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声响
文丨安 宁
1月1日,-17℃~8℃,晴,空气优,西风1~2级
晨起,见昨晚纷纷扬扬的雪,早已消失不见。阳光似乎在黑夜中,就张开无边的斗篷,将每一片雪花都收入其中。除了楼下小花园里零星闪烁的白,芜杂枝杈间残留的冰,大地上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世界静寂无声,有人轻咳着从窗前经过,随即消失在虚空中。
这是一年中的第一天,空气清冷,天空湛蓝,没有风。一切都静悄悄的。偶有鞭炮声响起,并不长久,似乎怕惊动了这明亮的午后时光。
擦拭窗台,视线被一只西瓜虫吸引。它已经死了,身体干枯,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我总怀疑它的灵魂先行厌倦了躯壳,于是选择某个秋天的黄昏,神秘地消失。我能想象它最后的时刻,从某个潮湿阴暗的角落,沿着一束射入房间的梦幻的光,慢慢爬到窗边。它在那里被巨大的玻璃挡住。绝望中,它看到北疆深蓝的天空,壮阔的落日,皎洁的月亮和自由飞翔的群鸟。它这样凝视了一整个夏天,终于在寒冬来临之前,放逐了自己,只留下微微蜷缩的躯壳,向人类呈示着它临别前曾经有过的挣扎。
待到万物复苏,不知这只去年离开的小虫,它的灵魂会不会借着打开的窗户,探头看一眼自己旧日的皮囊?
1月18日,-4℃~6℃,多云,西南风4~5级
与大连森林动物园一墙之隔的,是一片老旧的居民区。紧挨着墙边,有一排高大的杨树,它们粗壮的枝干在海边冷硬的风里,发出细微的声响。站在五楼阳台上的人,无须门票,就能帝王般俯瞰整个山林。这个季节,他能听到几只狼在孤独地嚎叫,它们划破长空的呼喊,很快引来野狗和豹子的回应。于是,这空旷的山野便浮动着野性的声响。不管这声响源于野驴、斑马,还是骆驼、牦牛,或者大象,途经此处的人们,无不为之震动。
如果那栋高楼上的人,热爱自然,那他的一生,将与居住在瓦尔登湖畔聆听自然声响的梭罗,或在自家荒园中凝视昆虫的法布尔,有着相似的快乐。他一定会将上班之余的大部分时光,都花费在阳台上。他在那里长久地站立,倾听,注视,或者休憩。那里是他人生的乐园,也是生命自由翱翔的天空。还能有什么地方,能比和森林比邻而居,更让人向往?
我坐在树下,仰头看着那栋高楼上的阳台,许久都没有动。
那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1月19日,-6℃~2℃,多云,北风5~6级
阿尔姗娜一进自然博物馆,看到重达66.7吨、身长17米的黑露脊鲸赫然出现在眼前,就兴奋地尖叫起来。在她有限的人生里,她很多次在纪录片中看到神秘的鲸鱼,她的房间里也摆满了各种鲸鱼的玩具,可是,与一条鲸鱼面对面相遇,还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次。尽管,这只是一个标本,可是,那浓烈的海腥味,让人惊骇的巨大体积,还是瞬间击中了小小的她。
地球上海洋的面积与陆地的面积比例是7 ∶ 3,相比起可以脚踏实地的陆地,我对海洋始终充满了惊惧。曾经在三亚潜水,平静的海面下永无边际的黑暗,完全超出我的想象。而成千上万的鱼类,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比人类要长久地活着。对于它们,海面是仰望时碧蓝的天空,海底则是可以触及的大地。这是人类尚未完全了解,也不可能完全了解的神秘领域。犹如天空之于飞鸟,森林之于猛兽,海洋是鱼类一生栖息的家园。在我们这个星球上,生活着大约150万种动物,40万种植物,20万种微生物,人类不过是其中的一种,我们并不比其他生命高贵或者优越多少。就像4亿年前,鱼类就已出现,人类则在几百万年前,才有了生命的印迹。
在贝壳博物馆,读到一段浪漫的爱情故事。苍茫的大海中,生活着一种俪虾,幼年时,它们常常一雄一雌游进多孔的玻璃海绵体中,依靠流经的浮游生物为食。随着身体变大,它们最终无法游出海绵体,便一生与爱人居于此处,成就“偕老同穴”的海洋佳话。
这是海洋里的爱情,人类目前的认知,尚无法完全了解神秘的海底世界。或许,我们永远也不能真正懂得这些庞大或微小的生命。就像一个人,永远无法真正地懂得另外一个人。
而像孩子一样,震惊并敬畏于这些海底生命,或许,才是我们人类应该拥有的表情。
2月27日,-7℃~5℃,晴,空气良,西北风1~2级
在飞机上,我看了许久的云。
看云的时候,我真想变成其中的一朵,飘在浩渺的太空,不与任何一朵发生碰撞,也不与万丈高空下的人间发生关联。我只是我自己,沐浴在万千霞光中,风来了不动,雨来了不走,没有什么事物能够让我心生波澜。
天空中一定还有一座人类永远不能抵达的秘密城堡,飞机下方是雪原一样广袤的大地,可以让人种下无数火红的玫瑰。即便大地是荒芜的,也可以在上面打滚,跳跃,奔跑,呼喊。再远一些,还有灰蓝色的远山,连绵起伏,永无尽头。一条金黄的游龙横贯南北,在远山上驰骋。再近一些,是五光十色的宫殿,肃穆,威严。童话里的怪兽,一定在其中自由地奔跑。宫殿的左侧,是茂密的森林,群鸟飞过,丢下无数的种子。这片位于红尘之上的空旷大地,没有人类的喧哗,却又如此有序地运转。上帝之光照亮这里的一切,而人类只能透过封闭的窗户,看一眼这永远无法征服的世界。
我把一颗心丢在云里,将沉重的肉身安放在尘世。某一天,其实也不会太过久远,不过是短短的四五十年后,肉身消失,我将重新回归这片天空之城,化为一片洁白的云朵,融入永恒的宇宙。
2月28日,7℃~10℃,多云,空气良,无持续风向1~2
南方已是春天,出门走走,湿冷的天气,并不比北方暖和多少。找了一辆单车,骑行不久,手便生出凉意。
但白玉兰早已在街头巷尾热烈地开着了。新鲜的叶子,犹如一盏盏空灵的灯,将沿街的树一一点亮。人家的屋顶上,耀眼的迎春花瀑布般倾泻而下,又在半空里带着惊讶,忽然间停驻。银杏树尚未发芽,空荡荡的枝头上却早已有了一抹绿意。山茶花在店铺的门口,安静吐露着芬芳,俯身去嗅,香气会让人一时间失了魂魄。沿护城河生长的菖蒲最是旺盛,遍地铺展着,又将剑戟一样的叶子,刺入半空。
南方的美,在这时节,不可言说。空气清新,氧气被绿意一遍遍冲洗着,有些醉人。北方此刻还是荒凉开阔,南方却行人如织,慢慢热闹起来。但这种热闹,不是夏天挥汗如雨的稠密,是恰到好处的暖和轻。走在路上的人们,都以闲庭信步的姿态踱着步。巷子里的小狗小猫,也摇摇晃晃地小跑着,带着孩子般的喜悦和顽皮。
3月2日,7℃~15℃,晴,空气良,无持续风向1~2级
难得今天见到阳光,人们都纷纷走出家门,喝茶或者去晒太阳。初春,因为没有暖气,南方人对于阳光的热爱,北方人大约不能理解。但凡出一点太阳,大家就开心得好像中了百万彩票,呼朋引伴,赏花看水,好不热闹。
南方似乎永远都是树木繁茂的样子,阳光一出,每片叶子都闪闪发光,每个角落也瞬间明亮起来。在一片树丛中,我还看到几只小松鼠,衔着捡拾来的果实,欢快地在松树林里上下奔走,它们的毛发光亮簇新,犹如柔软的绸缎。行人纷纷驻足,带着笑,仰头注视着它们,好像这几只松鼠,是上天派到人间的使者。
再走几步,又见一棵百年古树,被几株松柏团团围住,犹如母亲被孩子们亲密簇拥。道家讲,道法自然,大道无为,像草木动物一样在天地间自由生长,大约是我们人类最高的生命境界。阳光,雨露,风雪,这些自然中纯净的事物,也是人类终极的幸福追求。来路即去路,我们自天地中来,也必将归于天地万物,化为泥土,或者空气,浮游于苍茫宇宙。
4月4日,3℃~21℃,晴,空气优,西北风5~6级
课上,在学生中做了一个小小的调查:假如给你一片森林,你会用来做什么?
有的说要建一栋房子,住在那里,直到终老。
有的说要卖掉,至于对方买了做些什么,他并不关心。
有的说要在树上建一个小木屋,像动物一样栖息其中。
有的说要建旅游度假村,大挣一笔。
有的说要将森林砍掉,建高楼大厦出售。
有的说不知道要做什么。
只有两个学生,说,什么也不做,就让森林保持原貌,安静地待在那里。
我有些哀伤,为已经成人的学生,却依然无法清醒地认识到,如果人类想要抵达最为理想的生活,也即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没有森林、草原、河流、山川,我们也将失去所有诗意的源泉;犹如树木没有了泥土,飞鸟失去了天空,鱼儿离开了海洋。
安宁,80后,山东人。作品散见《十月》《天涯》等刊物,出版作品二十余部。曾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索龙嘎文学奖、山东文学奖等多种奖项。现居呼和浩特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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