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辽宁）齐凤艳
2020年10月末我因公出差去沈阳，公事完结正好赶上是周末，趁此机会回故乡老家一趟也列入了我此次出行的计划之中。我的老家在康平县，它是沈阳的一个县。此次回乡，主要是回去看看老宅，拿几样妈妈常念叨的旧什物回来。我家的老宅位于康平县城郊卧龙湖东面，父母搬到市里与我同住后，它就空在那里。回想最近一次走进老宅的时间，我与它一别也将近两年了。旧物，哪一件不是往事，而老宅的空荡，是否足以盛满旧时光？
一路上，东北平原纵横铺陈，随心所欲地延展着，直接天际。千里沃土，草虽绿意无穷，却迎着秋风硬朗朗地起伏着。农作物已经收割归仓，但那一行行列阵整齐的玉米茬，每一个都将一种情思射进我的内心：我的祖辈、父辈和我都曾经在这厚土上耕耘、流汗。将收回家的玉米扒好，垒在院子里自家编的席子做的谷仓中后，老宅满院子充盈着黄澄澄的收获气息。而我和妈妈总要留三五十穗玉米，不将玉米皮全扯掉，而是拴成三四串，挂在老宅正房的前墙上，再加上早就挂起晾晒的红辣椒，房子如披挂上了沉甸甸的绶带，精神抖擞，丰收的热烈是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这热烈此时在我心中化作一种忐忑的怀念，岁月流逝，过往还有多少余温。
“近乡情更怯”，此时宋之问这五字诗句的复杂意味在我的唇齿之间。我请出租车司机将车停在老宅所在巷子的入口处就下车了。乘坐现代的交通工具，回乡路被缩短了，情绪跟不上步伐，我需要慢慢地走，才能拾起更多的旧时光。初冬的阳光里，巷子明暗有致，家家户户的院墙和房屋的影子沉稳厚重，线条清晰，让我的心思稍微趋向平静。我举目在一排房屋中寻找自家的庭院，看到巷子深处的它时，我咬住唇尖上的微微颤抖。
小巷还是当年的砂石小道，亲切感从脚底延入心中。房屋大都老旧，像我家那样久无人住的还有三五家，但是只要有人住的，都整洁且喧闹，使整条巷子不至于被沉寂淹没。可是整条巷子被历史淹没似乎已成定局，因为明年开春这里就要被拆迁了，这是老旧之物最后的归宿吗？是的，我的老宅很老旧了！此时我已经行至它的门前。那锈迹斑斑紧闭的门啊，可否关住我眼眶中打转的泪花！
铸铁条做的院门并没有上锁，只是用铁丝缠住了。正房、仓房、猪舍也都铺陈在眼前。我没有急于打开院门，门下的几株狗尾草和干在茎上的几串半枝莲曳住了我的脚步，它们是在这里迎接我的吧。草的生命力是最强的，在这仲秋之后，它仍然保持着绿意，而半枝莲的蓝色更加清浅。我俯身轻轻地触一下那柔软的花瓣，就有几个掉了下来。我索性将一整串花瓣都摘下，用手帕纸包好，放入背包中：把它们带回去！
这时，一只猫从院门左侧原来圈牛后来放拖拉机和农具等杂物的厢房的窗洞跳出来。我们互相吃了一惊。继而我听到厢房里更多的猫叫声。我跑过去俯首看到几只猫在看着我。喔，这里已经是它们的天下了。一双双圆圆的琥珀一样的眼睛仰视着我，我幼年时养的猫咪说不定就是其中某一只或者几只的祖辈呢！于是它们于我就都是亲近的了。而当我抬起头，透过正对的另一面墙的窗洞看见老井时，我似乎看见了自己奶奶的身影。她正舀了一瓢水，添到一个破盆子里，等着鸡鸭鹅来喝水。这正相对的两个窗洞莫不是成了时光的隧道。我赶紧晃了一下头，转身去拧开绑院门的铁丝。
院落里颇有些凌乱了，高高矮矮地长着一些杂草，或许正是这凌乱填充了主人搬走后的空无。井边的沙果树还披着许多叶子，而果子却没有几个，地上有一些果核。果子看来已经被孩子们摘走了，我小时候不也偷偷地和伙伴们去摘废弃院落里的果子吗？于是我哑然地笑了，想着三五个孩子七嘴八舌一边旁若无人地摘果子，一边嬉笑打闹的样子。我是应该感谢他们的到来的，他们让老宅有了一些热闹欢愉的时刻。此时东墙头上的一堆铁丝上的一只小麻雀则是来陪伴我的吧。我一向喜欢麻雀，它们对北方是多么的忠诚啊！这个冬天，让它们住进这老屋吧。我要把一扇窗敞开着，任你们来去。冬季马上来了，下雪的日子，请你们到房子里避一避寒冷！这老宅存在的时日将无多，请你们常到它心里去吧！你们的飞翔，你们的啁啾，你的身影，将成为它的呼吸，那是它的生机啊！
屋内积了不少灰尘，这是意料之中的。出乎意料的是，不知为什么被墙上原来挂相框的地方相框摘走后，留下的那个大长方形与周围的颜色差距随着时间的流逝似乎增大了。它是要提醒我，那里曾经展示过我们一家人的过往吗？当相框被取走，房子有了一处空白，当这老宅被拆掉，曾经在这里居住过的每个人的内心，是不是也会留下一个空白？这是不是妈妈嘱咐我将衣柜里放的几根织衣针和一个绕线板给她拿回去的原因呢。那是她用了几十年的物件，她想再摩挲摩挲。
我也要再摩挲摩挲那几本小人书。于是我向仓房走去，那里有个老式木柜，是妈妈当年的嫁妆，里面装着几本我小时候读过的书。仓房门旁原来的葡萄架上爬满了爬山虎。墨绿、绛紫、土黄、深红，久经世故的茎。我更加明确地认识到，能够述说的不只词语。每一片叶子都自成章节，枝枝缠绕，一阵风来，时光的波澜传递着，哗哗的响声来自暗影中，有多少事没有被揭示。
我就这样在老宅东瞅瞅，西望望。敲一敲大水缸，废炉筒，捅一捅墙缝里夹着的火柴盒，转一转破自行车的轮子，将脸在墙上贴一贴，并不时地拿出手机拍照和自拍。我也小心翼翼地和一些物件说说话，问一声“你好”！之后涌起的莫名感伤将余下的话都压了下去。闭上眼睛，屏气平息一下心绪吧！世界就是这样的。接纳一切吧！一只被隐喻的蜘蛛，默默织着它的网，它在修补一场过去的大风。之后是辽阔的黄昏。吹在我脸上的风，也吹着小巷，吹着有，也吹着无，我与往事是两匹后会有期的马，都在时间里行走。回望时，老宅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