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男闺蜜都是不婚主义者。
有一天他突然问我,「要不要结婚,就当是一次合作?」
我当时头脑一热,竟然答应了和他「假结婚」。
可我发现,我好像是真的喜欢上他了。
我原本是不婚主义者,邱杉也是。有一天他突然问我,「要不要结婚,就当是一次合作?」我当时头脑一热,竟然答应了他。
我们认识快四年了,邱杉是我闺蜜老公的发小。凭良心讲我们都觉得他是个渣男,包括他的发小鲁南,也就是闺蜜的老公。当然,这一点邱杉自己也承认。
这四年期间,单我们一起吃过饭的女朋友就不下七位,还有我们没来得及见识的女朋友们,加起来不下数十位。后来我们慢慢总结出一条规律,每当姑娘们提及结婚的时候,他便开始作妖,姑娘们自然而然便会和他分手。
邱杉是家里的独生子而我是独生女,因为结婚的事,我们和家人发生过无数次争执。我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是什么,而我,并不是完全不想结婚,只是结不结婚对我来说无所谓,我只是不想生小孩罢了。我知道我的想法很自私,所以从不强迫别人,毕竟大多数人无法接受这一点,我也不希望任何人为我妥协。
可是今年,邱杉的想法似乎变了。年前,他的母亲生了一场重病,他陪他的母亲去外地做了手术,整个春节他都没有出门,一直陪在母亲身边。那之后,他没有再谈过恋爱,也不敢和母亲争吵。后来,他的母亲身体恢复了一些,他才搬回自己的房子。
四月的时候,我们集体请了年假,陪邱杉去西安散心。第二天晚上,闺蜜两口子去过二人世界,我和邱杉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散步,走着走着他突然问我,「你的驾照考完了吗?」
我说,「考完了。」
他说,「不容易啊,快三年了,是个狗都拿上驾照了。」
我伸出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你会不会说话!」
邱杉笑着躲一下,又问我,「准备什么时候买车?」
我说,「我刚还完装修贷款,剩下的钱不多,只够买一辆国产车。我妈说他们可以给我买一辆,但前提是,我得先结婚。」
邱杉大言不惭地说,「那结啊。」
我瞪他一眼,说,「你看我像是会为金钱低头的女人吗——好汉不食嗟来之食,我自己努努力,说不定明年就攒够了。」
他想了想又问,「如果结婚的话……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男生?」
「什么样的啊……我想想。」我边走边思索着。其实这个问题每一次思考都会有不同的答案,这个世界上迷人的男孩子那么多,每一种样子我都喜欢,如果非要挑一个人过一辈子,还真是有点舍不得其他人。我把两只手插进西装口袋里,对邱杉说,「我想找一个脾气好的,又不能没脾气。聪明点儿吧,也不能太聪明。对我好,又不能太宠我。喜欢我,但不能黏着我——这样的。」
邱杉用看一个傻子的眼神盯着我摇了摇头,说,「孙悟空吧,我看孙悟空最适合你。」
「唉?你怎么知道?」我跳了一步向前蹦着跟上他的步伐,在他的周围来回打晃儿,「我看白龙马就很不错,我小时候看《西游记》觉得白龙马最帅了……」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我们从林荫大道的尽头走回酒店。红灯亮起来,我们并排站在斑马线上,嘈杂的喧闹戛然而止。夜里的凉风吹过来,忽然把空气吹得很暧昧,我听见邱杉说,「要不要和我结婚?」
他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在安静的夜里听得不是很清晰,但我还是隐约听见「和我结婚」这四个字。马路上最后一辆左转的白色轿车闪着灯离开我们的视线,我惊讶地抬起头看他,「啊?」
他低头看我一眼,又看一眼对面刚刚亮起的绿灯,然后握住我的手腕匆匆穿过斑马线。一直到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我才回过神来。我扬起头带着玩笑般的试探看着他的脸,他眨了眨眼睛,避开我的视线,过一会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复一遍。
「要不要结婚,就当是一次合作?」
「什么意思?」我问他。
「意思就是,我们结个婚,但又不是真的结婚。你可以得到一辆车,我可以让我妈安心。」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一边在脑海中确认我们今晚都没有喝酒,一边在琢磨他究竟是什么目的。我们彼此知根知底似乎又不完全知根知底,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有这个想法的,又为什么会选择我,我思来想去也不明白。
已经是第二个绿灯了,我听见身后的指示灯传来「嘀嘀嘀」的催促声,脑袋却一片空白。邱杉笑着对我说,「你不用着急答复我,回去想一下,什么时候有答案了,什么时候告诉我就行。」
我拖着浑浑噩噩的脑袋走回酒店,回房间之前他顺手拍拍我的头,说了一句晚安,像我们之前每一次分别的时候,但好像又完全不一样。
那天夜里,我躺在酒店白色的足够整个身体完全陷进去的单人床上,翻来覆去地失眠了。其实坦白说,我并不反对结婚,虽然我从不指望婚姻会改变我的人生。可是生活无聊起来的时候是不讲道理的,有时候夜里躺在空荡荡的客厅沙发上,会忽然很希望有个人可以说话。你打开手机看一眼屏幕,大约两三点,朋友们都已经睡了。这种感觉在年岁渐长的日子里会消融一些叛逆和理智,有一次出差的冬天,行程结束的最后一天,同行的工作人员都已经回家,只剩我一个人留在酒店等待第二天的列车。整个晚上,我坐在房间冰冷的大理石窗台上望着对面依然看得见灯光的高铁站,忽然觉得无比寂寞。
城市漆黑一片,人们都已经睡着了,没有人在等我。
虽然这种感觉很快就会过去,虽然结了婚会有更多麻烦,可是日子过得太安逸也是一种缺憾,你会忽然生出一种想找个狗男人吵一架的冲动。就像粗茶淡饭吃久了想吃火锅的念头,我需要更刺激的新生活。这一瞬间,我想起我妈说过的一句话,「你活一辈子,不体验一次婚姻,不觉得遗憾吗?」
按照我妈的理论,如果体验过觉得没意思,再离婚也是可以的。不得不承认我妈的反向鼓励的确动摇了我,人活到我这个份上,啥事都让我搞砸了,人生已经没法按部就班地生活,莫不如就随它去吧。既然想体验婚姻,我也没什么好怕的,而邱杉,就是我的最佳选择。
他是个人渣,我也是,我们谁也不用为谁负责。
我就着窗纱外渗出的凌晨四点的月光给邱杉发过去一条微信:「成交。」
他没有回复我的那条消息,第二天我们站在骡马市一家奶茶店的窗口,他轻轻撞一撞我的肩膀,得意地说,「一想到要和我结婚,激动得睡不着觉了吧?」
「是啊。」我微笑着说,「一想到以后可以天天折磨你,我可太激动了。」
「你快点来折磨我,我求求你。」他哈哈大笑,「你要是心慈手软我都瞧不起你。」
就这样,瞒着所有人,回到家的第二天,我们就领了结婚证。为了防止他暗算我的财产,我们郑重其事地签署了婚前协议,各自的钱、车、房,无论婚前还是婚后,都各归其属互不干涉。如果有一方随时想要离婚,便可以结束这段关系。最重要的一点,我们是名义上的开放式婚姻,无须履行夫妻义务,完美地避开了孩子的问题。
与其说是结婚,我们更像是搭伙过日子。闺蜜觉得我疯了,她说,「你们要是想骗爸妈,弄一张假的结婚证不就完了,搞什么假结婚?」
我说那不是我的风格,都是成年人了,要玩就玩真的,一张假证谁稀罕呢。她说万一你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呢。我不可思议地摸摸她的脑门儿,「你清醒一点,活到这把年纪还做梦呢。」
闺蜜想了想,点点头说,「也行,反正你只喜欢帅的,起码这一点邱杉没得挑。况且你俩半斤八两,臭毛病都不少,说不好谁折腾谁。不过真到离婚那一天,别闹得太难看,否则我们聚会叫你不能叫他,叫他不能叫你,那多没意思。」
「叫啊,为什么不叫,前夫和前妻的尴尬会面,他带着他的女朋友,我带着我的男朋友。」我禁不住砸了咂嘴,「想想都刺激。」
闺蜜站起来摇了摇头,大概觉得我已经不可救药了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就是我们新时代青年的冒险精神。反正人生如戏,人算也不如天算,不如就痛快一点来把大的。再说结婚多有意思啊,两个人相互折磨,你算计我,我利用你,这可比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来劲多了。
闺蜜挠着头在客厅里转了半圈,忽然停住问我,「你们办婚礼吗?」
我说借着疫情,正好不用办了,反正也没什么感情,我俩都不想办。她点点头说好,刚巧不用给你们随礼了。
我一拍大腿,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拿到结婚证的当天,邱杉用手机拍了两张照片,准备发到自己的朋友圈告诫七大姑八大姨,省得以后天天有人给他介绍女朋友。我说我可不发,万一我的朋友圈里有人暗恋我,看见了多伤心啊。
邱杉转过头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啧啧称奇地赞叹道,「可以啊,行情不错嘛。」
我得意地向他挑了挑眉毛,「开什么玩笑呢,我可是城北一枝花。」
他把脑袋伸过来盯着我的手机屏幕,努努嘴说,「来,我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我给你把把关。」
我优雅地划开屏幕,点开邱杉的微信头像,把手机怼到他的脸上说,「你看,就这个傻蛋。」
邱杉把脑袋向后缩了缩,翻着白眼说,「就这?就我一个?你这行情也不咋的啊。」
「好,你等着。」我狠狠地拆下安全带,一边作势去拉车门一边说,「我现在就去夜店蹲着,我今晚要是独守空房,我就叫你一声爸爸。」
「才几点就去夜店,杀猪盘的都没你这么敬业。」邱杉说着,伸出右手过来按住我放在车门上的手,带着命令的语气说,「今天是新婚夜,你哪儿也不准去,给我老实待着。」
晚上七点,我们约了两家父母在饭店见面,虽然双方父母是第一次见面,可是我们对彼此的家人都不陌生。邱杉因为工作关系和我妈打过几次交道,还请她老人家吃过饭。那顿饭我爸妈都去了,甚至闺蜜和鲁南也在场,唯独没有人通知我,甚至隔了半个多月,我才从闺蜜的口中意外得知这件事。
邱杉的妈妈我在两年前见过一面,那是一次跨年夜,我们搞了几张演唱会的门票,当时邱杉是带着妈妈一起来的,他的妈妈就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之前听鲁南说过邱杉的妈妈很凶,也不知道是不是开玩笑,可是那天晚上她一直兴奋地拉着我的胳膊,一边摇晃一边说,「快看,姑娘,那个小伙儿叫什么名字呀,长得可真精神。」
几句客套的寒暄后,邱杉一本正经地托出我们提前编好的瞎话,说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一直有缘无分,不是他恋爱我单身,就是我恋爱他单身,直到这一次机缘巧合,才推心置腹地交换了心里话,原来两个人一直互相喜欢却不敢说出口。虽然结婚这事有点冲动,但是彼此了解这么久,也都早有思量,绝不是草率决定。
邱杉说得情真意切,连我都快信以为真了。
家长们听完也不好再说什么,我猜想他们可能早就被我们折磨得够呛,有人愿意把我们这两个浑蛋收了,他们怕是想回家去烧高香,根本不在乎我们是怎么想的。用我爸的择婿眼光来看,只要哪个男的把我娶回去不至于结婚以后把我打死,他就心满意足了。
从这一点上来讲,邱杉一没有暴力倾向,二虽然女朋友换得勤但从没有劈腿过,也不会欺骗对方的感情。我妈就更简单了,从当初追我爸到现在挑未来女婿,这么多年眼光从来没有变过,只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这样一来,邱杉在我爸妈眼里算得上乘龙佳婿了吧。
虽然婚礼取消了,但是双方父母认为该走的程序必不可少,一定要交换陪嫁和彩礼。在我们的再三阻挠下,最终敲定我妈给我买一辆新车,邱杉的妈妈给我买一个金手镯。我们先暂时住在邱杉的房子里,等明后年他的爸爸妈妈再替我们换一个更大的房子搬过去。家长们唯一的条件是,他们要挨个宴请亲朋好友,我们必须配合。
我们一边答应着家长们的安排,一边偷偷在桌子下面互发消息:
「哎呀呀,好处都让我占了,这怎么好意思。」
邱杉发过来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微笑 emoji,「我们邱家人做事一向体面。」
「娶了我这样贪财好色的女人真是你的福气,你要珍惜。」
邱杉几不可闻地冷笑一声,回过来一句,「上了我的船,保准让你财色兼收。」
我抬起头微笑着望向邱杉意味深长的表情,财我收到了,不劫个色多可惜。我冲他极尽暧昧地眨了眨眼,邱杉下意识向后缩了一下脖子,下一秒,我飞快地凑过去,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邱杉目瞪口呆地望着我,我回到原位,转头看了看四位面面相觑正犹豫着该不该假装没有看见的长辈,害羞地低下头说,「不好意思,没有控制住。」
邱杉尴尬地假笑着,过了一会儿发过来一条:「你占我便宜。」
「当然。」我回他,「我一向光明正大地占。」
吃完饭后,我们送家长回家,接着邱杉开车径直向自己家走。我一看这路线不对,便说,「我要回家。」
「对啊,回家。」他理直气壮地回答我。
「我说,我要回我自己家。」
邱杉哼了一声,「刚才吃饭的时候你保证得多体面——『妈,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邱杉。』怎么这还没过夜呢,就变卦了?」
我张了张嘴,仿佛落入了一个圈套。说好的只是合作,怎么还要同居呢。虽然以前也不是没有同居过,可都是别人住在我家,我从不在别人家里过夜。如果吵架的话,我也省得出门折腾。现在怎么办,吵架了我只能摔门离家出走,倒也不是不行。不过做戏做全套,反正也是来体验生活,不如就尽情享受。
「行吧。」我只能答应着,「那你先送我回去收拾一下行李。」
邱杉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一边拐弯一边慢悠悠地说,「来日方长,你还是早点适应的好。」
十分钟后,我坐在衣帽间的地毯上,垂头丧气地看着满地衣服,哀怨地感慨着搬家真是太累了。怎么莫名其妙就有种过家家的感觉,忽然醒过神来才发现这场闹剧已经覆水难收。刹那间我便陷入成年人的疲惫之中,改变习以为常的生活状态真是一件麻烦的事。我在心里暗自盘算,婚假结束,等新车到手,我就找个借口再搬回来。
邱杉正瘫在客厅的沙发上刷手机,那张沙发他可太熟悉了,好几个中午我们一起吃过饭,他便跟我回家躺在那张沙发上睡个午觉再去上班。我曾一度以为他把我家当作午休客栈,但起床的时候走到客厅,看见他的腿因为超出沙发的长度,不是尴尬地架在半空就是蜷缩在一起,便会恍惚以为他一定爱我爱到无法自拔才会如此迷恋我家的沙发。
我在一堆衣服里翻腾了半天,翻出两盒没有拆封的快乐宝,我心下一犹豫,是不是应该把这两盒快乐宝也带上?万一我们哪天擦枪走火情难自禁,关键时刻总还是能派上用场。按照我的经验,这种事只能指望自己。但万一带过去被邱杉看见,他一定以为我早有预谋。原本占据主动权的是我,那时候就变成他了。
所以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我忽然反应过来。提出结婚的是他,提出同居的也是他,你说他不喜欢我吧,这也太主动了。你说他喜欢吧,看着也不像。通过我屡战屡败的实战教训来看,一个男生如果不能明确让你感受到他的心意,那就是不喜欢,千万不能多想。女孩子常常喜欢自我洗脑式恋爱,有时候完全和这个男生没关系,等下头了再想一想,暧昧真是屁也不算。
不过婚都结了,搞一搞也没什么事吧,反正是合法的。想到这,我的手刚美滋滋地伸过去,还没有碰到包装盒,就听见邱杉的声音从客厅飘过来,「我劝你不要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用不上。」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一瞬间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作五雷轰顶。「用不上是吧。」我在心里狠狠地嘀咕着,「行,你给我等着。」
我拎着一个硕大的行李箱站在电梯里,余光看见邱杉一直在偷笑。我越想越生气,瞪他一眼揶揄道,「开心得冒泡了吧,梦想成真了,恭喜你呀。」
「谢谢啊。」邱杉憋住笑,接着说,「让你结婚就结婚,让你搬家就搬家,我怎么从来没发现你这么听话。」
我气得两眼发黑,甩给他一句,「你懂什么,我这是先礼后兵。」
回到家以后,我霸占了邱杉的大卧室,把他赶到次卧,又逼着他帮我更换了带来的新床单,折腾到快十二点,两个人洗了澡,筋疲力尽地倒在沙发上。
我贴着面膜,一只脚踩在邱杉的小腿上,盯着天花板发呆。和邱杉一起住有一个好处,他会做饭,而且喜欢做家务。只不过之前我们都懒得折腾一个人的饭,所以一到晚饭时间我就会收到他的消息,「吃饭了吗?」
其实想想我们也算是约会过无数次,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游泳一起按摩,甚至周末无聊也会突然开车去郊外转悠,除了没有一起睡过觉,其余的基本都做过。怪不得鲁南的妈妈神秘兮兮地问闺蜜,我和邱杉是不是在谈恋爱,怎么看我俩天天在一起。
当时闺蜜信誓旦旦地向自己的婆婆保证,「放心吧,他俩不来电,估计您孙女结婚的时候他俩还在瞎玩呢。」
不知道这一回闺蜜要怎么向自己的婆婆认输,好在邱杉见过我所有没有洗头没有化妆的邋遢模样,我也不必在他的面前伪装,除了有一丝尴尬,结婚还是挺新鲜的。
我踩在邱杉小腿上的脚摇了摇,问他,「唉,什么感觉?」
邱杉靠在沙发的另一头动也没动,手指依然在屏幕上划来划去,没有什么语调地回答我,「没什么感觉。」
我把面膜撕掉丢进垃圾桶里,透过脚尖观察对面的邱杉。他刚刚洗完澡,发丝沾着水珠趴在额头上,确实是一个男人最性感的时刻。他面无表情地滑动着手机屏幕,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刷屏机器,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两个人共处一室的奇妙氛围伴随着浴室里散发出的裹着潮气的沐浴露香味在房间中氤氲上升,总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在这样的夜晚,不做一些什么事,不说一些什么话,仿佛白白浪费了这样的月色。
一开始只是一点心动,飘飘荡荡无处落地,渐渐地便有些恼怒。明明是他邀请我过来,不理我算怎么回事。我坐起来,见他还是毫无反应,便翻过身像只蚯蚓一样从他手机下交叉的双臂中钻过去,躺在他的胸膛上,抬起头望一眼他的手机屏幕,「看什么呢?」我问他。
邱杉显然愣住了,手指停留在屏幕上,我仔细一看,原来只是在刷朋友圈,已经刷到三天前了,看来也没什么好看的。他用手使劲拍了一把我的脑袋,口中命令道,「睡觉去。」
我耍赖说,「我不去,要去也行,你把我抱到卧室去。」
邱杉把两只手放下来,忽然撑住沙发的边缘猛然站起身,将我像只沙皮狗一般抖落在沙发上。他翘了翘嘴角,扬扬得意地哼着歌走到次卧门口,一边关门一边挑衅般丢下一句,「晚安。」
我撅着屁股趴在沙发上,脸埋在两只抱枕的缝隙里,气得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我们回了邱杉的父母家,虽然没有打过很多交道,但他的父母为人还是很和善的。一般情况下,只要没有孩子,又不在一处住,正常家庭都可以维持表面的相安无事。一旦有一个孩子出现在家庭中,就会像一个导火索引发很多原本不易察觉的矛盾。
邱杉的父母并没有过多干涉我们的生活,吃过饭后,我们一起出门逛街,他的妈妈拉着我去了珠宝行,一定要兑现之前答应过我的金手镯。借着这个机会,我终于得到看了很久的一款黄金表链,一整天都美滋滋地举着左手端详我的手腕。
趁着他的爸妈去卫生间的空当,我们坐在商场中央平台的一家奶茶店里休息。我盯着手腕上新买的表链看过来翻过去,邱杉忍不住吐槽一句,「别看了,再看掉漆了。」
我把手伸过去,凑到他的眼前,问他,「好不好看?」
邱杉敷衍道,「好看好看。」
我收回手,严肃地说,「先说好,这是伯母自愿送给我的,假如哪天我们离婚了,你可不能要回去。」
邱杉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眯了眯眼睛,揶揄道,「怎么,开始倒计时了?」
「那倒没有。」我笑着说,「起码现在看,我俩过得还挺不错。」
「哪方面不错?」邱杉忽然被我逗笑了。
我想了想,认真地说,「除了没有性生活,哪方面都挺不错的。」
邱杉刚喝一口奶茶,一下呛住,咳了半天才缓过来,盯着我张了张嘴,半天才吐出一句,「怎么?你还想有啊?」
我无所谓地啜了一口冰奶茶,嘟囔道,「没有……那想想还不行吗?」
邱杉跨过圆桌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我的太阳穴,压低声音说,「你这脑子里一天能不能想点干净的东西?」
「我人干净就行了,脑子要那么干净做什么。」
我刚说完,邱杉的爸妈就回来了,他的妈妈说刚才路过几家服装店,问我要不要去逛一逛。我答应着,便陪他的妈妈去逛街。我搀着她的胳膊,陪她一家接一家地逛。很奇怪,从小到大,我和自己的母亲从来没有过这样亲密的瞬间。小的时候,我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不同地方,直到小学六年级才被爸妈接到这里。正值青春叛逆期,我和母亲之间是从一场又一场摩擦和矛盾中互相认识的,所以我们从不亲近,甚至走在路上她离我近一些,明知她想要挽着我的胳膊,我也会向旁边躲开。
邱杉的妈妈从试衣间出来,有一些羞涩又小心翼翼地问我,「这件怎么样?」
「好看。」我说,「妈,你就适合穿明黄色,显得你光彩照人。」
她转过身,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新衣服,却兀自说了一句,「有个闺女就是好。」
我忽然愣住了,听见旁边的店员附和道,「阿姨,您女儿真漂亮。」
婆婆吧,我应该叫她婆婆吧。她笑呵呵地对店员炫耀着,「嗨,其实这是我儿媳妇。」
我听着她们在讨论我,却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我妈妈从来没有说过有我这样的女儿真好这句话,而邱杉的妈妈却这样自然地讲给别人听。我知道,虽然我的那声「妈」是假的,但她的那句「儿媳妇」却是真的,她是真的把我当作一家人。
刹那间,我觉得有些懊悔,我和邱杉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陪他们吃过晚饭后,我和邱杉开车回家。自打坐上车一直到家里,我都心事重重,也懒得折腾邱杉,回到家后我就钻进卧室躺在床上。邱杉见我连灯也没有开,跟着走到卧室门口,站在客厅灯光照射边缘的阴影中问我,「你怎么了?」
我没有说话,他犹豫了一会又走进来,在床边坐下,问我,「不舒服吗?」
「没有。」我闷闷地回答他,「就是心里有点难受。」
「有什么难受的?」我听见他温柔的声音,「说出来我给你解解闷。」
我背对着他,把下午的事情简短地讲给他听,接着说,「一开始我没有想那么多,可是现在我觉得,欺骗大人真的是一件很残忍的事。人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一旦有了希望再落空,该多难过啊。」
邱杉叹声气,在黑暗中沉默了很久,忽然缓缓开口,「我妈心脏一直不好,我过去以为她是骗我的。年前陪她去检查,医生当时就建议做心脏搭桥手术。手术前那晚,我妈跟我说,觉得这辈子挺遗憾的,没有见到我成家那一天,万一她有什么事,就希望我别有负担,照顾好我爸。要是我爸想找一个老伴,也别拦着他。我让她不要多想,就是一个小手术。但是那晚我坐在医院门口的长凳上发了一晚上呆,觉得不能再这样随心所欲地过了。」
邱杉说话的时候,房间里的空气异常沉静,他看不见,其实我已经哭了。我带着一点控制不住的哽咽问他,「所以你就想结婚了?」
「对啊。」他的语调忽然轻快起来,「我本来只是试一下,没想到你二话不说就同意了,我也不能反悔,对吧。」
我闭了闭眼睛,感动转瞬间消失。我又说,「那我们离婚的时候,你妈失去了这么优秀的儿媳妇,更伤心了怎么办?」
邱杉嗯了一声,说,「那我们也可以不离婚。」
「那可不行。」我斩钉截铁地拒绝他,「我得找一个对我好一点的老公。」
邱杉听完,伸手过来一边戳着我的腰,一边咄咄逼人地问我,「我对你不够好吗?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不够。」我一边躲一边笑着说,「你快点哄哄我,我考虑考虑不和你离婚。」
他把手收回去,一本正经地问我,「说吧,给你一个机会提出你无理的要求。」
我擦了一把眼泪,继续躲在被子里说,「我要吃冰激凌。」
邱杉站起来,把一个枕头丢在我的身上,「起来吧,带你去吃冰激凌。」
「你转过去。」我说。
邱杉听话地转过身,我爬起来,一个跨步跳在他的背上,用脚蹬了蹬他的胯,嘴里喊了一声,「驾。」
「神经病。」邱杉一边背着我向门口走一边骂,「我看你就是故意的,还跟我演潸然泪下……」
第三天我们该回门了,我爸妈做了一桌菜,拎出来一瓶白酒和一瓶红酒。我替邱杉打掩护,说他要开车。我爸疑惑地问我,「你不是有驾照吗?」
邱杉替我爸和自己倒了两杯酒,说没事。我一想觉得自己确实有些自作多情,往常邱杉喝醉无数次打电话给我让我打车去接他的日子我差一点忘了。而且他喝醉了非常烦人,每一次都要给我讲相对论。有一回出租车司机都听不下去了,问我,「姑娘,你男朋友是大学教授吧?」
我说,「他是个屁。」
当时邱杉虽然喝傻了,我骂他的时候倒是挺清醒,摸着我的脑袋威胁我,「你说什么?」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半瓶酒已经没了。加上我妈也加入了战场,三个人你一杯我一盏,饭还没吃一半,就已经开始互相吹牛。我妈把我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抖落了出来,还说早就看好我们俩了,结果每次问我,我都说邱杉不靠谱。我妈碰了碰邱杉的杯子说,「我看就很靠谱嘛。」
我无言以对,幸好邱杉喝醉了什么也记不住,随他们吹吧。酒过三巡,我妈让邱杉在我的卧室里睡个午觉。我一推开卧室门,邱杉侧身瘫在床上,我从背后踢了他一脚,骂道,「起来,这是我的床。」
邱杉转过来嬉皮笑脸地说,「现在是我的了……你,也是我的了。」
我寻思这哥们是喝醉了还是没喝醉,等了一会儿,他又睡着了。我绕过床的另一侧,刚躺下就听见邱杉嘟囔,「我渴了,你去帮我倒杯水。」
我没理他,只说,「你自己去。」
说完就听见邱杉大声喊起来,「老婆,我想喝水。」
我被电打一样翻身起来捂住他的嘴,看见他笑眼眯眯地望着我,我就知道他根本没喝醉。我的右手暗暗使劲,捏了捏他的下巴,认命地爬起来出门替他倒水。等我回来的时候,看见邱杉靠在床头笑望着我,挑了挑眉毛问我,「我靠不靠谱?」
我带着一个十足礼貌的假笑,向他缓缓比出一个大拇指。我把水杯放在他的床头柜上,直接从他的身体上踩过去,跨到床的另一边躺下。邱杉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又放回柜子上,忽然趴过来把脸凑在我的耳朵旁边。我闭上眼睛,感觉到他带着酒醉的呼吸缓缓从我的太阳穴流淌下来,以为下一刻他就会亲在我的脸上。停了好几秒种,却听见邱杉轻声笑着说,「谢谢老婆。」
说完他就躺了回去,被子窸窸窣窣地响了一下,之后便再也没有声音。
就这么折腾了三天,我们都精疲力竭,终于可以上班缓一缓。还没来得及多歇两天,转眼就到了周五,下班的时候邱杉顺路过来接我,我们在路边随便找了家饭馆吃了个晚饭,又不知道到哪里去,干脆直接回了家。我们躺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又无事可做,我说看个电影吧,邱杉说看什么。我想了想说看个恐怖片,邱杉从手机上抬起头思考半天说不行,他害怕。
我一想这不正好吗,平常我一个人不敢看,两个胆小鬼一起看,谁也不要笑话谁。我从电脑里拷出来存了好几年一直不敢看的《电锯惊魂》,为了配合气氛把房间里的灯和窗帘也一齐合上。非常好,我很快就可以抓住邱杉的小辫子了。
电影开始之前,邱杉为了壮胆,还拎来两瓶酒。我们一边假装气定神闲地喝酒,一边越坐越近,从沙发上挪到地毯上,紧紧挨在一起。夏天快要来了,我们裹着沙发上的薄绒毯缩在地上谁也不敢说话。
片尾曲响起的时候,我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看一眼邱杉,他仿佛被吓傻了。
我说,「你去开个灯。」
邱杉一动不动,回答我,「谁关的灯,谁去开。」
我说,「你是男子汉,你去开。」
他说,「你是铁娘子,你去。」
我们互相推搡了好一阵,我只好说,「我去开也行,那你今晚陪我睡。」
邱杉惊讶地望着我,忽然坏笑着说,「你想得美。」
说完他站起来,抖落身上的毛毯,像个壮士一般给自己打了个气,接着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玄关处打开灯,房间忽然亮了起来。
我看他在房间里悠闲地转来转去,便和他商量,「喂,今晚能不能不关灯?」
「那不行。」他断然拒绝,「多浪费电。」
我又试了试,「那我们一起睡沙发?」
他转过来嘿嘿笑了两声,也没有答应我,只是自顾自地去洗漱。这个男人的心好狠哪,我绝望地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没什么了不起的,毕竟一个人住了那么多年,这点小困难不算什么,眼睛一闭就天亮了。
做好了心理准备,发现其实也没有那么害怕,干脆走到卧室去睡觉了。一开始睡得昏昏沉沉,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做起了噩梦,梦见一屋子大蛇在咬我,我一边跑一边拿大刀砍蛇,砍死一条又来一条更大的。直到最后一只大蛇的嘴张到了我的脸上,我就意识到完蛋了。那条蛇比房间还要大,弯弯曲曲地绕了好几个来回。我拼命喊也喊不出声,只好拿刀对着比我人还大的脑袋疯狂乱砍,迸得血腥四溅,把那条蛇的脑袋砍得稀巴烂。好不容易从蛇窟连滚带爬逃了出来,靠在一个大石头上休息,忽然从石头后面爬出来一个穿着红色喜服、头上蒙着盖头的女人,慢慢地挪到我的面前来。
这一回是真的完蛋了,叫也叫不出声,动也动不了,跑也跑不掉,我的脑袋提前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是梦魇了。我摇一摇头,没什么反应,想动一动手,也没有反应,整个身体像被什么力量控制住了。我拼命叫喊,虽然发不出声音也还是要拼命喊,直到听见自己的喉咙撕扯出哑到几不可闻的「吼吼」的声音时,我一狠心,甩给自己一个巴掌。很好,这下是彻底醒了。
醒是醒了,却也不敢睡了。我坐在床上看着房间里微微透着月光的布景,出了一身冷汗。看一眼手机,才半夜三点,我起身走到客厅,开着灯在沙发上坐了半天,困得要命。我撇头望一眼次卧合上的房门,邱杉一定睡得正香。我越想越生气,看的是同一部电影,怎么他就可以睡得那么香。
坐了不到五分钟,我的脑袋已经困得发沉,实在不敢回到房间一个人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推开邱杉的房门,偷偷钻到他的床上。他的房间阳气重,应该不会再闹鬼了。等到明早起来,假如他说我不害臊,到时候再耍赖就完事。
可能因为太困,我躺下不一会就睡着了。我不敢惊动邱杉,只揪着一个薄被的边盖在身上,睡到半夜觉得有些冷,大概是拽了拽被子,却没想到把邱杉拽醒了。邱杉翻身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旁边睡了个女人,一大团墨色头发凌乱地散落在枕头上,连正面背面都分不清。
邱杉一个激灵坐起来,一声尖叫把我也吓了一跳。我从梦中惊醒,二话不说又是一个巴掌,不过这一次扇在了邱杉的脸上。邱杉捂着脸在黑暗中瞧了半天,才看清我的模样。
他长舒一口气,委屈地用手揉着自己的左半边脸,「力道够狠的啊你,真没把我当自己老公。」
我坐在他的对面,看他的样子想笑又不敢笑,只好低声下气地撒了个娇,说,「我做噩梦了……实在不敢一个人睡,就偷偷跑过来蹭一蹭你房间里的阳气。」
邱杉又是叹声气,抱怨道,「那你倒是说一声啊。」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当时为什么没有把他叫醒,可能是不想打扰他,也可能是碍于面子。总之确实是我做错了,换成谁半夜突然发现床上多了一个人都得吓个半死。我噘了噘嘴,小声说,「你不是说我想得美吗。」
邱杉愣了一下,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小心翼翼抬头看一眼邱杉被月光照亮的脸,也觉得刚才的闹剧有些可笑。最关键的是,我还扇了他一个巴掌,想来邱杉真是无辜。
我们笑了半天,邱杉渐渐缓和了语气,跟我说,「我开玩笑的。」
我正在回想上一句说的是什么,开的是哪一句玩笑时,邱杉接着说,「你要是害怕,就在这睡吧。」
「哦。」我答应着,又揪着我的薄被边边背对他躺下来。邱杉在背后唤我,「你过来点儿。」
我像只虫子一样向后蠕动了十公分,听见他说,「再过来点儿。」
我又挪了一次,已经足够感觉到另一个人的气息时,邱杉从背后伸手过来替我把被子盖好,我的身体终于被完完整整包裹住了。折腾了这么两回,我的睡意已经快消失了。我感觉到邱杉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不是轻抚,而是带着一点重量从额头将发丝向上捋,一下两下,就停住了,仿佛是在安抚我。
他的手跨过我的胳膊,很自然地放在我的手背上,轻轻一握,就抓住了我的手。没有任何解释,像是我们早已习惯这样的亲昵,他便再也没有任何动作。
我背对着他,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沉,慢慢地似乎睡去了。我找了很多理由,比方说他害怕我再次做噩梦,比方说他想要给我一点安全感,比方说他在为自己说过的那句想得美开脱,比方说很多很多,唯独不能说喜欢。
人最害怕否认,一旦你拼命否认一件事,大概率已经深陷其中。我和邱杉之间就像一场无声的较量,因为我们都太懂一个原则,像我们这样的天涯浪子,谁先认输谁就会更忠诚,所以我们谁也不想投降。这样的两个人,就如同身处沼泽之中,挣扎得越狠便会陷得越深。真正冷静下来想一想,输赢真的重要吗?
假如我承认自己真的心动,那么我便输了吗?假如有一天我们分开后,我依然可以逞强装作自己从没在乎过,这样的胜利真的有意义吗?想来想去我才发现,原来我和邱杉真的是两个胆小鬼,假装自己是情圣,其实可怜得要死。
我知道邱杉不是坏人,他选择我成为他的合作伙伴只是觉得我和他一样,都不会把感情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即使合约到期,我们也能好聚好散。做朋友和做恋人是两码事,邱杉并不完全了解我。我们相处了那么多年,彼此体面又有分寸,一旦有一天跨越了这个界限,好和坏都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好在我从不走回头路。如果邱杉发现我开始喜欢他了,如果他觉得是负担,那么我可以搬回家去。不过人得有契约精神,我可以陪他演完整场戏,然后我们挥手再见,各自珍重。
所以这一步,我先跨出去。
就这样思来想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又睡着了。第二天起来,两个人都睡过了头,蓬头垢面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看时间,已经是中午十二点,约好了今天要陪邱杉家里宴请宾客,我们匆忙爬起来收拾。
折腾了一夜,白天又喝了酒,晚上回到家里脑袋昏昏沉沉的,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发烧了。
我在客厅站了一会,糊里糊涂地丢给邱杉一句,「我不太舒服,先去睡了。」说完就真的走到卧室去睡觉。后来回想起来大概是前一晚出了一身汗,刚到邱杉那里睡觉时又没有盖被子,所以受凉才会生病,当时只觉得浑身没有力气,躺下之后就真的睡着了。
睡到半夜,好几回蒙蒙眬眬中我感觉有人走进我的房间,过来摸一摸我的额头,把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塞在我的胳膊底下。早晨醒来的时候,我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和一个体温计,想起来昨晚应该是邱杉在替我量体温。
忽然间我觉得有些窝心。我和爸妈在一起生活的十几年里,即使我告诉爸妈自己生病了,他们也只会说一句,「吃药吧。」我们好像习惯了这样冷漠的亲情,或者是不知如何去关爱另一个人,总觉得多说一句关心的话或者多做一点关心的事便丢了自己的面子。
我还记得几年前,那时候我还没有从家里搬出来,有一次过年前去医院看病却不小心传染了肺炎,连着输了两个礼拜液。那半个多月,我整个人瘦得脱了相,每天注射得直想吐,饭也吃不下。可是爸妈似乎也没有过多关心,依然继续着往日的生活。每天一个人打车去医院的路上,我都有一种错觉,仿佛只要确认我还没有死,我在他们的生活中便可以忽略不计。
大概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一直以来我都清楚地知道,人不能依靠别人活着。在我那些过家家一般的流水恋爱中,更不可能有人用心对待我。忽然有一天醒来发现,有一个人在你生病的一整夜里,一直在关心你的体温,仿佛活了这么多年才第一次体会到被人在乎的滋味。
我像是重生一般一口气喝干那一大杯水,爬起来推开卧室的门,看见邱杉躺在沙发上睡觉。不知道他是一整晚都躺在那里,还是后来觉得累了干脆在那里睡了,我走过去,看他紧闭着双眼,身上盖着那条薄绒毯,怀里还抱着一个靠枕,忽然觉得他可爱至极。
我挨着他睡觉的沙发坐在地毯上,用手机点了个早餐,过一会就回头看一眼他熟睡的侧脸。这个清晨,伴随着邱杉沉睡的呼吸声,我看着太阳从窗台的边缘慢慢升起,觉得这样安逸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天荒地老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忽然体会到婚姻的意义。爱情很重要,却也不是最重要,把一个人放在心上,呵护一个人的快乐日渐替代消退的激情,也许才是历久弥新的婚姻要义。我和邱杉的婚姻是假的,但这些过往都是真的,即使有一天我们不得不说再见,我也会感谢他带给我的一点一滴的曾经。
我又转身看一眼邱杉,清晨初升的阳光铺在他的脸上,他的睫毛偶尔会动一下,真是越看越可爱。我想起我们有一次吵架,因为那天我正在约会,鲁南突然打电话说他们打麻将三缺一,让我过去。我只好带着当时的男朋友赴约,结果邱杉带着鲁南和闺蜜三个人把我男朋友打得七零八落,我男朋友垂头丧气地回家去了,我抱怨邱杉他们不给面子,邱杉却说他们就是故意的。那时候我很生气,好长时间没有理邱杉。
还有一次,是另一个男朋友,我们在家里做饭邀请闺蜜他们过来,吃完饭后他们离开,男朋友却阴阳怪气地问我和邱杉是什么关系。我说就是朋友啊,他不相信,问我是不是喜欢他。我说你疯了,他说我看他也挺喜欢你,你俩倒是挺配。那天我们因为邱杉大吵一架,当时就分手了。虽然分手的原因并不全然在于邱杉,但是我刚分手邱杉就又去谈恋爱了,气得我又是好长时间没有理他。直到他分手以后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又来找我,而我也忘记为什么生气时,我们再次和好如初。
就这样分分合合也过了好几年,好几次搓完麻将的深夜两三点,我们打车去老城区就为了吃一碗面再回家。有时候他喝醉了睡不着打电话给我让我听他说胡话,或者发一个红包让我打车去接他。有时候他叫我出去吃饭我懒得动,开玩笑让他把饭送到我家门口,他一边问我是不是以为他脑子有病,一边真的把车停在小区门口让我出来拿饭,然后再一个人去吃饭。
没想到最后兜兜转转还是我们两个,原来真正慧眼如炬的人是闺蜜的婆婆。
门铃突然响了,应该是外卖到了。我站起来去开门,回来的时候邱杉已经醒了。他问我好点了吗,我说烧好像退了一点,但还是不舒服。他说桌子上有退烧药,他看我没有醒就没叫我吃。我说我不吃退烧药,我一般都靠自己硬扛。他说你扛到明天我就送你去隔离,我说行,那我第一个举报你,咱俩进去继续睡隔壁床。
邱杉一边刷牙一边笑着说,「怎么,你现在是一秒也离不开我了是吧?」
我说都老夫老妻了那么见外干什么,大不了哪一天你老了躺在床上动不了,我保证对你不离不弃。邱杉听完就笑了,说你不把我氧气管提前拔了都算是仁至义尽。这样你一句我一句,仿佛真的在讨论未来的事,好像已经默认我们会一起老去,全然忘记了当初签下那份合约时谁都在心里暗暗决心这一次绝不动心。
喝粥的时候邱杉说,晚上鲁南叫我们去吃饭,问我要不要去。我说去,他说那你吃完饭去睡觉。我说你呢,他说把房间收拾一下。我答应了,喝了一杯冲剂就回房间了。
到了晚上,连续睡了一天一夜,我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我一边用手机播放着《三言二拍》,一边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化妆。邱杉晃晃悠悠地转到卫生间,直直地站在我的背后,一言不发地在镜子中观察我的模样。我从镜中找到他的眼睛,打趣道,「怎么,没见过女生化妆啊?」
邱杉冷笑一声,说,「没见过哪个女生一边听黄书一边化妆。」
我说,「那是你没见识,女生化妆的时候都会听黄书。」
邱杉又是一声冷哼,也不说话,继续站在我的背后。镜子中呈现出一男一女两个身影,我微微向前屈,一只手举着毛刷凑在镜前细细描口红,镜中露出邱杉的脖子。我轻轻抬眼一瞧,雪白雪白的,中间有一颗小小的喉结微微跳动。我一边描摹着嘴唇的边缘,一边带着一丝玩味在镜中与他对视。
邱杉的眼神缓缓下垂,落在我的脸上,偶尔停在我的嘴角,一两秒之后又回到眼睛里。我们的身体交叉成一个暧昧的姿势,仿佛下一秒他就会伏过来亲吻我的脖颈。我的睡衣领口在镜中张开,清晰地露出内衣的轮廓。
我轻抬下巴问他,「你想亲我吗?」
他冷冰冰地说,「不想。」
我有些恼羞成怒,问他,「那你站在那儿干吗?」
他说,「我要撒尿。」
我合上腮红盒,说,「你撒啊。」
邱杉憋着嘴笑了,疑惑地问我,「你不出去吗?」
我转过身,用腮红刷沿着他的鬓角扫到下巴又扫回去,嘴上说,「出去就出去。」我放下腮红刷,绕过邱杉走到卫生间门口,顺便在他的屁股上轻拍一把,说,「撒去吧。」
卫生间的门被合上,我听见邱杉在里面带着笑的声音,「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不要脸了。」
「你发现得有点晚了。」说完,我便回到卧室去换衣服。我穿着短裙披着西装外套站在门口等邱杉,邱杉走到玄关处上下打量我一番,揶揄道,「我看你是病好了。」
我推开门感受一把五月中旬的夜风,不凉也不热,温度刚刚好,合上门再看一眼邱杉的脸,想了想退一步说,「那我去穿个长袜。」
趁着我在卧室换长袜的间隙,邱杉在门口吐槽,「这么多年,我见你穿长裤最久的一次,就是这两天的睡裤。」
我一边照镜子一边说,「你懂什么,长裤塞不下我不羁的灵魂。」
邱杉笑了笑说,「那你穿开裆裤吧,开裆裤可以,再穿个尿不湿,起码年轻二十岁。」
「你有病吗!」我气得骂他,「你是谁呀管东管西的,我爸妈都不管我穿什么。」
邱杉听完也生气了,点点头说,「行,你今晚要是再发烧,我管你一下我是狗。」说完就打开门走出去,我听见门没有合上的声音,换好鞋子站在门口,看见他撇头望我一眼,伸手按了电梯向下的箭头。我走过去,撞了撞他的胳膊,笑着问他,「生气了?」
邱杉僵着脸吐出两个字,「没有。」
电梯门打开,我们一前一后走进去,等待电梯门再次合上,我又撞了撞他的胳膊。「别生气了。」我说。
邱杉停顿了一会,半晌叹一声气,低头看我一眼说,「我看你就是欠收拾,一天到晚嘚瑟个没完。」
「那你错了,我这人就是吃软不吃硬。」
电梯到达负一层,门「叮」的一声打开,邱杉摇摇头径直走出去。我跟在他的身后,趁他不注意一步跃上他的肩头。邱杉吓了一跳,下意识伸出手扶住我的大腿。我用一只胳膊勒住他的脖子,问他,「你以后还凶不凶我?我可学过锁喉。」
邱杉的脖子被我勒得仰了起来,憋着一口气说,「我还会过肩摔呢。」
我松开他的喉咙,趁他喘气的工夫,在他的脸颊上轻吻一下,又用右手虎口捏住他的下巴问他,「还凶不凶我?」
邱杉终于笑了,又立刻切换了一本正经的表情说,「凶。」
我松开手,继续耍赖,「你要是凶我,我就不下来了。」
他一边向车库走,一边无所谓地说,「那你就赖着吧,我看你怎么上车。」
坐上车后,我用手举着气垫的镜子面对他,「看。」
邱杉从镜子中窥视自己的脸,看见脸颊上一个鲜红的唇印,一丝害羞的神色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他一边从我的手中抽走那张湿纸巾,一边佯装生气地瞪我一眼,对着车顶的梳妆镜擦了擦自己的脸,又低头看一眼纸巾上正红色的唇彩,皱着眉头问我,「你嘴上擦的是油漆吗?」
我收起气垫放进包里,逗他,「我这个口红可是有魔力的,被我盖过章的人,都会爱我爱得死心塌地。」
邱杉一边开车一边笑着说,「呦,那我是第几个呀?」
我忽然被问住了,大脑急速飞转,眨了眨眼睛对他说,「当然是最后一个。」
我们一路打闹着到了鲁南家,吃过晚饭,我和闺蜜挪到客厅。我躺在我常待的那张靠窗的双人沙发上,闺蜜靠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鲁南和邱杉还在餐桌上喝酒,我和闺蜜开始闲聊。闺蜜问我你怎么搬过去了,我开玩笑说邱杉求我过去的。闺蜜问那你们睡一张床吗,我说偶尔。闺蜜一下坐直了身体,八卦的灵魂熊熊燃烧,追问我怎么回事,我就把那天夜里打了邱杉一巴掌的事告诉了闺蜜。我们哈哈大笑着,闺蜜又问,那你俩和谐吗,我说哪方面,闺蜜问那是哪方面不和谐。我说我们来的路上还吵了一架,又把邱杉生气的事说了一遍。闺蜜说那你有点过分了,人家毕竟是关心你。我说确实,所以我服软了啊,我这个人多会看眼色呢。
说着说着,邱杉走到客厅来,看一眼闺蜜躺着的沙发空出的半截,又看了看旁边单人沙发上堆积的衣服和靠垫,径直走向我躺着的双人沙发,弯腰搬起我的两条腿,顾自坐下来,又把我的腿放在他的大腿上,在我的小腿上盖了一个抱枕,神情自若地玩起了手机。
他的动作很自然,像新婚那天夜里我的脚踩在他的小腿上一般没有任何试探。闺蜜砸了咂嘴,感慨道,「你们假夫妻怎么比真两口子还腻歪,演戏演得这么敬业呢。」
「当然,得进入角色,要不然露馅了怎么办。」我说着,用膝盖顶了顶邱杉胳膊下的抱枕说,「是吧,老公?」
闺蜜不服输地叫了鲁南一声,「老公,我看咱俩也分居吧,得有点距离才能产生美。」
鲁南在厨房里收拾碗筷,叮叮当当地丢出一句,「咱俩距离还不远哪,自从有了闺女,咱俩都分居两年多了。」
几个人聊着天,邱杉和鲁南又喝了一点酒,都有些醉了。我拉着邱杉告别了闺蜜和鲁南,开车带邱杉回家。转过一个路口,我忽然想回家看看,便调转方向去了自己家。邱杉迷迷糊糊地问我,你去哪儿呢?
我说回家看看,给花浇点水。
邱杉便不再说话了,车窗外的风吹着他的刘海一飘一荡的,似乎把他吹醒了。进了家门,我从放鞋子的地毯上拾起一双拖鞋递给他,他站在我的面前,一只手扶住我的肩膀,弯下腰开始换鞋子。他的动作很缓慢,我只能看到他的脊椎一上一下地浮动,之后他慢慢抬起头,却没有直起身子。他把脸转过来,刚刚好停在我的面前。
他的鼻尖距离我的嘴唇不到五厘米,我可以嗅到他带着酒醉的呼吸。房间还没有来得及打开灯,昏暗的月色透过厨房的白色百叶窗一层一层地照进来,我看见邱杉明亮的眼眸。这样的夜晚混合着酒精的滋味,他弯腰站在我的面前侧头注视着我的脸,他的手还扶在我的一边肩膀上,他没有开口讲话,我已经想要吻他了。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我一句,「你说我是谁?」
我愣在原地,猜不出这一句话的上一句出自哪个时刻,只好反问回去,「你是谁?」
他很认真地回答我,「我是你老公,我们结婚了。」
「假的。」我说。
他还是那副一本正经的表情,他很少在喝醉时露出这样的表情,你弄不清他是醉了还是没醉。「真的。」他说。
我笑了笑问他,「你是准备假戏真做吗?」
他忽然就站起来了,我们离得这么近,这个姿势我必须抬起头才能看到他。借着月光,他一把将我提起来,却没有抱在身上,而是向右走了几步,一直将我放在厨房的岛台边缘。这个时候我可以面对面看着他的脸了,我坐在岛台上,两只膝盖磕在他的小腹上。他用手轻轻一掰,我的膝盖就分开了。他向前拽了一把,我的两条腿便挂在他的腰侧。他松开手,支在我身体两侧冰凉的大理石上,却没有向前靠近我。
他微微笑着说,「那就真做啊。」
「你不要后悔。」我说。
他说,我从来不做后悔的事。我说巧了,我也是。他又问我,你是不是早就等着这一天呢?我说你想多了,我还可以找别人。他说现在不行了。我说为什么,他说因为我们假戏真做了啊。
这一瞬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我的脑袋。我发现邱杉身上有一种魔力,当他真正想要靠近我的时候,他根本用不着做什么,我就已经投降了。我突然明白他之前的女朋友们为什么对他如此着迷,只不过因为他身上这种诱人的蛊惑,配合他漂亮的脸蛋和巧妙的分寸以及恰到好处的掌控,将他包装成一个拥有致命吸引力的馅饼,每当你上前咬一口,你就会跌进他的陷阱里。
想到这里我忽然笑了,我可是神农尝百草,只要不伤财,其余的我都不怕。我用小腿轻轻圈住他的腰,他的身体便向前靠近一些。我问他,「以后我发烧了,你管不管我?」
他说不管。
我将小腿圈得更紧一些,他的身体又向前靠近一点,我又问他,「你管不管我?」
他说管。
我说你是不是狗?
他笑着说,你才是狗。
我说我是啊,因为我会咬人。说完我凑近他的肩膀,在他的脖颈靠近锁骨的位置轻咬一口。我抬起头笑着看他,他挑一挑眉毛威胁我,你再咬一口试试。
我说试试就试试。我用胳膊圈住他的脖子,由于距离的缩短,他的胸膛贴在我的西装领口处,心跳透过几层布料打在我的皮肤上。我凑到他的耳鬓,轻咬一口他的耳垂,他的身体忽然轻微颤动一下,也许是夜里的风太凉,隔着窗户也能吹到人身上。我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你发抖了。
他的下巴靠在我的肩头,却没有重量。他说对啊,你吓到我了。
我说你的胆子好小,只有喝醉了才敢靠近我。
他说因为你是一只大老虎,不喝酒的时候都敢爬到我的床上。
我笑着说,我是一只纸老虎,碰一碰就会碎了。
他的手抬起来,扶在我的颈椎上,我向后缩一下,他的吻便落下来,亲一下又问我,「那亲一亲会碎吗?」
「会的。」我说着便直直地仰面躺下,躺在岛台冰凉的石面上,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气泡一般的声音,「你看,碎掉了。」
「神经病。」邱杉笑骂着,一只手伸过来捞起我的腰,将我挂在他的肩膀上,一边向卧室走一边说,「走,给你缝一缝。」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枕在邱杉的胳膊上,他的手指扣在我的腰间。邱杉说,「我们去度蜜月吧。」
我问他为什么啊。他说因为我们结婚了啊。我说我们不是早就结婚了吗,他说现在是真的结婚了。
我想一想又问,「那合约到期了,我们不是就完蛋了?」
「你是不是傻啊。」他说,「那份合约本来就没有期限。」
我忽然翻身躺下,躺在邱杉的怀中。我仰天长叹一声,骂道,「你果然是个人渣。」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邱杉笑着,爬起来走到窗前,一把扯开两扇厚厚的窗帘。窗外的天光照进来,我眨了眨眼睛。
「新婚快乐。」邱杉站在窗口,背对着阳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