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书,一场七个多月的展览,一个人的抵抗
兴安(作家出版社编审)
做了三十多年出版的人,反倒对自己出书没有特别的兴致。但终于有一天我被读者感动了。山东有个书友会,某天寄来一箱子我多年前主编的年度小说选和我写的随笔集《伴酒一生》,请我签名,还从网上下载了我画的“马”制成两本小画册,寄给我,说一本留给我,一本签好名寄给他。
作家写书总是希望有人看的,如果有几个远方的不曾与你相识的读者,默默地关注你,读你的作品,看你画的画,你如何不被感动?至此,我下了决心,精心做一本书,为读者,也为我自己。这就是去年一月面世的《在碎片中寻找》。我在国际文化交流艺术馆举行了一个首发式,并与我的水墨作品一起展出。一月十一日,首发式暨水墨艺术展隆重举行,来了很多朋友和读者,恕我不在此一一介绍,因为你们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我只想说说四个人。一个是刘恒,他是我三十多年的同事和兄长。那天他身体不适,而且很少参与这类热闹,但他因为我来了。他属马,对我画的马格外关注。我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写小说和电视剧时,他给过我逐字逐句的指教,是个非常认真且有耐性的人。
第二位是我北京六十六中初二时的班主任李丽香。她比我大不了几岁,但却是我记忆最深的老师之一。我那时刚从内蒙古来北京不久,十五六岁,世界观还没有形成,幼稚且无知,但是她一直鼓励我,帮助我,使我逐步有了自信,还选我当了班长。我们的重新见面也很有机缘,她恰好住在我父母家的对门,三十多年后竟偶然间在小区里重逢,彼此却没有生分。她在现场接受了媒体采访,对我的夸赞让我脸红,她是真心以我是她的学生为荣。
第三位是西川。这个家伙没有微信,连手机都还没有智能化。我以为他收不到我的邀请,所以我没指望他会来。但是他在会议刚刚开始,俯着高大的身影,悄悄踱进来。他看了我的马,表扬我说几日不见当刮目相看。西川就是这种给你意外的朋友。还有一位是斯琴高娃,她没能来参加首发式,但她给我发来一条微信:“兴安……你所说的碎片,其实那是你的心,你的点点滴滴,到哪里哪里就会明亮,就会有色彩。”她是我同族的大姐,对我的书和绘画的理解,让我的创作有了依靠和缘由,这是民族身份带给我们的得天独厚的自豪感。
可惜首发式一结束,新冠疫情就笼罩了北京。记得大年初一的晚上,我从母亲那里独自回来,街头空寂无人,四下里弥漫着一种莫名的紧张氛围。我的画展也闭馆了,我的那些“马”被关在了艺术馆里。六月,疫情有些好转,观众测温后可以进入展馆。但不久,疫情又有反弹,展馆再次关闭,直到八月重新开放,我来到展馆,看着我那些被隔离了七个月的“马”们,有一种劫后余生、恍若隔世的苍凉感。艺术馆门前的巨大红色横幅“在碎片中寻找:兴安新书首发式暨水墨艺术展”依然触目而立。
艺术馆紧邻中国作家协会,也是进入作协机关的必经之路,所以总有作家朋友发来各种角度拍摄的这条横幅的照片。作家鲁敏发来图片说:“时间最长的展览,天天上班看见。”作家徐坤也发来微信和图片:“疫情这么严重,你的展览居然还挺立风中,牛。”艺术馆馆长洪和文发来感慨:“展览见证了历史上的重大事件,有这些强壮的马保佑,我们一定会平安。这些作品有了特殊价值,想必中国没有一个艺术家,能用作品和展览抵抗疫情,坚持到现在。”
展览终于在八月底落下帷幕,历时七个多月,书的活动却依然继续。五月、九月、十一月、十二月,我分别在内蒙古包头、我的故乡呼伦贝尔,还有杭州的纯真年代书吧、北京雍和书庭举行了四次读者分享会,大约有近二百人参加了活动。最让我感动的是在呼伦贝尔龙凤新天地的那一场,亲朋好友都来助兴。我叔叔拿着我的书,讲了一段我小时候的糗事。他说:“我的侄子从小非常淘气,有过一个震惊全校的理想——当校长的爷爷。”这个经历我几乎忘记,他重新翻出来,引来一片笑声。那是我小学二年级时的事情:自习课,老师留了作业,造句理想。我和几个同学一起比谁造得离奇大胆,有当班主任的,有当校长的,有当飞行员的,我就写了我的理想是当校长的爷爷。本来打算下课之前改成我的理想是当工人或者解放军之类,结果忘了,交上作业。后果可想而知。
多年后我琢磨,我无意中给自己树立了一个多么难的理想,因为它不现实,也不由自主。但是这件事,教会了我一个道理,理想不是儿戏,绝不能随心所欲。
2020年终于过去,虽然疫情还没有过去,但是我用我的一本书和一次漫长的展览,让我在2020年没有沉沦和沮丧,并且经历了那么多让我感动的瞬间。
一位古生物学家看疫情:适者生存
汪筱林(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
对经常进行野外考察的古生物学家来说,每年的前四个月是相对轻松的室内研究时间。寒假结束后,我会给中国科学院的研究生们上一门关于岩石地层学的课。我经常跟学生说一句话:地层是记录地球历史和生命演化的百科全书,岩石是文字,化石是精美的插图。我的工作就是解读这部百科全书中的一个小章节。
2020年的春节一过,北京的疫情陡然升级,假期结束了学生们也不能返校,我生平第一次讲起了网课。那一个多月我每周有两天坐地铁到办公室来上课,几乎碰不到什么人。搞科研本来就是动静相结合,尤其在戈壁滩无人区跑野外的时候,整天也见不到几个人,我倒没什么不适应的。
每年5月是野外科考工作相继启动的日子,全国的疫情也已经全部结束了。6月初,我带领的科考队立刻奔赴哈密戈壁,继续开展哈密翼龙动物群的野外工作。从2006年开始,我们在这里的考察已经持续了十多年,有很多重要的发现,也发表了一些重要的研究论文。去了没几天,正好所里有会,我和同事中途返回北京。没想到一回来,北京的疫情就反复了,新疆去不成了,还好科考队的几个成员还留在哈密,继续跑野外。好不容易等北京疫情再次缓和,7月中旬乌鲁木齐又出现了新疫情,只得又让在新疆的队员赶紧返回来……
因为国家的防疫措施得力,8月我们再次恢复了正常的野外科考工作。上半年失去了很多时间,下半年就要加倍赶回来。我们团队承担了“美丽中国”专项中的一个小专题,是关于全国重要自然遗迹和关键区域识别研究的。为了避免自然保护区和自然公园的孤岛化、碎片化和重复重叠,需要进行重新整合、优化和重组。
我们先跑了一趟河西走廊,到了既是世界文化遗产又是世界自然遗产、也是世界地质公园的敦煌;然后去了甘肃马鬃山黑戈壁,这里隶属公婆泉省级恐龙地质公园,十多年前我曾经带领科考队在这里进行考察和发掘;还重点考察了嘉峪关和张掖丹霞国家地质公园;最后又到兰州的黄河周边,对一些保护区做了一些考察。
9月我们又马不停蹄地奔赴鄂尔多斯的鄂托克旗,在毛乌素沙漠有一个鄂托克恐龙遗迹化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这是全国唯一的以古生物化石为保护主体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大量不同类型的恐龙和鸟类等足迹化石暴露在地表,自然风化非常严重,需要帮助解决保护面临的问题。当地政府也建了几个保护遗址馆,部分遗址馆由于没有很好的保护措施,反而加速了化石的风化。
关于化石保护,在古生物学领域其实提了很多年,但因为种种客观原因一直没有实质性的进展。我的团队在山东莱阳曾连续5年观察暴露在地表的恐龙化石,发现冰冻和氧化是造成风化的原因,而哈密的化石风化,则主要是盐碱的作用。不同地域的成因也不同。这次调研后我们给出了一些解决方案,同时也发现了一些新的化石地点和层位。
10月我们团队兵分两路,一路去新疆准噶尔盆地乌尔禾和哈密野外考察,一路又继续鄂尔多斯盆地及鄂托克的工作……
这一年我们团队发表完成了十多篇研究论文,同时也做了大量的科普工作,荣获了一项2020年度研究所优秀成果奖,我个人也获得科普突出贡献奖。总体来看,我们的科研科考工作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不过与我们团队有多年合作的巴西科学家们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至今几乎是足不出户。
现在回头看看,2020年确实是人类历史上极不平凡的一年,我们经历着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一些大事件影响一个物种或地球环境的改变,这在地质古生物学领域并不少见,现在也有人提出新冠病毒会不会影响人类未来的走向。我认为它很可能一直伴随人类的发展,但从古生物学或演化的角度来说,谁适应了环境的变化谁就能生存下去。有目共睹,中国的各项防疫措施在全世界都是最优秀和最有效的,我对我的2021年充满信心,更对我们的国家充满信心。文/本报记者 颜菁
我更愿意记住那道双层嵌套的炫美彩虹
星河(科幻作家)
我的2020年开始于1月2日,那一天是美国科幻大师艾萨克·阿西莫夫的百年诞辰。在《科普时报》上发表了《阿西莫夫,生日快乐!》之后,我就踏上了前往韩国与日本的旅途。
韩国只是过路,在首尔参观了几座博物馆以及梨花女子大学;明洞的夜市热闹非凡,摊主操着生硬的汉语告诉我“龙虾好吃”。日本的主要目的地是大阪环球影城。接下来在京都观赏了三岛由纪夫笔下那著名的金阁寺,到奈良喂了满街乱跑的小鹿,参观了壮观的海游馆,乘坐了曾为世界第一的天保山大摩天轮,游览了阪神甲子园球场,还在旅馆里吃了日式的除夕年夜饭。其时国内疫情愈发严重的消息已经传来,我站在摩肩接踵人满为患但所有人都没有防护的心斋桥筋商店街,心想哪怕有一名病毒携带者都会带来怎样可怕的后果。不过当时许多日本商家真的是在降价出售口罩,橱窗上还贴有“中国加油”“武汉加油”的字样。
原本还有前往九州福冈等地的计划,但在奔赴机场的路上我突然在半梦状态下惊醒,当即决定回国。后来有人赞赏我的举动,因为没过多久回国就已一票难求,但说实话绝非我料事如神,当时根本没想那么多。
到北京后我自觉地在一个住处自我隔离两周,然后又换到另外的住处。几个月来闭门不出,依靠快递度日。回想2003年“非典”期间我也是如此,那时快递尚不发达但我家中饮食充足,只是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会经历第二次大规模疫情,而且比上次还要严重许多。与“非典”时相似的是,我为报刊介绍了有关病毒与流行病的科幻小说与电影,那些颇有见地的经典作品总是充满预见发人深省。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在见证历史,自1910年中国东北鼠疫和1918年西班牙流感以来,整整一个世纪全人类没再经历过流传这么广威胁这么大的流行病。
居家的日子让网络变得格外发达,线上会议与网络授课成为常态。我为清华大学、中国科学院大学上过几次网课,也为中国科普作协科幻征文大赛与中国科技馆大讲堂做过讲座,中秋为腾讯视频做了“火星伴月球”的宇航科普直播,年底则为中国作家网做了《战胜疫情,眺望远星》的科幻直播。疫情缓解后才有可能现场教学,10月到11月在北京电影学院系统地上了数节科幻评介课,每次都从北航步行10分钟走到北电。11月底还到河北平山进校园讲座,为了学生的安全,居然在京外做了一次核酸检测。
疫情缓解后第一次出京是在初秋,9月底前往安徽合肥中科大。中国量子科学的开拓者与奠基人郭光灿院士的传记已近收尾,历时三年,计30万字,这次去做最后的采写与收尾工作。此外就是一些创作与活动的日常,林林总总,不再一一赘述。
除了席卷全球的疫情,2020年另一个不愉快的地方,是让我们失去了不少各领域的大师人物,这其中对我影响较大的是中国科幻前辈叶永烈和英国间谍小说大师约翰·勒卡雷,为他们我分别写了一系列纪念文章……
其实就我个人而言,非要为2020年选一个字的话,我宁愿不选“疫”而选“虹”。9月3日,我第一次见到了一道最完整、最鲜艳、最漂亮的彩虹。它横跨天际,色彩斑斓,而且还是双层嵌套。我第一次知道,双层彩虹是因为阳光在小雨滴中经历了两次反射,里面称“虹”,外面称“霓”。10月13日,我又第一次见到了位于天穹正中的美丽彩虹。我第一次知道,这种天顶虹影是阳光自水平方向经冰晶折射而成,学名“环天顶弧”。正是这两次彩虹,为我原本有些灰暗的2020年增加了更多的欢快亮色。
也许总要经些风风雨雨,才能见到充满希望的炫美彩虹。一年如是,一生亦如是。
让人“暖一下”的法庭直播
张达(北京市西城区人民法院法官)
上午开庭间歇,接到了桐桐爸爸打来的电话,告诉我他们夫妇正在办理海滨小城购房手续。“孩子喜欢海边,虽然现在家中各种花销较多,桐桐妈妈进修期间仅有基本工资,但是周末或暑假带孩子去住一住挺好。桐桐妈妈也会从学校请假回来一同办理手续。”
挂掉电话,我又回想起2020年11月7日,一个普通初冬的早晨,有些冷,但阳光温情流泻。我和法官助理早早在院里等候当天开庭的离婚案件当事人。没想到的是,那天的离婚夫妇不仅一同到来,而且还将小学四年级的女儿桐桐也带到了法院。桐桐和我女儿年纪相仿,但却有着同龄小朋友没有的成熟,虽然这是她第一次来法院,但她似乎清楚地知道爸爸妈妈是来法院离婚的,淡定的外表下难掩内心的纠结与忐忑。
为了便利在外地工作及进修的桐桐妈,我特意将庭审安排在年底加班的周六。为了不让桐桐直面父母的庭审对质,我安排法官助理带桐桐在西城区法院特别为未成年人准备的儿童观护室玩耍、休息。
桐桐爸妈都算得上是高知了,有着不错的学历和工作。在法庭调查中,我发现他们与很多来法院诉讼离婚的夫妻不同,双方的感情基础不错,也没有将举证的重点放在财产分割上。桐桐父亲只是苦着脸诉苦:“孩子母亲在京外学习工作,我一个大男人独自抚养女儿又当爹又当妈,还要打拼事业,这么艰辛,孩子母亲都不回京,我的心凉了。”性格执拗的桐桐爸在找不到有效解决方法的时候,想到了放弃。而桐桐妈不希望因为婚姻牺牲自己的事业追求,也在艰难地寻求着二者之间的平衡。
我也惦记着在观护室的桐桐,助理给发来了桐桐在观护室玩耍的照片,我叮嘱助理找机会侧面询问桐桐对于以后生活的意愿。“你和爸爸一起住开心还是和妈妈一起住开心呀?”法官助理小心翼翼地询问着桐桐,不敢提“分开”“离婚”的字眼儿,没想到桐桐像个小大人似的脱口而出:“爸爸妈妈离婚了对我也是一种解脱,我就不用再惦记这个惦记那个了。”桐桐开始表示跟爸爸或妈妈生活都行,但后来表示还是愿意跟妈妈一同生活,“因为爸爸太严厉了,妈妈更温柔一些。”
我看着手机里活泼可爱的桐桐,结合法庭中的情况,准备启动调解程序。我开始“面对面”“背对背”地和桐桐父母进行谈心。调解过程中,我启动了儿童观护室“直播模式”。
“阿姨,今天早上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唱着歌来的法院。”面对助理的诧异,桐桐接着说:“我们一起骑着一辆电动车,我站在车前踏板上按车铃,还唱歌‘骑上我心爱的小摩托,它永远不会堵车!’”这么可爱的桐桐,她的父母却正在离婚,难免让人心生酸楚。
桐桐父母通过直播看着女儿和法官助理的对话,眼圈有些湿润。我趁机劝他们,若调解不成,孩子就要到法庭当面作出随父亲还是随母亲一起生活的痛苦选择,作为父母是否忍心;如果积极修补裂痕,共同克服两地分居产生的困难,就能为孩子、为家庭打开另一扇窗。
不知不觉,时钟划过了11时。“桐桐,爸爸妈妈和好了!”法官助理高兴地第一时间告诉了桐桐这个消息。原本克制的桐桐变得活泼起来,还戴上了观护室里玩具兔子的眼镜,兴奋地展示自己在兴趣班学习的舞蹈动作。
不一会儿,桐桐父母来到观护室。桐桐飞奔过去和爸爸妈妈抱在了一起。三人致谢后,一起骑着电动车回家。
其实,家事少年审判庭法官最为欣慰的事情就是自己的工作能够促进化解家事纠纷,使家庭生活回到原来幸福和睦的模样。家事纠纷当事人之间的血缘亲情关系决定了许多纠纷的解决目的不是为了判断是非曲直,更多的是为了以后更好地和平相处,修复破裂的感情。
2020年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各类网络直播迅猛发展。作为一名家事法官,我原以为自己与直播距离很远,没想到这一年我也主持了一场有意义的“直播”。让当事人感受到公平正义的同时,也能“暖一下”。
整理/牟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