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去年夏天，参加了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丝绸之路专业委员会在蓝田辋川大唐王维苑举办的“终南山陈寅恪著作读书班暨丝绸之路记忆丛书作者研讨会”。我在开会之前才匆匆赶到会场，因为不熟悉路况，在上楼梯的时候，还向身后一位健步走来的女士打听会址。等我步入会场时，才发现那位身材高大、笑容爽朗的女士也随后进入，许多人肃然而立向她点头致意。在著名历史学家胡戟教授作了会议致辞之后，那位气质非凡的女士开始主持会议的学术发言，我才得知，这就是中国女性学的开创者——李小江教授。
那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从《夏娃的探索》、《女性审美意识探微》、《走向女人》、《解读女人》、《女性/性别的学术问题》，包括主编的《妇女研究丛书》、《性别与中国》、《20世纪（中国）妇女口述史》等等，我一直在读李小江的书，却一直无法参透李小江的学术理路。因为，她的每一部新书，都贯彻了一个新的思想、新的发现。20多年来，作为中国女性学的创始人，李小江一直不断地开拓着新路。从加拿大麦吉尔大学人类学系，美国国家自然博物馆、美国东北大学历史系、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到日本御茶水大学性别研究所，李小江是中国女性学研究领域里的世界性学者。我一直关注李小江教授的研究成果与学术活动，然而我们从未曾谋面，此次想不到在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郭海文老师的邀请下，李小江教授竟翩然出现在这个陈学研究的小众的学术会议上。
其实李小江教授经常来西安，与西安有着不解之缘。早在上世纪90年代，李小江曾任陕西师范大学女性研究中心兼职教授，并带来400多件妇女人类学藏品，这也是陕西师范大学妇女文化博物馆的建馆基础。2011年，李小江又将自己多年来致力于女性研究，所积累的大量学术资料、研究手稿、音影材料及图书藏品，这一笔极为珍贵的学术财富，全部无偿捐赠给陕西师范大学妇女文化博物馆和女性研究中心。作为目前中国唯一的综合性妇女博物馆，陕西师范大学妇女文化博物馆的1200余件藏品中，最具史料价值的“江永女书”、“中华嫁衣”、“女红”、“生育文化”等专题展出，许多来自于李小江90年代初期完全自筹资金的田野考察收录。我遥想着当年，那个更年轻、更神采奕奕、更精力旺盛的李小江，深入到中国的穷乡僻壤，到那些贫穷落后的少数民族地区去采访考察，那里的妇女们与她没有知识或民族的隔阂，她们席地而坐、促膝长谈、哭笑悲欢、无拘无束的情形，那种活色生香、土滋味泥气息的中国真问题的研究、真学术的探求。目前，李小江教授正为妇女文化博物馆又一个新的专题“妇女墓志铭”而奔走多地。几十年如一日的学术拓荒和令人敬佩的学术成就，使我对李小江在亲近中保持了一份敬畏。
我细细地观察着人群中的李小江教授，她今年60多岁，已经不年轻了，可是，头发花白、脸有皱纹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人群之中，她是如此引人注目，如同一个发光体，气场强大。因为女性意识的觉醒与外显，她完全活出了饱满充沛的自我，她的面容呈现出一种说不出来的生动与丰富，展示了岁月在女人身上留下的厚重自笃美。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年轻时的李小江也曾困惑过彷徨过，她当年结婚生子之后，也曾有过后来被她命名为“女性双重角色紧张”的困境，在职场和家庭的夹缝中求生存，在母亲和女人的身份中纠结。后来，在严肃的人生和学术思考中，李小江发现了历史巨大的“空白之页”，也即我们的历史和哲学都不曾记录过女性。它们记录的或是社会中的男人，或是抽象的人，把女性给遮蔽掉了。因为，过去的女性生活在家庭中，而家庭既不在历史场景中，也不在哲学思考中，所以，她们无法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成为被关注的对象，无论她们有何等的聪明才智，无论她们对人类社会发展作出了何等巨大的贡献。
一开始，李小江做女性研究的出发点完全是个人化的，但后来，她将自己的事业与中国社会、中国妇女、中国学界建立了密不可分的关系。李小江教授曾三次拒签成为美国公民，她执着地相信：中国更需要她。因为，她和这块生养自己的土地之间，缠绕着一种无法言说的亲近关系。李小江要通过她对妇女问题的研究，让中国妇女真正受益，不仅在权利和资源的分配上，更要在精神的高度上“认识自己”的独特价值。但李小江也不像人们传统印象中的那些女性主义学者那样——只是站在女性的立场上为女性现实境况问题“鼓与呼”，为那些生活中作为弱势群体的女性遭遇而奔走呼告。她认为那样太狭隘了，李小江认为这个世界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也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她希望超越那些过分现实也过分具有局限性的视角，只有看问题的角度变得多样化，相应的，我们的精神世界才会变得更加丰富多彩。李小江说，如果说女性主义研究有立场或有目的的话，那也应该与所有科学研究的目的相一致，那就是求真求实。对于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学者来说，任何一个单一的定义、视角和理论工具，都显得过于单薄和失之简单。因为世界太复杂了，生活在其中的人也太复杂了，一个被“定义”的世界往往会超出其被定义的范围，所以，所有的定义在与现实相遇时都会显得有些蹩脚。因为理论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常青。她更愿意成为一位开放的、跨界的、行走在书房研读和田野调查之间、以多元互补为研究理路的无法被“定义”的行动派学者。
我国几乎所有人文学科的研究都是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起步的，只有性别研究作为一种研究问题的方法是拔地而起、空无依傍的。它超越阶级、民族、心理等诸多问题，突出了被这些理论所长期湮没的中国妇女问题，以性别分析的方法，重构我们残缺不全的文化天空，不仅可以使女性成为与男人一样的“人”，也成为与男人不一样的“女人”。今天，女性学研究在全世界已经成为“显学”，这正是以李小江教授为代表的一批中国女性学研究先驱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结果。李小江教授是1980年代“妇女研究运动”的发起人和学科带头人，为启动中国妇女学和性别研究做了大量奠基工作。
不明白为什么中国男性只喜欢胶原蛋白满满的白幼瘦秀小女孩，而不能欣赏这样如大江大海一样自由而广阔的女性，生动、鲜活、泼辣、才华，其灵魂的迷人远在皮囊之上。在一个女性意识觉醒上升期，独立女性越来越拥有话语权的世界上，我们国家在这一个领域的价值输出和情感观照，相比于其他国家而言，依然非常贫薄不足。近期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我的前半生》就是试图彰显女性独立价值观、突出女性主义奋斗的，其中有这样一句台词耐人回味：“不要以为围绕他的，都是公司前台那些年轻貌美的花瓶，花瓶没有攻击性，生龙活虎才最危险。”的确如此，哪怕再有颜值和身材，鲜嫩也就那么几年，爱情也就那么几个恍惚瞬间的兵荒马乱，很快也就过去了，抵挡不住似水流年。见到过太多被中年危机萦绕、被搅得一地鸡毛的女人，一生就困住、被忽视、背后被奚落、没皮没脸等待周围的人救济，在职场和家庭的夹缝中求生存，在母亲和女人的身份中纠结、在老公的蛛丝马迹中翻江倒海，情感世界因为鸡毛蒜皮、柴米油盐被封存、被漠视、被冷落，被置于一隅，纠纠结结，营营役役，一生就此被蹉跎，被浪费，被弃置。没有了坚强独立的内核，浑厚深远的追求，再多的羊胎素、水光针也挽救不了面容悄无声息的崩塌，因为那正是灵魂苍白枯萎的外化。
我相信，有内在灵魂的人，与没有内在灵魂的人，长期下去，相貌会不一样。前者心随物动而不能自已，内心易生躁郁而常常流于脸上；后者则有两个世界，她可以从周围的现实世界抽身而出，进入另一个鸟飞鱼跃、柳绿花红的精神世界，因此，面相更倾向于宁静和平，清灵生动。后者并非没有痛苦与困境，恰恰相反，也许情绪的冲击来得更为强烈。我们有各种情绪：高兴的、快乐的、悲伤的、愤怒的、热闹的、安静的……这每一种情绪，都是值得我们好好珍惜的，因为正是我们拥有这许多不同的情绪，我们才能成为性格生动、心灵丰富的人。那些板着脸孔、端着架子、喜怒不形于色、满口空话套话假话陈词滥调的人，怎么可能生动呢？那都是一些呆板沉闷、没有自我个性的人，早早地就让生活中飘出棺木之气，缺乏人格魅力，甚至令人生厌。
一个人在历史和生活中的挣扎，本身就是生命鲜活的证明。即使生活在她脸上甩了一记响亮耳光，抽痛了她，但她在一刹那的啜泣后，还是抬起了头，整理好衣衫，傲然推开另一扇门走了进去，那里还有生活在等她。生活的真正所凭，不是男人，不是名利，而是贯穿一生的那口气，是傲骨，是情愫，是做自己热爱的事情，其他的就随它去吧！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人间，没有谁可以将日子过得行云流水。但我始终相信，走过平湖烟雨，岁月山河，那些历尽劫数、尝遍百味的人，会更加生动而干净，她那一张有故事的脸，韵味独特而让人百看不厌。
相比于小女生天真而空白的脸，我更欣赏如李小江教授这样的成熟女性充满岁月沉淀的脸，豁达而大度，自由而坦荡。她也是一步步成长过来的，千山万水走过，从茫然无措到运筹帷幄，蜕变之巨，有目共睹。最后在岁月风烟之后，是一份快乐强大，笃定喜悦，一颦一笑，真实自然，生动可爱。在女性的柔和外表下，内心还存在一头文明的野兽，具有强大的威慑力，有着呼啸命运山林的骄傲，也有独自探寻人性荒野的冒险。敢于走在时代的前方，像锐器一般摧毁早已麻木的人民和积弊重重的知识结构、意识形态，就连被污染的泥土也要清除，以免光明的种子被黑暗的虫所吞噬。“我要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看中国，给大家一个文本之外的真正现实。”李小江教授如是说。“自己的眼睛”，这就是一个具有独立精神的学者立场：不为任何名、利、时尚或潮流而做学问，只求学问自身的“真”与“实”，以专业收获尊重，以人格取得信任。我想，这才是一个学者的价值所在，也是一个真正独立的现代女性的魅力所在。
一直想做亦舒女郎，仰慕如李小江教授这样的女性，我希望自己以一生煅造出相同的品质：果断、直爽、善良、专注、有能力、有气度，不卑不亢，一身傲骨，时刻能够把自己的仪容姿态收拾得很好，有胸怀和勇气直面现实的残酷、命运的无常。白驹过隙，园柳鸣禽，每个人都来过，活过，爱过，大地在起伏，只要你真实地生活过，大地终究也无法埋藏或篡改你的历史，你的活色生香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