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读诗,读到李白的《劳劳亭》:“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杨柳青。”感觉这是李白诗的特别着力之处,如直接写别离之苦,便觉平直,借春风写之,顿觉“苦”语入骨,趣味横生,感情缠绵。再,读辛弃疾的《题冷泉亭》:“直节草堂,看夹道冠缨拱立,渐翠谷、群山东下,佩环声急。……向危亭横跨。醉舞且摇鸾凤影,浩歌莫向鱼龙泣。恨此中、风物本吾家,今为客。”乾道六年(1170)他由建康(今南京)调京师临安(今杭州)任司农寺主簿,在西湖灵隐寺冷泉亭写下的这首词。冷泉亭在西湖灵隐寺飞来峰下,山中杉树昂然挺立,山谷冷泉水流淙淙,冷若秋露,美如玉珠,亭畔流过,睹物思情,辛弃疾想家了,想济南了,想泉水了,于是,他发出了感叹:这是我们济南老家的风物啊!如今的是我却成了客人!辛弃疾心潮澎湃。由家及泉,由泉及亭,睹物思情,浮想联翩,写下了传颂千古的诗篇。由此令我想起了济南的亭。
济南有很多亭,第一当推大明湖的历下亭。其实,今天的历下亭并不是古历下亭,北魏至唐代历下亭在今五龙潭,郦道元《水经注》称“客亭”。天宝四年(745年),诗人杜甫到临邑看望其弟杜颖,路过济南,当时的齐州司马李之芳,在此亭宴请杜甫,杜甫当即赋《陪李北海宴历下亭》诗:“东藩驻皂盖,北渚凌清河。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云山已发兴,玉佩仍当歌。修竹不受暑,交流空涌波。蕴真惬所遇,落日将如何。贵贱俱物役,从公难重过。”济南在渤海之西,故曰海右。又因为济南有过鲍叔牙、邹衍、伏生、房玄龄等历史名人,故称“名士多”。从此 “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名扬四海,成了济南的骄傲。这一年真是济南最荣耀的一年,杜甫赞扬济南名士众多,群星灿烂,他本身便是最耀眼的一颗。当时,杜甫到济南的消息很快传到北海(益都)太守的李邕的耳朵里,他连夜赶往齐州。李邕、杜甫、李之芳在座,其实,李白这时也在齐州,可能他痴迷于道教,正在紫极宫受道录,没有接到请帖,与杜甫失之交臂,否则历下亭上双星聚会,肯定是大放异彩的。
其次是沧浪亭,在大明湖北西岸,用修建铁公祠的余料所建,面山傍水,绕以长廊。名取《楚辞•渔父》:“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沧浪是汉水的支流,或说即汉水。清水洗缨,浊水洗足,意思是因时而异,不凝滞于物。风平浪静之时,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千佛山的倒影。
再就是天心水面亭,在大明湖的南岸,与历下亭遥相呼应,有曲桥达亭上,天心水面亭之名取自宋邵雍的诗《清夜吟》:“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意思是月到天心、风来水面,都有清凉明净的意味,只有微细的心情才能体会,一般人是不能知道的。不错,看看每天这里游人如织,有几人体会到“天心水面”清凉明净的意味?且天心水面亭还是蒲松龄笔下的故事背景,他在《聊斋志异•卷四•济南道人》中塑造了一个神通广大的道人,他能够在寒冬之际“转瞬间,万枝千朵,一齐都开,朔风吹面,荷香沁脑”这是何等的功力!如果是魔术的话,够春晚表演魔术的李谦学几年的了。
曲水亭更是名亭,在曲水亭街上,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的“引以流觞曲水”便是指这事,农历三月三相聚于曲水河畔,文士们下棋、吟诗、品酒,酒杯倒上美酒,置于木盘中,让木盘顺溪水漂流,漂到谁的面前不走了,谁便要饮酒赋诗。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一书中记叙:“历祠下泉源竞发,北流经历城东又北,引水为流杯池,州僚宾宴公私多萃其上”,此为“修禊”。曲水流觞盛会一直延续至清代。亭北邻百花洲,南靠抚院后门,解放前这里书肆林立,经常有没落的旧家子弟出卖祖传的东西。我的表哥弭菊田,一天,他到曲水亭闲逛,遇到了一个人,这人身上穿灰布长衫,自称姓郑,头发很长,眼中流露出一种悲戚的神情蹲在地上,面前放着一个琴盒,上面插着草标。表哥把那人面前的那个盒子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张古琴,琴长三尺有余,桐木制成,琴面乌黑发亮隐隐透出古铜色,牛毛断纹遍布琴身,琴上有弹抚日久而留下的磨损之痕,用手指轻轻一拨琴弦,立刻发出浑厚而清幽的鸣响,龙池之下,刻有“佑槟”两个篆字,细若蚊足,勾以丹色。原来这是明代益王朱佑槟的一张古琴。他要价100块大洋,表哥打定了主意要买下这张古琴,先付给了他10块大洋,作为定金,然后就匆匆忙忙地赶回家,搜遍了家中所有的现钱,终于买下了这张益王琴。就在表哥往回走的时候,那人突然追了上来,说:“请你千万不要再卖于别人了。”说罢,他对表哥深深地鞠了个躬,啜泣着走了。金石家左次修为此给他刻了一方闲章“家有益王琴”,可惜这张价值连城的古琴在“史无前例”的“文革”之中毁于“造反派”之手。
大明湖南岸现在新修了“灰山亭”,重建南岸公园时,在汇泉寺街一户人家中,发现了“三山不见”中的灰山,现在亭的旁边就是那块巨石,也就是“灰山”,至此,三山不见均已有了下落,“铁牛山”今置于文庙之内,“历山”在建世贸广场和宽厚里时,已经沉埋。惟有“四门不对”成为历史的背影。
唐槐亭,在千佛山脚下。据说曾经是唐开国大将秦琼拴马的地方。
亭者,停也。人们在出行或者上山的路上,中间停下来休息一下,或者与送行的人话别,于是便修建了亭。送别难免伤感,为表达挽留之意,就折“柳”喻示,“柳”与“留”谐音,故常常以“杨柳”为题,抒发伤离别之情。《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去兮,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再如,我开头说的李白的《劳劳亭》,如柳永的“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均是这样。
济南的古亭历史上是非常多的,比如鹊山湖亭、北渚亭、环波亭、水香亭、槛泉亭等等,如今都已不存。亭的众多我想与古人出行有着密切的关系,古时交通不便,离别凶多吉少,前途未卜;且古人大都是车、马出行,将马拴在亭边树上,举行欢送宴会,吃饱了,喝足了,解开拴马绳,洒泪离别,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事放在今天就不合时宜了。你总不能让飞机或者高铁停在那里等你吃喝一通之后再开。人们出行已经成为稀松平常的家常便饭,送别更没有什么悲戚之感,临行大都开轿车,行前直接进饭店;酒店里也无柳枝可折,这就省了不少事。如果果真有那么一、两个人发思幽古之情,送别酒宴上非要赋诗一首,在外人看来,这个人是不是有精神病?因此,亭与写诗的人越来越少乃是在情理之中的“与时俱进”。(武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