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秋,校园里两棵硕大的桂树,油绿鲜亮的叶间,正吐出金黄金黄的米粒般的桂花,满园飘香,从树下一过,满身都浸着桂花香,清幽清幽的。
一个细雨蒙蒙的中午,你撑一把花伞,拖着一个别致的行李箱,款款的走进学校大门。极像戴望舒《雨巷》里那位“丁香一样的姑娘”。
我不禁迎上前,问你:“同学你好!哪个班?”
你莞尔一笑,明眸皓齿,莺语似的:“你好!我分在89级1班……”那眸子是那样清澈,若汪汪两池秋水。
我接着你的行李箱,说:“刚好,我就是89级1班的接待新生的,请跟我来,我带你去报到……”
你连声“谢谢”,并着肩走……
后来,我们一起进了学校团委,并都在宣传部。你的画画得好,我的字写得好。
从此,每天傍晚,校团委办公室的灯光亮着,你一定在。阅读,写诗,绘画,剪纸……我喜欢看你灯下专注投入的样子,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暖暖的爱意。
一次,我们合作办一期大型墙报。你说:“你设计版面,我插画。”我说:“我书写,你选内容。”从此,一周左右的夜晚,在团委办公室,我两举案齐眉,你构图,插画,我选摘,书写。有先秦短文,有汉赋晋书,有唐诗宋词,有元曲明清笔记……次周一张贴在饭堂东的墙壁上,吸引了师范多少双眼睛。从此,你成了校园名人,我沾了你的光。
此后,我们几乎每一晚,都会在团委办公室遇见。有时你去的早,有时我去的早,更多的时候,你我在门口相遇,一同进到办公室。记得那时,你很喜欢朦胧诗,自己买了一本,推荐给我,没想到,我读了几首,也喜欢。那时正是读诗的年龄。舒婷,海子,顾城,北岛……你一口气说出了几乎所有朦胧诗派的代表人物。
一次,你缓缓地吟诵海子的诗:
从明天起, 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 劈柴, 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 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你吟诵完诗,喃喃细语:“想不到,这么一位天才诗人,会卧轨?……”我接住你的话,低语:“优秀诗人都是极敏感的,极冷静的,他们不会委屈自己的心……”你打断我,愤愤不平:“海子,海子是那么热烈的人,他的诗在燃烧着每一位读者,却烧毁了自己!”我静了一会,答道:“可能,海子选择了一个自己很喜欢的结局……”
就海子,你说的话,让我想了许多日子。海子的结局,令你唏嘘不已。是啊,海子,毕竟属于海子的海子,一个由父母所生,但不属于父母主宰的人。其实,每个人都是这样,但能有海子决绝的就没有几个了!
你后来知道了我这段所谓认识,你只在我的日记本上画了一个大拇指,竖起的。
读书的日子平凡而随意,就像古老的驴拉磨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又是一年的秋季,学校的两棵大桂花树,叶子又油亮油亮,好像涂了发油一般,叶间又冒出米粒般的桂花,校园里,弥漫在清幽清幽的香气,浓郁浓郁的。
你告诉我,几位志趣相投的同学相邀去登西岳华山。记得凌晨爬山,走在千尺幢,山风习习,溪流淙淙,一弯新月,高悬在天。一行五人,低语袅袅。你忽然问我:“此时此刻,你该用一句唐诗描述!”我脱口而出:“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你轻轻一笑。我随即感叹:“古人吟诗,是真经历体验过的,故用语遣词俱佳,恰切无比。今人教学生写作,空想而已,故枯燥无味……”你推了推我。我知道,你又嫌我卖弄了!
走到东峰,观日台上,人影重重,接踵摩肩。你拉我离开人群,寻得一地,只容两人,好在有腕粗一点的松树可扶,掂脚看日出,车轮大的红日破云而出,霎时,红光满山遍野,远处,云海翻腾,人群欢呼雀跃……据传,登华山能看见日出云海,此人一生一世幸运,有情人终成眷属!
今天看来,传说就是传说,仅此而已!只有傻子相信。你我那时是傻子啊……
去西峰,要走一段极险的山脊,俗称“驴脊梁”:若一方巨石侧立,两边像刀削斧砍一般,平整整的,没有缝隙,用“壁立千仞“来形容,一点不过,山脊约两尺余,旁有铁锁链护卫,脚下是古人凿的台阶,滑滑的,远看,如一架斜铺的云梯。你一看,问我:“敢不敢走?”我拉起你的手,你跟着我,一会又并肩携手走,我能感觉到你在发抖,手心里都冒汗了,湿湿的,柔柔的……起风了,吹起你的秀发,不时发梢划过我的脸庞。
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去“长空栈道”。到“长空栈道”入口,几个女同学一看:悬崖峭壁上,悬着一条木板搭成的“栈道”,贴山壁的有一道铁链,铁锹直楔进石壁,铁链挂在铁锹上,窄窄的木板固定在下面三角支架上,下面的人,脸紧贴着山壁,手紧抓着铁链,一步一步的向前挪动。脚下是万丈深渊。据说,扔下石块,根本听不到落地的声音。几位同行的女同学,腿脚发颤,脸冒冷汗。你紧紧抓着我的手臂,浑身颤抖。
在男同行者的怂恿下,我们四个男生鱼贯而入,下到栈道,背贴山壁,面朝深渊,走在木板上,山风忽至,我打了一冷战,但迅即平静,忐忑而行……后来听另一女生怨我:“你只顾尽兴,她都哭了……”我看见你,脸上泪痕依旧,让你担心受惊了!
滚滚红尘,浅浅岁月。唯有学生时代,交往是纯粹的,无半点尘俗。所谓“两小无猜”即是。进入社会,无城市,不管乡村,甚至山野,都多少沾点俗气。社会是个染缸啊!
学校生活就像钟表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周循环,平淡无味。又像一溪水流淌在平平整整的原野,不起半点涟漪……
很快就到了毕业时间,同学聚会多了,一个宿舍,一个社团,都会随波逐流,出校吃一顿散伙饭,我是不喜欢这种分别的,你说你也不喜欢。你说你更喜欢唐宋文人那样,选一小店,择一小亭,或一条小径,或一池秋水,置一方石头,有数株竹子,浅饮话别……
在小城,我没找到合你的所在,就约你到那几颗梧桐树下,你应约而至。那天已是黄昏,四野一片寂静。
满天繁星,没有月,没有风,有几只夜鸟,时啼几声。你静静的站立,对着我,我不敢看你的眼,低着头,让时光轻轻经过,忧伤漫上心头。两年的学校生活,两年的相遇相知,短暂而清晰,若一条清溪,没有涟漪,负了你一段衷肠,留下了一生思念……
一夜无语,只有幽幽的叹息。次日,你回老家去。
此后,年年岁岁,我都到那几棵梧桐树下,祭奠我们共度的时光。一直到梧桐树被砍掉,那儿,就建起高楼。从此,我不再去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