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十日期限很快过去了，刘老板四处奔波，也未能凑齐五千大洋，也就遂了老鸨的心愿，嫣红不用担心龙三们的纠缠、刘老板们指着鼻子的数落了，只有翠儿，希望落空，加上无数次的侦察失败，情绪低到了极点。唯一欣慰的是，这十日，还真没有人来骚扰她，不用干活，饮食起居规律，她的脸色逐渐有了光泽。只是好景不长，第十一日一早，院子里的姑娘们还没起床，老鸨就早早地坐到前堂的椅子上轻摇折扇，看上去，她似乎很悠闲，也很洒脱。也许是坐够了，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用眼睛扫视着院里的一切，似乎很满意。这里是她的天下，有李山园这尊菩萨，她感觉这里的天下更加牢固。突然，翠儿出现在她的眼球里，她的眼睛随着翠儿身体而移动，不经意间闪过一丝狡黠的微笑。其实，今儿一早，她已经吩咐过门口的祝二，看好翠儿和嫣红，不要有什么闪失，祝二还有些不明白，她还仔细地给他讲了一阵，这厮才恍然大悟。
楼里过夜的男人们逐渐离去，屋里陆续走出衣衫不整的姑娘，蓬松着头，木板楼发出了好一阵咚咚的声响，急急地一直延伸到厕所那边。那老鸨也见惯不怪，祝二们也习以为常。姑娘们的饭菜是打杂丫头送到房里吃的，偶或有赖着不走的客人，掏钱买一份陪着姑娘吃了，只是被那老鸨知道了，是要付双倍价钱的。当然，妈妈也不是对每一个来这里的男人都这样，对那些常客，她得把他们像菩萨一样供着，说话低眉顺眼。早饭后，姑娘们在屋里梳妆打扮，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妈妈派丫头把嫣红叫到了前堂，嫣红知道老鸨找她的目的，本不想来，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不敢不来。老鸨见嫣红进了前堂，让她坐到对面，屁股刚一沾凳子，老鸨的话就来了：“嫣红，今儿已经是第十一天了，你们的去留已经决定了，刘老头没来，翠儿要接客，不要怪我心狠，这里就是迎来送往的地儿！我不是菩萨，更不是什么慈善家，我也当不起菩萨和慈善家，你说说，这事怎么办吧？”许是英雄气短，十日前在妈妈面前那么硬气的嫣红有些焉了：“那就按你和翠儿说好的办吧。”妈妈等的就是这句话，她站起身来，对嫣红说：“那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走吧，看那丫头去？”嫣红指着自己问老鸨：“我去说？”老鸨冷笑道：“这好人都让你当了，恶人自然还是得我来当！走吧，咱一起去！我可警告你，不要出尔反尔，又冲大尾巴葱！”嫣红无奈地点点头，跟在老鸨身后，朝翠儿房间走来。
翠儿正坐在椅子上发呆，老鸨带着嫣红推门进来，把翠儿从沉思中惊醒。翠儿明白俩人来意，不等开口，抢先说道：“这次你满意了吧，刘大叔肯定凑不齐那五千大洋，我早就知道。你放心，我答应的话我会遵守，你答应的条件，我希望你也遵守。你不用拿嫣红来要挟我，她又不是我什么人！有一句俗话好像叫‘吃柿子逮住软的捏’，赶明儿真来了一个厉害角色，一分钱不给，我照样出这万花楼，希望妈妈比我还要镇静！”妈妈冷不伶仃地遭翠儿这一顿抢白，确实意外，不过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妈妈镇静地回道：“我什么都不怕，怕的是有些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心想着攀金枝，到头来，什么金枝、银枝都攀不上，和我一样，落得个天下男人的玩偶！”嫣红见俩人一见面就掐开了嘴仗，也不去劝说，只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热闹。翠儿人小胆大，初生牛犊不怕虎，看了一眼假装镇定的老鸨，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老鼠拉木钎，大头在后边，咱就走着瞧！”
老鸨奇怪地看着翠儿，心想，这丫头怎么了，口气怎么这么大，是不是她已经有谱了，转念她又想，如果这丫头真有谱，就不会落到这个下场。想是那丫头说大话，使小钱。她冷笑了几声：“那就走着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过眼下，你就得给我接客！”翠儿似乎早有准备，回答说：“我又没说不接，但要我先过目，然后才接！”“来者就是客，只要人家出得起钱，你就得给老娘接！”“你说得轻巧，捻根灯草，来一个花脸大麻子，满身疙瘩的男人，给你钱，让你接，你接不接？”“你真的要先过目？”“先过目，再接！”“那好，怎么个过目法？”“价钱，你不是早标好了的吗？按价筛选，再看长相，人品！”“难道你是在选女婿吗？”“跟选女婿差不多，只是这女婿是短暂的，不是长久的而已！”“你，你，你，你这是砸老娘的招牌！”“砸什么招牌，我不懂，我只晓得我不喜欢的人，我不接！你看着办，你实在把我逼急了，大不了，我就去死！”“就按姑奶奶的办就是！”老鸨说完就要走，翠儿喊道：“别忙走哩，上两次我接客的提成100个大洋还没给我呢？”妈妈停住了脚，张口想说什么，却又把话收了回去：“给你的时候你不要，这会儿倒要了。知道了，一会儿叫丫头给你拿过来！”
翠儿身价很高，找的人本来就少，再加上翠儿还要挑三捡四，翠儿一个月也接不了几次客，即便接客，她也推三阻四，能挨到她身子的人算是人精了。转眼到了1937年底，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国共二次合作，发动全民抗战，誓死要把法西斯侵略军赶出中国国土，赶回老家去。为了阻击妄图突破缅甸、老挝、泰国等国界的日军，中国方面组建远征军，抗击日寇的侵略，云南作为远征军的后方阵地，转运上前线的部队，接收前线受伤军人，A城几乎每天都有人上前线，每天都有人从前线被运回来。为了鼓舞斗志，A城的学生上街游行、发传单，做演说，演话剧……尽他们所能，号召市民做一个有正义的中国人，更有年轻学生投笔从戎，穿上威严的军装，扛上枪，跨上保家卫国的战场。A城的大街小巷，都能看到穿军装的兵，有国民党部队，也有共产党的兵，分不出哪一支是中央军，哪一支是八路军，其实，明眼人仔细观察，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的，纪律严明的部队，总是一声不吭的来，悄悄地离去。而有的兵，因为自己就要上前线，在生命的极限里，开始放纵自己。
1938年后，楼里陆续有穿军装的人进出，翠儿也可以出去买东西了。翠儿尽量把自己打扮得朴素，尽管如此，人们还是拿异样的眼光看她，在她身后小声地议论着。刚开始时，翠儿很不习惯，次数多了，也就无所谓了。一日，翠儿正埋头买丝线，一队游行队伍过来了，群情激奋，努力地挥舞着拳头，放声地喊着“还我河山！”“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法西斯！”翠儿赶紧让开道，闪到街边，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挥舞拳头，成为游行队伍里的一份子。正在犹豫，她的眼睛突然触及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亚梅姐！”她失声叫了出来，她本以为她的声音不够响亮，亚梅听不见，不想人群里的女子四处张望，最后和翠儿四目相对。
亚梅从游行队伍里冲到翠儿面前，俩人相拥而泣。翠儿激动地问：“大叔、大妈还好吗？”“好，就是挺挂念你的，我爹来找过你，可老鸨要五千大洋，我爹回去把家当都估了一遍，只能得两千大洋，为这，我爹还大病了一场……”“这个我都知道，那个老女人要五千大洋的事，我也知道，大叔没那么多钱，我也知道……我不怪你们。即使你们把钱拿来了，我也走不了，所以，你们没花这冤枉钱，算是对了。”“可你的事成了我爹的心病了，一说起你，他就伤心。那个龙三，你还记得吗？”“他，化成灰我都记得，他又怎么了？该不是死了吧。”“你们走后，他良心发现，可他也没钱，听说我爹要来赎你，居然跑到家里，非要把自己刚攒下的一百个大洋给我爹，说是弥补过失。”“人真是奇怪，都有两面，有善也有恶。你说龙三，我说嫣红，都一样。大叔到楼里来的那天，我晕倒了，是嫣红侍候的我，她还帮我挡妈妈的训斥……哎，我那时还真不懂。其实，他们本质并不坏，都是世道逼的，只是想改变生存环境，自私了一点。当他们回顾往事，发觉自己走得太偏太远，又后悔了。”“翠儿，这两、三年不见，我发觉你长大了不少，说话深沉了，我都赶不上了。”“是吗？”“真的。生活逼着我们思考，逼着我们成熟、深沉。哦，对了，你可以出来买东西了，怎么不跑呢？”“跑？我不是没想过，问题是往哪里跑，你看这到处都在打仗，我要文化没文化，要什么没什么，能干什么？也许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万花楼。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跑出来不知东南西北，那就成了乱上添乱。”“看你说的，你来参加宣传队，可以不？”“这恐怕不行，你们都是文化人，我大字不识一个，干不了那活。”“我教你啊，你就来吧。”“算了，我哪儿都不去了，就在那儿呆着吧。哦，你们的人已经走远了，你赶快找他们去吧，我们还会见面的……”亚梅回头看了一眼远去游行队伍，确实已远了，她无奈地一笑，依依离去。回到万花楼，翠儿不提和亚梅见面的事儿，她把这事当作老天给她最好的礼物珍藏在心底。
一晃又是一、两年，翠儿出落得更加成熟了，来楼里的男人们都想靠近她，可这个浑身是刺的玫瑰，门槛高，能到她跟前的男人很少，她接一次客就相当其他姑娘一个月的收入了，妈妈也不恼，就任她折腾。翠儿的优待有人羡慕，有人嫉妒，但翠儿总是装着不知道，没人时，她也和楼里的姑娘们说说笑笑，只是这谈笑间，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很讨厌嫣红，但也很同情嫣红，她很清楚，说不准哪一天，她也就被岁月给抛弃了，落得个嫣红第二。这样想来，翠儿对嫣红也就恨不起来了，碰头时，也很自然地跟她说话，只是没有真话。嫣红也明白，翠儿的真心话在她自己的肚子里，楼里的人是无法知道的，她没有这本事，楼里的姑娘们也没有，老鸨更不知道。翠儿是嫣红的衣食，也是老鸨的摇钱树，嫣红知道，老鸨知道，楼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翠儿更是心里揣着明白。
万花楼外，战火纷飞，楼里却是歌舞升平，能闻到火药味的，唯有那些穿着军装来楼里的兵。翠儿偶尔也接待一、两个军官，毕竟是军官，和翠儿在一起，大都是说话、谈心，少有要求。翠儿从他们那里打听李富贵和他的部队，有人知道一点也就告诉她一点儿。当有人惊异时，她不得不自揭疮疤，道出和李富贵的那段婚姻。她终究没能打听出李富贵的确切消息，只得呆在万花楼里以求一隅偏安。这万花楼也不是铜墙铁壁，也经不住炮火的震撼，每有炮过，楼在颤抖，窗矶在响，如同一个负痛之人。姑娘们刚开始也会尖叫一、两声，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街上血肉模糊的伤残兵逐渐多起来，让人看着心有余悸。翠儿担心战火延及A城，她经常上街打听战事和李富贵的消息，寻找亚梅，了解全国战局。
楼里有姑娘染了恶疾，传给了客人，客人到万花楼找老鸨要说法，老鸨怕消息传出去，影响声誉和生意，拿了钱打发了事。闹事的客人刚走，老鸨就让祝二把那姑娘从屋里拖了出来，剪掉她的头发，关到后院柴房里，又派人把那姑娘平日里的用品弄到后院，一把火烧了。姑娘明白老鸨要干什么，但她无可奈何，只有接受事实。傍晚时分，那姑娘被一辆马车拉着出了万花楼，往出城方向去了，看着急匆匆而去的马车，翠儿很同情那个姑娘，但她很无奈。天意弄人，只怪她的运气不好，染上了病，还传给了客人。
翠儿很悲哀，她不知道明天或者更久以后，自己会不会像那样被赶出去！俗话说“花无百日红”，何况是人呢？人迟早会老，还会因吃五谷杂粮生病。“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楼里姑娘得病的消息还是传出去了，可万花楼的生意清淡了几个月后，男人们又到楼里来找乐子，翠儿还是按规矩接她的客，提她的成。可她心里的那份焦虑是旁人无法取代的，她不知道在这战火纷飞的时代，自己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