘轩
编辑 丨 陶若谷
2008年，湖南，大三男生韩伟，波导手机“湖水中间，有条漂泊的船，我想要漂到你的怀里。”
“我怀里这个湖波涛汹涌，我怕你在里边翻了船，淹死。”
36岁的韩伟如今在体制内拥有稳定工作，08年他正在湖南读大三，法律系。《外国法制史》课上，一次关于日耳曼习惯法的课堂报告，他结识了佳倩。交换号码后，一场短信追求攻势开始了。
作战工具是一部直板、彩屏、方块型的「波导」牌手机。在华为、ViVO、OPPO占据手机销量前三的当下，少有人知道，2007年春晚小品里赵本山、宋丹丹的那句名言，正源于「波导」的一句广告语——“波导手机，手机中的战斗机。”
韩伟的短信内容来自各色都市情感类杂志。他经常在校图书馆三层那间期刊阅览室里，把《青年文摘》情感语录和《读者》页底的心灵鸡汤，挪移到手机草稿箱里。有一次，他给对方发：湖水中间，有条漂泊的船，我想要漂到你的怀里。对方回：我怀里这个湖波涛汹涌，我怕你在里边翻了船，淹死。
韩伟觉得那时的自己有些傻缺。他还搬出过《寻秦记》里的台词：天有星兮星有光，心悦君兮君可知。对方是个接地气、直接的女孩，受不了这种文艺腔，隔着屏幕吐槽：喜欢一个人那么啰嗦干嘛，你还不如直接说，我想睡你。
荷尔蒙涌动的年代，大多数拙于表达的年轻男女像韩伟一样，寻求于现成的模板。“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给你点洪水你就泛滥”，是08年情人节短信模板的热门之选。全国手机用户在那一年超过了6亿，半年就能发掉3441.3亿条短信。
《志明与春娇》截图。
韩伟那时生活费一月600，短信一条一毛，他最高纪录一个月发了1500条。为了省钱，70字的字数限制常常打满，不必要的标点也被省去。触屏手机还没出现，手指在九宫格按键间练出了盲打的手速。发送键最好在饭后或没课的下午三四点按下，韩伟总结，那是“人的精神最无聊的时候，这时候发短信给对方，互动率最高。”
晚上想约佳倩出来吃东西，韩伟就发，“中午没吃饱，食堂太差了，要么下午你陪我去吃东北饺子。” 或者想一起自习，就发，“今天一天没看书了，你晚上自习吗？带我一起。”
大四快毕业的一个阴雨天，有十几个小时，韩伟的短信铃声都没响，他不断在掏手机，放手机，掏手机的动作里循环重复。晚上躺在寝室的硬板床上，也翻来覆去的，生怕有漏接来电和短信。那时他正在准备毕业答辩，而佳倩已经找到一份在上海的工作，提前过去实习。
微信时代，“对方正在输入”抹掉了等待的兴奋与神秘。那个时候等短信，对“叮”的一声总是很期待，韩伟说，“怕它不来，来了又害怕。”
半夜，佳倩终于打电话过来：上班太忙忘了回复，吃了感冒药睡着了。韩伟这才安心。父母那一辈，交流信件意味着交换真心，他也因此同样看重每一封「电子书信」。
大四毕业，到了分别的路口。佳倩要留在心心念念的魔都，韩伟考研复旦失败。一天晚上，他向女友说出自己的想法：一起去上海闯荡。而佳倩拒绝了，她描绘了自己毕业后想要的生活：住高档小区，开豪华轿车，买得起两克拉钻戒才能娶她——而这种生活韩伟提供不了，没必要去上海。
一直以来韩伟眼中的佳倩，都是那种从不隐藏欲望的人。那次夜谈之后，两人心照不宣分了手。
豆瓣用户@渐冻的躁_说 收到“分手”短信。图/网络
佳倩在上海刚开始混得不好，做证券销售，为了冲业务，她借了几万块炒期货，几乎全亏，奔溃时总给韩伟发短信诉苦。韩伟回复：人生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总会有一些开心的事。然而，佳倩宣泄完情绪就消失了，他一遍遍重复上一条短信，怕她没看见，但经常没回音，如石子落入深潭。
“爱不爱我是你的事，我用自己全部的傻逼和心思，换你一个微笑一个点头足矣。” 韩伟抱着这样的心态过了三年，甚至拉黑了佳倩的所有联系方式，但心里还是断不了。直到2011年，另一个喜欢的女孩闯入他的生活。
那年三月，MSN博客空间正式宣布下架，韩伟的博客里写的全是佳倩。系统提醒，数据如果不转移，将全部丢失。截止日当天，韩伟把所有文字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狠了狠心，没有选择“搬家”备份。第二天去看的时候，回忆彻底在博客空间消失。
三年里，他换了几部手机，但那部旧「波导」一直躺在抽屉里备用，草稿箱还留着没发完的短信。MSN消失的那天，在湘江边上，他把「波导」装进一个塑料瓶，怕被别人拾到，又在里边放了石子。
“咕咚——” 塑料瓶沉入江底。“我决定和过去说再见了。” 韩伟说。
2005年，西安，新闻系男生孙频，诺基亚3300“别像上次那样逗（吻）我了，吓到了。”
“OK”
十六年前，那款长得像游戏手柄，价格超过两千块的「诺基亚3300」，是大二学生孙频最时髦的设备，64G内存足可谈一场奢侈的恋爱——不必节省条数，不必因空间不够定期删除短信。孙频很少发表长篇大论，哪怕准备在宿舍楼下表白，短信也简单利落：在宿舍吗？等会来阳台。
收件人是一个酷似“野蛮女友”全智贤的隔壁班同学。在当时，颜文字是辅助传情的流行符号：-^= 表示“哼！”， -3= 是“亲！”，孙频常用的 - - ，是“无奈”的意思。
“全智贤”和他打赌，在西安这样禁燃烟火的北方城市，能看到烟花纯属奢望，如果能看到就在一起。性子野的孙频不信邪，去城中村商铺淘来七八支，在女生宿舍楼后的小花园里，烟花和爱情同时到来。
2005年的西安，后来扬名全国的电竞俱乐部WE，正蛰伏于一个叫做“联通网苑”的网吧。传奇选手SKY李晓峰夺冠WCG时，孙频正在WE二队做着职业电竞梦，最好成绩打到了西安赛区第三。到其他地区比赛基本上是横扫，能拿不少奖金，经济上也就比较宽裕。
诺基亚3300。图/网络
孙频自小在父母的单位大院长大，习惯了《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那种带有江湖色彩的集体生活，对“全智贤”花钱也很大方。
昆明玉市上，他曾碰见一个17公分左右的琥珀，通透的晶体内嵌着一只昆虫翅膀的残片。“琥珀的形成要上百、上千万年。” 孙频一下子想起女朋友，兜里3000多现金，几乎没犹豫就掏出三分之二拿下。
那时必胜客还是时兴的约会场所，自助沙拉深受热捧。天涯、人人网上到处是“沙拉塔”堆塔攻略。孙频和女友的堆塔秘诀是：第一层放哈密瓜、木瓜这样硬质的水果打底，逐次往上填充软质水果，最上面放点葡萄。
四年后，必胜客停止了自助沙拉业务，孙频也和女友分手了，“没再去过必胜客。”
爱情在现实中难以为继。女友是典型的“第一代独生子女”，犯错时两人谁都不肯先低头道歉，经常吵架。中间分手过一次，复合后，孙频不再把爱情短信视若珍宝，女友抱怨，“你能不能不要再删我的短信了，以前你一条都不删的啊。”
他删短信，是无法接受女友中途的背叛。一次，孙频自习时，偶然撞见女友的一本普通笔记本。打开发现，里面是按照日期记录的两人短信往来——热恋时，孙频喜欢在约女友跑步时，躲在暗处，突然出现吻她：
“别像上次那样逗（吻）我了，吓到了。”
“OK”
但下次他还是这样做。
豆瓣网友分享自己摘抄下来的两本短信。图/网络
正式分手后，一次同学聚会上，孙频瞥见“全智贤”脖子上还挂着那条琥珀项链，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想法。那个毕业季，他和朋友在回民街钻进钻出，一顿顿喝醉、发酒疯、吱哇乱叫。旁人以为是为了兄弟情一次次痛哭，只有他自己知道眼泪为谁而流，“醉翁之意不在酒。但，男人的尊严嘛。”
往后十年里，孙频出差去过几次西安，每次踏进这座城市，“全智贤”难免会从记忆里冒出来。孙频后来又谈了一些女友，却再难找到那种无所畏惧的劲头。大学旁边的城中村拆了，如今是居民小区，生活规整地从这里长出来。
看着小区里出入的三口之家，有一瞬间，孙频幻想，如果没有分手，或许他们也会过着这样简单的生活。
2014年，内蒙女生陈橙，老款诺基亚“原本我在北，你在南，相距1700多公里，若是没有网络，没有书信，那该怎么办？”
“n 55!w ! ”
在即时通讯软件全面宣告胜利的年代，老式的功能机为围墙里的高中生打开一条情感交流的隐秘通道。
2014年，陈橙在包头一所寄宿制学校念高二，有一款不知道型号的老款Nokia。5月20日零点，手机里一下子涌进十来条表白短信，来自班里各个同学的号码，署的却是同一个男生的名字——明显是男友的一次精心策划，陈橙对着屏幕傻笑了很久。
陈橙数学不好，老问男同桌题，男友于是开始疯狂学数学。“我不想让你问别的男生题。” 两个人就头挨着头，挤在一张小小的草稿纸前钻研数学。下了晚自习，教室到宿舍楼距离300多米，他们混在人群中，偷偷勾肩拉手。
偷偷摸摸的早恋让陈橙每个月要发掉几百条短信，怕被父母发现，回家前都要删一删。很有意义的，就用妈妈的智能手机拍下来，上传到QQ空间。用惯了智能机，陈橙需要忍受Nokia的不智能：屏幕一行只能显示六七个字，有时Home键摁多了，眼睛跟不上折行速度，还得往回摁。
男友为陈橙策划的短信告白。图/陈橙
但有时聊起未来，屏幕另一端总会出现陈橙期待之外的答案：公务员。而陈橙想去南方闯一闯。那似乎是恋情的第一个分叉。
时间久了，陈橙发现了两人之间更多的分叉。最崩溃的是，她从没度过一次只有两人的情人节。“他和朋友拜把子都是在七夕拜的，每次都是一帮朋友一起，现场就我一个女生。” 有时局散了，男友还让朋友送她回家，原因是，“想让你和我的兄弟像家人一样。”
大学陈橙考到了南方。男友留在内蒙，有一次从呼和浩特买了18个小时的站票，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看她。可陈橙并不感动，“五一高峰，就得提前买票，他一直犹豫，等到想来没票了。他只是感动了他自己。”
后来两人分手。几个月后，陈橙收到男友寄来的一本同学录，记录着四年恋爱的种种。其中提到了那次坐火车：“原本我在北，你在南，相距1700多公里，若是没有网络，没有书信，那该怎么办？难以想象古代人思念的力量。一列火车一条铁轨就能贯通两个世界。其实我只是完成了两个步骤：进呼和浩特站，出南京站。加起来也就几百步，我只用了几百步就走到了你身边！”
面对这些写在纸上的文字，陈橙看一次，泪目一次。她感慨，“感谢有他，我才能有完整的青春，即便结局不是那么美好。”
他们是2013年9月22号在一起的。分手后，「922」这三个数字频繁挤进陈橙的各种生活瞬间——在公交车上偶尔瞥到别人的屏锁密码，是「922」；一溜长串的订单号，偏偏只盯住其中的「922」看；甚至微信聊天列表里和一位朋友结束聊天的时间，也是9:22。
“我感觉自己都魔怔了。”陈橙说。
分手后的第一个新年，陈橙发了条朋友圈：「n 55!w !」这条考古来的七年前的流行语，倒着看就是「i Miss u」。
男友写给陈橙的同学录。图/陈橙
2010年，四川女生任爽，iPhone 4“希望以后可以一起去更多的地方，看更多的风景。”
“你是不是喜欢我？”
任爽是个四川女孩，爆脾气，包里揣瓶龙舌兰就能离家出走的那种。和杜尚第一次见面是在朋友家里。那是2010年，任爽还在读大一，杜尚已经毕业工作了，刚从广州一家互联网公司辞职，准备去西藏旅行。杜尚穿件码农标配的白T，牛仔裤，一口浓重的广东腔。任爽完全没注意到角落里的这个程序员。
直到一次旅行。他们的共同好友组织去九寨沟附近的七藏沟玩，五天七夜，横穿“无人区”。体力不好的两人被落下了，仅剩一瓶水和两个士力架，杜尚把士力架全让给任爽，就此结下革命情谊。任爽高反严重，杜尚还烧热水，帮她洗脚。两个人同时感受到了暧昧。
结束行程，任爽收到短信：希望以后可以一起去更多的地方，看更多的风景。一天后，她在朋友家大门口直接问杜尚：“你是不是喜欢我？”
2010年，任爽和男友在七藏沟。图/任爽
恋爱一谈就是十年。起初的三年半，每天二三十条短信的频率，维系着相隔1500多公里的爱情。烈日，狂风，暴雨，大雪，泥泞，急流，高山，但有你同行……de amo mucho （西班牙语：我爱你）!!! 杜尚经常发这样讲究谋篇布局的短信，后来进入微信时代，任爽觉得交流变得粗糙、精简了，有时一个表情包就能代替。
十年的爱情长跑里，他们很少有激烈的矛盾。有段时间，任爽脸上长了不少痘痘，杜尚说是吃辣导致的，川妹子不爽了，“我从六岁就开始吃辣椒！辣椒是无辜的！医学科普白看了吗？”
不一会儿，她的手机收到一张简笔漫画：愤怒的女孩白眼翻得眼珠子都看不着了，嘴巴是一个下弯的弧，脑门上随意描了几根竖起来的头发，下面五个大字：我是任气包。她也画了一张发给男友作为反击，几个回合下来，和解了。
争吵后男友发来漫画。图/任爽
外人看来，十年异地往往意味着不平顺。但任爽觉得，时间长短从来不是爱情继续的必要条件，“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不努力珍惜分分钟都会失去。” 读研期间的困难时刻，双学位的任爽两篇毕业论文撞期，压力爆棚到每天要喝一小杯西班牙高度酒助眠，杜尚总是发来短信安慰：逆境看坚持，我们一定能把这个困境解决的！
2018年他们又去了一趟七藏沟。还是原来的路线：从沟口出发，横穿一个对角线。晚上在火堆旁聊天，任爽和杜尚互相感慨对方，“体质都变差了”。八年前在一个岔口上拍了张照片，这次复刻了一张——青涩退去，登山装备更贵了，对感情也更加笃定。之后每到情人节、纪念日，两人都会互发那句定情短信的改良版：不是要去看很多不同的风景，而是可以和同一个人去看。
去年两人去喀纳斯自驾，杜尚突然求婚。车、房都买了，只缺一张结婚证。但杜尚刚从原公司出来创业，压力很大，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个。邱爽回答：“实在不行我养你。”
2018年重游七藏沟。图/任爽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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