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党益民
2014年11月21日,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走了。她爱的是一个不回家的人。32年来,我一直奔波在关外边疆,很少回家,陪伴她的日子加起来不到一年。我是一个不孝之子,我愧对母亲的爱。
母亲走得很匆忙,仅仅10分钟就停止了呼吸。母亲走得很平静,没有痛苦,一脸安详。唯一遗憾的是,在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日夜牵挂的四个子女,都不在她的身边。
母亲许聪明,1940年生人,是个地道的农民。她聪慧实在,知书达礼,善良,勤劳,谦和,宁愿自己受伤,也不会伤损别人。她随口说出的一些话,常常令我这个所谓的业余作家汗颜,震憾。她说,学会“吃苦”和“吃亏”,就没有干不成的事。能吃苦,才能干成事;肯吃亏,才能朋友多,路也越走越宽。她最爱说的一句话是:“众人乃圣人”。她说,这话有三层意思:众人说你是圣人,你才是圣人;众人里有能人,有圣人;只有虚心向众人学习,你才有可能成为圣人。这种话富有哲理的母亲说过很多,最后这句我印象最深,影响最大。
母亲是一本读不完的书。但这本书,现在已经永远地合上了。而母亲的话却铭刻在心。我把“众人乃圣人”作为家训,用白字写在六尺黑纱上,悬挂在母亲灵前,算是对母亲最好的祭奠。
21日那天,我在葫芦岛基层部队检查工作。早晨9点29分,远在几千里外的弟媳芸芳突然打来电话,哽咽着说,哥,你快回来,妈不行了。我脑袋“嗡”的一声,忙问,妈咋啦?那边没有回答。后来我才知道,弟媳当时已经瘫软在地,说不出话来。一分钟后,在医院工作的表妹亲珠打来电话哭着说,哥,姨正在抢救,你赶紧回来!仅仅过了十分钟后,堂妹敏玲打来电话说,母亲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我匆忙请假往家赶,下了火车上飞机,一路上满脑子都是母亲。在部队,我很少向战友说起家事,但是昨天,我突然说起了母亲。我在一个中队看望即将退伍的老兵,座谈时,一个战士说,从前他很叛逆,常常与父母作对,甚至怨恨父母,当了两年兵后,他理解了父母,学会了感恩。他说他回家后,一定要好好孝敬父母。那战士流泪了,在场的许多战士都落泪了。我第一次向战士们谈起病中的母亲,我说子欲养而亲不待,进孝要趁早,好在你们马上就要回到父母身边了,要好好干出一番事业,活出个人样来,就是最好的尽孝。说起母亲,我几乎落泪,但我强忍住了。我不愿意在我的战士们面前落泪。我睡眠一向很好,头挨枕头几分钟就睡着了。可是那天夜里,我突然失眠了,满脑子都是母亲。难道我已经感应到了母亲的召唤?
我出生不久,患了一场大病,骨瘦如柴,脑袋耷拉在胸前,别人都不敢抱我。村里人对母亲说,这娃儿肯定活不成了,干脆扔到城壕去算了。母亲坚信我能活过来。她和父亲抱着我,往返几十里给我看病。几个月后,我奇迹般的活了过来。母亲高兴地对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娃将来肯定会有出息。
母亲是个裁缝。我记忆最深的是,上小学时母亲白天下地干活,夜里赶制衣裳,一件上衣挣5毛钱,一条裤子挣3毛钱。就是这几毛钱的累积,让我们这个穷家度过了最苦难的日子。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很少睡觉。我们做完作业睡觉的时候,她坐在缝纫机前,等我们早上起来上学时,她还坐在那里“铮铮铮”的缝制衣裳。尤其是冬天,屋里的土炕很热乎,但脚地却很冰冷。我们睡在热炕上,母亲却坐在寒冷的脚地整夜赶制衣裳。寒风从门槛地下钻进来,冻得母亲直打哆嗦,但她仍然不停地劳作。母亲因此患上了风湿病,我怀疑她的帕金森综合症,也与年轻时的日夜劳作有关。我记得一天夜里,我们睡得正香,突然听到母亲一声惨叫。我们爬起来围住母亲,只见她的手指鲜血淋漓。原来她因为太困了,一丢旽,缝纫机的针穿过了她的手指。每遇庙会,母亲都会当街为人裁剪衣裳。遇到穷人,她便不收人家的钱。对于村里困难人家,她也常常免费为他们缝制衣裳。即使村里不太困难的人家,人家不主动给钱,母亲也不会主动去要。
母亲常说,不要看不起任何人,更不要欺负穷人。穷人也是人,穷人也有自尊,穷人里也有能人。母亲说,你好不好,不要自己说,要让众人去评说,众人说你好,才是真正的好,众人口里出圣人。母亲不爱说话,总是耐心听别人在说。母亲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你耐心听别人说,就会学到许多东西,这个人身上学一点,那个人身上学一点,天长日久,你的长处就多了,本事就大了。母亲一生勤劳善良,做事低调,甘愿吃亏,所以她在村里人缘极好。
2004年春节,我有25天假期,想回去看望母亲,但为了写一个长篇,我放弃了回家。因为是业余写作,我只有利用晚上和节假日完成酝酿已久的作品。我关掉手机,把自己关在北京的家里,22天没有迈出家门一步,一口气完成了长篇小说《一路格桑花》。我计划等儿子放暑假一起回老家看望父母,可是暑期未到,我又接到去西藏的任务。这是我第38次进藏。我当兵之初,就在海拔四五千米的唐古拉山下修筑青藏公路。我在青海呆过7年,成都呆过11年,北京呆过8年,这期间我不断进藏。后来我又在新疆呆过6年,现在又来到了东北辽宁。我跟朋友开玩笑说,我这关中人始终在关外。在西藏,我亲眼看到一同入伍的战友倒在血泊中,亲眼看到战友被泥石流卷走,亲眼看到塌方和雪崩夺去了年轻战友的生命。我活了下来,而他们却永远地长眠在了冰山雪谷。在西藏,我懂得了生的艰难和死的容易。我想把战友的故事写出来,告诉雪域之外的人们,这是我这些年坚持业余写作的唯一理由和动力。那次进藏,我用了整整38天,穿越了阿里无人区和川藏线。还没有走出西藏,我就病了,回到北京咳嗽了两个月也不见好。但我知道自己是幸运的,有的战友就是仅仅因为一次感冒引起的肺水肿,而牺牲在了西藏。母亲从妻子的口中得知我病了,与父亲跑来北京看我。但我却没有时间陪他们。我白天坚持上班,晚上留在办公室写作。我答应过我西藏那些即将退伍的战士,要在他们退伍之前,让他们看到写有他们故事的书。我给这本书定名为《用胸膛行走西藏》。在通往西藏的路上,我经常会看到磕长头朝圣的信徒,他们是用胸膛行走西藏的人。我也是用胸膛行走西藏的人。不同的是,信徒们朝圣的是圣灵,而我朝圣的是战友们平凡而伟大的灵魂。那段日子,由于重病在身,我白天工作,晚上写作,出现了严重的腰肌劳损。有时想从桌边站起来都很困难,好几次都是儿子搀扶我起来,扶我回家。父母看见我这样,十分心疼。母亲流着泪说,儿子,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苦,你干好工作就行了,干嘛要加班写作?我给母亲讲了几十次进藏的经历,讲了那些牺牲的战友。我说,我不把他们的故事写出来,我的良心会不得安宁。母亲没有再说什么,她让我趴在床上,然后和父亲跪在我的两边,给我的腰部抹药。父母来看我,我没陪他们逛过一次街,却让年迈的他们反过来照顾我。我趴在那里,泪水无声地涌了出来。我感觉脊背上落下一滴一滴滚烫的东西。我知道,那是母亲的泪。因为父亲很坚强,很少落泪。那年西藏士兵退伍前,我的书刚好出版,我践行了自己的诺言,把新书赠送给了那些退伍兵。后来,这本书获得了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母亲在电视上看见颁奖晚会上的我,流着泪对父亲说,娃的这个奖不是用苦换来的,而是用命换来的。
孔子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但作为军人,我不得不远行。当兵在外,四海为家。可是不管我走多远,都走不出母亲的视线与牵挂。父亲说,母亲不喜欢看电视,但新闻联播后的天气预报,她每天必看。我在哪里,她就看哪里的天气预报。她对父亲说,娃命咋这么苦,净在那么远那么苦的地方工作。我们的生日,包括我们孩子的生日,母亲都记得很清楚,到了那一天,她肯定会让父亲打来电话,祝福我们。可是父母的生日,要不是细心的妹妹艳玲提醒,我常常会忘记。《论语》讲:“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我连父母的生日都会常常忘记,何谈孝道?
8年前的春节,母亲突然病重。原本说好要回家过年,可是由于工作原因,我们临时取消了计划。可怜的母亲拖着病体,为我们拆洗被褥,蒸好几大锅白馍,满怀希望地等待着我们。我们突然不回去了,母亲的希望破灭了,病情突然加重了。母亲神志不清,狂躁不安,夜里坐在床上反反复复穿衣服,穿了脱,脱了穿,谁劝也没用。弟弟打电话给我,我放下手头工作,匆忙赶回老家。母亲已经糊涂了,认不出我了。夜里,我坐在母亲身后,抱着她,抓住她的双手。母亲折腾累了,慢慢地在我怀里睡着了。睡着了的母亲很乖,像个婴儿。我抱着母亲,默默垂泪,直到天明。
大年初三,我带母亲去西安唐都医院检查治疗。几天后,母亲的病情好转。医生说,这种病不会危及生命,但不能让病人受刺激。母亲的意识部分恢复后,她认出了我。母亲只让我陪她,别人一靠近,她就又踢又喊。那个春节,我一直陪伴着母亲,须臾不离。晚上我陪母亲睡在楼上,伺候她喝水吃药,上厕所。听见母亲均匀的呼吸,我感到既亲切又陌生。离家这些年,我还是头一次如此亲近母亲。白天,我陪母亲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母亲有说不完的话,好像要把这些积攒的话全说给我听。这时我才发现,母亲的内心如此丰富,如此孤独。
母亲一生住过三次医院,一次是因胆结石,一次是因阑尾炎,最后一次是因帕金森。母亲得胆结石时,我才13岁。父亲陪母亲在县医院住了一个月,我在家里照顾弟弟妹妹。我学着蒸馍,由于不知道何时会熟,过一会儿就掀开笼屉看看,结果蒸出的馍半生不熟,一按一个坑。我学习擀面条,为了把白面留给生病的母亲,我把黑面和红苕面和在一起,擀出的面条又厚又硬,我们姊妹四人吃下去,一连拉了好几天肚子。母亲住院回来,看见我们一个个面黄肌瘦,再看看留给她的满满一缸白面,抱着我们哭了。
在葫芦岛开往北京的动车上,想起这些往事,我潸然泪下。我怕人看见,急忙用手捂住脸,但泪水仍然固执地从指缝间涌出。我跑到车厢的连接处,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然后给弟弟妹妹打电话,安排母亲的后事。在飞机上,我几次落泪,只好把头扭向窗外。万米高空中白云翻滚飞逝。如果母亲的灵魂已经升天,她会看见儿子的泪水吗?在西安机场,我与从成都赶回来的妹妹会合。妹妹见我,只叫了一声“哥”,便啼哭起来。晚上9点多,我们赶到农村老家,村里帮忙的人挤了一屋子。这时已经离母亲去世整整12个小时了。奇怪的是,看见躺在灵床上的母亲,我没有流泪,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回来奔丧的。这时的我,智商为零。母亲双目紧闭,嘴巴微张,如同平时睡着了一样,看上去是那样安详。我呼喊母亲,她一动不动。她好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很累很累,即使打雷也不会醒来。我抚摸她骨瘦如柴的手,尽管冰凉,但并没有僵硬;我抚摸她苍白消瘦的脸,除了冰凉,跟以前没有两样。我不相信她已经走了,我总幻想她会突然睁开眼睛,像从前一样对我说,益民,你回来啦,想吃啥,妈给你做。我一声一声呼唤母亲。我把手放在她的鼻孔上,那里没有一点气息。这时我才从懵懂中清醒过来,知道母亲真的走了,我的泪水奔涌而出。村里人怕我的泪水掉在母亲的身上不吉利,把我抱离灵床。我跪倒在母亲灵前,开始号啕大哭。
等我哭累了,这才想起父亲。如此大的打击,80岁的他能承受得住吗?这些年,父亲与母亲相依为命,须臾不离。母亲患帕金森综合症8年,一直由父亲照顾伺候。他伺候母亲穿衣、吃饭、喝药、洗澡、上厕所。他们开始住在乡下,直到一次事故后,才搬到县城弟弟家。那年冬天,父母两人煤气中毒,父亲努力爬到门口,将门推开一条缝,才逃过了一劫。后来,母亲的病越来越重,喝水吃饭都得父亲哄劝,甚至需要一勺一勺喂她。母亲便秘,十天半月不大便。每次大便前,父亲都让她喝蜂蜜水,或者用“开塞露”。有时实在大便艰难,父亲就用手指一点一点帮母亲抠出来。父亲说,抠出来的东西很坚硬,像黑石子。最麻烦的是吃药,因为一天三顿的药不一样。父亲年纪大了,记忆力衰退,担心给母亲吃错药。每次买回药后,父亲趁母亲睡着了,在桌子上摆开许多小纸片,将早中晚的药归类分好,包成一个个小包,然后分放在三个塑料袋里,上面写上早、中、晚,这样就不会出错。到了后期,母亲已经处于半呆傻状态,表现得越来越固执,不肯吃药。每次吃药,父亲都要劝慰很长时间。有时母亲即使将药吞进嘴里,也不会下咽,而是藏在舌头底下。父亲发现后,每次喝完药,都要让母亲张开嘴检查。这种检查后来成了惯例。有时父亲劝一两个小时,母亲也不张嘴。那时我在新疆维稳,父亲知道我很忙,但他知道母亲最听我的话,实在没办法,就给我打电话。父亲在电话里哭着说,益民,你妈又不吃药了,你劝劝她吧。我一劝母亲,她就乖乖把药吃了。到了后来,我需要打电话劝慰很长时间,母亲才会把药吃下去。有一次我威胁母亲说,您再不吃药,我就脱下军装不干了,回去伺候您。这话把她吓住了,乖乖把药吃了。母亲最担心我不好好工作。这一招很灵,后来她再不吃药,我就用这话吓唬她。去年有段时间,母亲的病突然加重,坚决不吃药,父亲无奈之下,跪下来求母亲,母亲才把药吃下。在新疆维稳的那些日子里,我经常会想起母亲,我想等完成了任务,一定抽空回家看望母亲,亲自给她喂药。可是这个愿望终未实现,留下了终生遗憾。
母亲很少给我提过什么要求,唯一一次是她让我探亲时把军装带上,说想看看我穿军装的样子。我回家换上军装,站在母亲面前。母亲围着我转,高兴得合不拢嘴,她抚摸着我肩上的四颗星说,我们党家明朝就出过一个武进士,你现在也是武官了。母亲说,“一代当官,十代打砖”,你可得好好干哩,不能给先人丢人。
祭奠过母亲之后,我上楼去看父亲。父亲躺在床上,见到我就哭。他说他很后悔,昨天他要是听了母亲的话,给我打了电话,或许母亲临终时我会在身边。父亲说,昨天母亲好几次对他说:“你给益民打电话,让他回来,我想他了。”父亲说,娃最近很忙,回不来。母亲三番五次地要求父亲打电话,父亲不耐烦了,说你经常对娃说,让他在部队好好干,不要轻易回来,今天咋这么糊涂!母亲说,我想娃儿了。父亲自责的说,他太粗心了。如果早知道是这样,说啥也要给我打电话。父亲说,头天晚上,母亲要求给她洗澡,她对父亲说,你好好洗,给我洗得干干净净,明天我要出门呀。母亲病后经常说胡话,父亲没有在意。洗完澡,母亲让父亲给她换上自己最喜欢的内衣。父亲后来才醒悟过来,母亲早已预感到她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第二天吃早饭时,母亲突然停止了呼吸。父亲慌了手脚,一手抱着母亲,一手拨打手机。他的手哆嗦得很厉害,半天才拨通电话。本来要叫弟媳,却拨给我的表妹。其实母亲被送到医院时,已经离开了人世。父亲说,母亲这辈子跟着他太苦了,他欠她的太多了,他还想再伺候她几年,她却丢下他走了。父亲想下楼去祭奠母亲,送她最后一程。我担心他年纪大受不了,极力劝阻,父亲才没有坚持。那天夜里,我和儿子为母亲守灵。我曾想,等我解甲归田了,我会陪伴母亲,弥补这些年来对她的亏欠。可是还没有等到那一天,母亲就匆匆走了。坐在母亲灵堂前的麦秸上,我幻想母亲会突然苏醒过来,像从前那样对我说,益民,你回来了,想吃啥,妈给你去做。母亲进入半呆傻状态后,已经很难与她正常交流。那时我想,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我站在母亲面前,却无法与她正常交流。但那时我起码还能握着母亲的手,望着母亲的脸,叫一声妈,母亲也会答应一声“嗯”。可是现在,我想叫一声妈,母亲再也不会答应了。
那夜凌晨三点,父亲独自走下楼来。我担心他受不了,劝他上楼去休息。父亲说他睡不着,想陪陪母亲。父亲说他不会哭,不会给我们添乱。我们一起为母守灵。父亲说,以前你妈电话里老说让你别操心家里,好好工作,不要轻易回来,其实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天天盼你回来。每次知道你要回来,好几天都激动得睡不着觉。你母亲生病后,有一次你出差路过,匆匆回家吃了顿饭就走了。你妈趁我没注意,追出你好几里地,多亏遇到了村里人,把她送回来,才没有走丢。听到这里,我又一次流泪了。记得几年前我回家,只呆了一天。我要走了,怕母亲伤心,不敢让她知道,我悄悄走进屋里收拾行李。可是母亲似乎早有预感,走进屋子,从后面抱住我的腰,说你不要走,多呆一天好不好?她抱着我的腰不松手,一直抱到门口,只反复说这一句话:你不要走,多呆一天好不好?但新疆有任务,我必须走。我丢下呆傻的母亲,硬着心肠走了。后来母亲的病越来越重,我探亲要走的时候,她不再阻拦。有一次我走出家门,无意中扭头一看,发现母亲站在窗口目送我。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流泪。因为她已经不会哭了。
父亲说,他很后悔当年没让母亲去西安上学。如果当年让母亲去了,母亲就会是另一种人生,也不会跟着他受这么多苦。母亲文化程度比父亲高,58年跟父亲结婚后,考上了西安的一所学校。当时父亲在渭南建筑公司工作,担心母亲到了大城市,不会再回这个破败的家。母亲因此没能去上学,一直生活在农村。1960年困难时期,得过省“红旗手”(相当于现在的省劳模)的父亲,为了减轻国家负担,主动回到农村,当了村干部。父亲是党员,工作很积极,很认真,很少顾家,家里的大小事都由母亲操持。父亲不止一次说,这个家多亏你妈,我亏欠她太多了。父亲心直性耿,原则性很强,说话不会拐弯,因为公家的事后来得罪了人,母亲因此受了许多羞辱与迫害。直到多年以后,母亲还会常常从梦中惊吓而醒。母亲的病根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埋下的。父亲说,他对不起母亲,他很愧疚。
母亲很聪慧,似乎什么都懂,记忆力也好。我写作时遇到风土人情、方言言语等问题,就会打电话问母亲,母亲每次都不会让我失望。母亲是我文学的启蒙老师,也是我的人生导师。
夜深人静,我们坐在母亲灵堂前。父亲说,忠孝难两全,你已经尽孝了,不要太自责。你有了出息,就是最大的尽孝。这些年,家里一遇到困难,一有不开心的事,只要我和你妈一提起你,啥烦恼都没有了。你妈爱你,她不会责怪你。父亲说,厚养薄葬,你在外面给公家干事,要注意影响,你妈低调简朴了一生,葬礼一定要简单,让她体体面面地走就行了。父亲说,几年前,你母亲病情好转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后事,耳环给谁,戒指给谁,手镯给谁,都一一交待清楚了。就连你们头上戴的孝布,也是她10多年前自己亲手织成的。父亲说好不哭的,但说起这些往事,还是忍不住几度落泪。
母亲去世那天,天阴得很重。第二天是“小雪”,但天空没有飘雪,而是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第三天,第四天,田野里大雾弥漫。我想,或许母亲担心我看见她驾鹤西去会伤心,所以才用大雾遮蔽了我的双眼。安葬母亲的头一天,天空突然放晴。那天晚上,按照关中风俗,我们和村里人为母亲举行了简单的葬礼。葬礼上,德高望重的党升学老师代表全村人宣读了祭文,我声泪俱下地致了答谢词。我给年迈的父亲磕了一个头,给村里人磕了三个头。感谢村里人在我离家的32年里,对我的家庭和父母的关心与照顾。
葬礼之后,灵前只留下了至亲好友,我们开始入殓母亲。母亲生前极爱干净,衣裳再破旧,即使补满了补丁,也干净平展。她一直干净体面的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想最后一次给母亲整理衣裳,让她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世界。但是亲戚朋友们不同意,他们担心我的眼泪滴在棺木里。我说我的眼泪已经哭干了,保证不落泪,他们才同意了我的要求。我为母亲整理好衣裳,给母亲手里塞了一些零钱。母亲的手僵硬如石。那一刻,我心如刀绞,但我没有哭,我不想我的泪水给母亲带来不幸。当棺木“咣当”一声合上那一刻,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将与母亲永远分隔在阴阳两界。
安葬母亲的那天早上,附近村庄的父老乡亲们几乎都来了。当乡亲们将母亲的坟茔堆起来后,我才真正意识到已经永远失去了那个世上最爱我的人。我跪倒在母亲坟前,哭着向她作了最后的告别……
安葬了母亲,我匆匆赶回部队,开始了紧张的工作。母亲,对不起,我不能按照关中的风俗,守侯您七七四十九天。我查看了日历,您的五七忌日是圣诞日,六七忌日是元旦。在圣人耶稣诞生的日子和新的一年开始的时候,我会长跪在东北冰冻的土地上,面向西北方向祭奠您,默颂您留给我们的家训:“众人乃圣人”。人死如灯灭。生老病死,人生常态。我们知道,您已经驾鹤西去,或许您会驾鹤东来,看看您32年来一直颠簸在外的儿子。我知道,您的生命之灯已经熄灭,但您留下的话,已经点亮了我们的人生信仰。记住“众人乃圣人”这句话,并终生践行,或许是对您最好的纪念。
母亲,您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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