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深
鞋的泪
我买鞋成癖,都有些病态了,见到好鞋就想买下。我的好鞋的标准越来越高:首先鞋要柔软,帮和底都要极柔极软,入脚绵和有如轻云,决不可挤脚夹脚压脚磨脚,另则,鞋要绝对是真皮的,透气性佳,不可捂脚烧脚,其次,样式要时尚典雅有个性。我的鞋,多是休闲式,讲究宽松舒适,有点席梦思感觉。见到中意达标可心之鞋,我必买。这也是我的异数人生之异吧。
市场经济,人们都挖透心思打市场。千万种鞋千万种花样翻新上市。好鞋层出不穷,逗引得我不断地买鞋,渐就成了癖,家里可开鞋店了。妻子一见我在商场转鞋柜头就老大:你有病呀,又要买鞋!家里那些鞋往哪放啊!
我哈哈一笑,像个上校:放不开我就送人!
对鞋的体验,我是以实践为唯一标准。自打记事起,我对鞋就没概念。我自小就没穿鞋,有什么概念?确切点说,是自小没鞋穿。原因众所周知,那时代,没的东西多了,没鞋穿的人何止千万。那不叫穷,叫艰苦朴素,是优良作风,不丢人,还有些光荣。
我却反叛,不觉光荣只觉苦。尤其捡煤核时没鞋穿太痛苦啦!
我六岁就随进工厂做工的父母进城了。我六岁就捡煤核。煤核是我们家三季的灶火冬季的太阳,能不捡么?于是,我捡到上学又捡到退学。退学我很多劳动,捡煤核是主要劳动了。
我们家居是五十年代初所建的工人新村,叫白石村。说是新石器时期留下一堆白石器,建成工人新村,政府就命名“白石村”靠近白石村有一所新建的大工厂,叫轴承厂,是生产轴承的。这种轴承装在轴上,转飞机转汽车转机器……溜道飞快而轻滑。工业进步,轴承是关键,没轴承,二十年怎么赶上英国?我自豪,因轴承厂是父亲的工作单位。每天早晚五时许,这工厂锻打车间就掏炉倒渣。那火红的煤渣一车车倒在渣场,实在让人眼也火红,不待它凉透变黑,村里的孩子们就冲上去抢捡,捡那些没烧透的煤焦,这就是捡煤核了。捡煤核的痛苦不只是起早犯困、煤灰脏人、煤烟呛人有损健康等。那时活着就不易,没那些生命科学保命哲学,人们倒活得结实又踏实,孩子更皮实。只是我那穿不起鞋的赤脚一踏上炉渣堆就共产党人受酷刑一般痛苦难熬。我就渴求有一双鞋,一双像倒炉渣工人那样的不怕焦扎火烫的大头皮鞋。我甚至羡慕电影上日本鬼穿那大头皮鞋。那鞋好啊!不怕烫不怕硌不怕扎不怕碰,捡煤核好,拾草更好,上山不怕棘茬扎脚,不怕长虫咬脚,一脚就把它踩粘了!试看天下谁能敌?
大头鞋是我梦中情人,我想它想疯了。我小时候的一双脚,实在是水深火热。捡煤核的烫尚可忍,在脚下垫块木板石棉板什么的可以避躲一下。冬天上山拾草,一脚脚都扎在雪窝冰碴里,剑刺刀利,地狱里活剥皮一般苦痛。一次,我拾草被农业社看山人撵。那年我上三年级,十一?十二岁?反正是严冬腊月三九天,看山人是穿着大头皮鞋带着狗撵我。我是背着百多斤山草打赤脚奔逃。奇怪得很,我竟没被撵上。这竟成了我生命的奇迹,使我半生没想明白,许是因看山人穿大头皮鞋我打赤脚?就像科班有时干不过“草根”,飞机加坦克打不过小米加步枪一样。或是看我那双小小赤脚留下一雪的血印不忍心再撵?总之,我是屁滚尿流地逃出来,一双脚全扎烂了,血糊淋沥像两筐烂草莓。
我直把山草背到柴市上去卖。一位知识份子气质老人立我草捆前良久,看着我那垢如黑漆、裂如刀口,扎烂又结血痂的双脚,一脸不忍,无声一叹,买下我的草。送草到门,那时物贱钱实,一捆草才卖一元多钱,老人给了我二元钱,却要我稍筹一会儿,自己却床下柜下到处找觅,半天才灰头尘脸地钻出来,苦笑道:孩子,我家没小人鞋……他又掏出五元钱塞到我口袋里,去买双鞋吧孩子,小小年纪把脚弄坏了,一生怎么走路啊!
我立时就两眶热泪。以后的岁月里,我想起点什么歹意、昧点良心、弄点孬的什么,老人的样子就浮现于心,我就放弃了许多坏念头。人哪,心目中就该有崇敬的形象,那是榜样,榜样的力量是可以感化人生的。可惜,现在树些榜样难在人心里,也就乏力得很。因为勉强……
收下老人的钱,我像捡了个大元宝。我捂着口袋,一口气跑到附近一家百货门市部,欣喜若狂要买一双大头皮鞋。可惜,一是五元钱买不到一双大头皮鞋,二是没有小孩型号大头皮鞋。经过投选票一般郑重选择,我选了一双蓝色灯芯数绒棉鞋,好像是三元几角钱。剩下的钱我又狠心买了一双翻皮电焊工劳保手套,用以拾草对付荆棘。真是奢侈到家了。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穿鞋。而且一穿就是棉鞋!那幸福感,那激动感,没法形容,就像见到毛主席!我捧两只比元宝还金贵的鞋,不由悲从中来,那眼泪流啊流,不知道还以为我这是欢气的呢。穿鞋前,我洗脚,洗干净那脏垢有如黑漆的脚,洗礼一般神圣。我把双脚伸进热水里,呆住了,自己的双脚竟木木无知觉。这双才十来岁的脚啊,已被苦生活虐待麻木了,就像两块老胶皮,那“黑潻”怎也搓不掉……
我穿上新棉鞋,那感觉,那心情,就像钻进新媳妇的被窝里,幸福不得了。我在屋里不停地走呀走呀,一会儿偏脚看看鞋帮儿,一会儿抬脚看看鞋底儿,跺跺踩踩,尽情地享受穿鞋的万种幸福。屋里搁不了这大的幸福,我就跑屋外,专往路边雪厚的地方去踏,踏,踏!心里欢呼:毛主席万岁!不一时,那棉鞋就如纸入水中很快洇透了。我不敢再狂了,急忙跑回家,脱下棉鞋放到炕炉边烘烤。
脚这东西,说贱,踩土踩粪大脚丫子,臭得很。且草鞋芒鞋什么鞋都能穿,没鞋也行。说金贵,又包又裹三寸金莲,香得紧。非缎鞋呢鞋不绣上花不穿。还因此衍生出一些捧脚的“恋足癖”,又亲又爱又喊香。脚呀脚,真是难说贵贱,你不金贵它,冰天雪地里跑也不觉得疟待痛苦,洗洗穿上鞋,只一会儿再脱下来,就翻过劲儿来,火辣辣疼得难捱难忍,冷飕飕冰得如割如利,像两个重感冒的孩子热也难受冷也难受。我抽着冷气爬上炕,拖过被子捂住两脚。热炕头上,暖被窝里,那双“苦大仇深”的脚,终于有了幸福感:麻酥酥的、痒舒舒的,似一只小猫在舔着,像二个婴儿在摇篮里。
我感到自已成了一朵蒲公英的种子,在暖暖阳光中软软云朵里绵绵地飘、飘,不知飘到哪里去……
突然,我看到两条绿绿的小蛇在地上游动。我上去一脚,踩死一只。接着,一股糊烟刺呛得我一下子灵醒起,只见那新棉鞋己被烤糊一只。我才发现,梦中那小蛇竟和我那鞋一样的颜色。小蛇被我踩死一条,鞋烤糊一只。怎么回事?我呆了半响,接着地动山摇地哭起来。
父亲见一双新鞋烤成这样,疼得丝丝吸冷气儿,挖心剜肉一般,急忙捧着鞋,找邻里一位巧手媳妇绣补起来。好好一双鞋,补上块疤,就像一帖烫人的膏药贴在脸上,一辈子都揭不去,一揭心就辣辣地痛……
退学半年,我到父亲工厂做家属工。父亲愁得像又回到旧社会:总不能叫孩子光着脚去上工吧?无计中,只好找出自己珍藏的那双白皮鞋。那是一双了不起的鞋,金贵有如命根子。谁家的旧皮鞋放衣箱里?老毕家!那鞋用几张报纸楦着、几张报纸包裹着,深深藏在箱底。父亲只舍得穿了它一次。那是“社会主义明灯”阿尔巴尼亚工业代表团来中国。国家安排到轴承厂观摩。做技术表演的是父亲。这是一件大事体,厂里专给父亲发了一套新工装,但脚下却依旧烂胶鞋。临场时厂长急了,慌急中脱下自己的皮鞋给老工人换上。事后,送还皮鞋。厂长看看老工人那漆黑的脚,爽笑:毕师傅,不要了。留着你穿吧!
父亲就把这双鞋楦包珍藏,连参加徒弟婚礼劳模会什么的都不舍得穿,好像留着大事体上用。儿子上工,才把它拿出来。鞋子大,楦上棉花,勉强拖拉着穿。到工厂,师傅盯我半天,说:哼,人不大,脚不小。感谢社会好,小孩成长快。
我觉得有点像特务的话,正要反驳,工段长一旁打圆场:好得很,脚大能走路!
小小的毛头仔,穿上大大的鞋,早早踏上人生路,从此路漫漫兮……
第一个月发工资时,我把旧皮还给父亲,到一家军人用品商店,买了一双最小号的女兵大头皮鞋。多好的一双鞋啊!像两只刚出炉的小面包,不,像一对灵气的小兔子!我喜爱得不行,差点就捧起来亲亲:啊,我的梦中的宝贝啊!
我像抱得美人归一般地抱着鞋,尿急地跑出军人用品商店,坐在路边石上,一刻也等不及地把鞋穿上,先使劲蹦几蹦,又使劲踢飞几个石子,在心里大喊几声好,而后咔咔走大街,心中好生得意,感到自己就是个耀武扬威的日本鬼子:大头皮鞋,大大的好!
长成小伙时,我从姑娘的眼神中读出大头皮鞋不受青睐。一位工嫂甚至直接批评我:你挺机灵的个小青年,成天价穿着双老南瓜似的大头皮鞋干什么?像个翻毛B!小山羊长胡子,特为老哇?
从此,我就换穿亮皮鞋,什么“五眼扣”,“三接头”,“大插帮”“小方头”专捡时兴的穿。我那时买鞋注重的是精致漂亮,为了好看,宁可小点紧点挤脚点。年轻人,往往图外表,几人深里思?
当我对鞋的概念变舒适养脚为重要时,恍然人已中年。对鞋的概念是什么时候转变的我一无印象。只知一双脚小时受虐太重,年轻时又穿鞋太紧,把脚真正弄坏了。有一阵,那脚痛得穿所有的鞋都受不了,只好去买宽舒的鞋,越买宽舒程度越高鞋越好,渐以成癖,见好鞋就想买,穿不了就送人。那是一份大功德!我太知道没鞋穿的苦难了,送鞋就是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厂长当年送那双旧皮鞋,父亲当作救星感念了一辈子,不知多干了多少活,临死还念着这份恩情,叫我子子孙孙报答下去。一双旧皮鞋,换来一份世代的感恩、无数的报答、多少白干的活。我有时不明白:现在那些企业家,为什么不学学那厂长,非整出跳楼要工资甚至革命来?
我送那多好鞋给那多人,好像并没人感念什么,救星个毬!我叹人心不古:那么好的鞋啊!有的只穿了一回……
妻子哧哧笑:如今的人,新鞋都穿不了,旧鞋谁当回事?碍着有求于你,人家当面不好拒,一出门还不都丢垃圾箱里了!
事情竟然是这样!不知是惊是气,我一时怔住了。妻子宽慰我:以后别犯傻买那么多鞋了,有钱没地场花了么?
我心中发誓:以后,二驴子才再买那多鞋!可是,见了好鞋,我还是禁不住心痒,像戒不了的烟瘾。
一天,父亲来我家,一进门就哈哈笑说:远子,我给你买了一支伟大的笔!笑说间,他掏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里面躺着一支二千多元的金笔。我立时两眶热泪。文人自然是爱笔,但我偏偏舍得买那多双好鞋,却是舍不得买支好笔。父亲真知儿子是干什么的啊!
父亲放笔桌上,垂头喃喃:你小时咱家穷,早早就干活没捞着读书。你有志气,用功成了写书的。老爹送你一支好笔,好好写书!
爹!我轻轻叫一声,把四十岁的头垂到父亲那七十岁的胸膛上,热泪终于流下来。父亲是打铁的硬汉子,不受用这些儿女情长。他推开儿子,哈哈着从手提兜里掏出一双皮鞋,说:我今天买了一双奇怪的鞋。原来,老人花了二元钱买了一双一只43号一只41号的差般鞋!给儿子却买了一支二千元的笔!
父亲穿着那“奇怪的鞋”,又走过三年生命历程,七十三岁生日前的一个凌晨,突发的脑中风,吹倒了父亲树……
烧化遗物时,我默默珍藏起那双“奇怪的鞋”。从此,我再不随便买鞋了……
一双鞋,两本书,一个父亲,半个老师,教的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