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瓜,是农家的院墙一年三季说着的话。
从谷雨开始,从母亲手里的小铲开始。几颗瓜种子,给浅浅埋在墙根下。几天后,鸡看出了端倪,那胖胖的点点绿,分明是肉肉的青虫子。母亲用一圈圈木篱,赶走了鸡的妄念。毛茸茸的瓜叶一点点铺展开,柔嫩的藤蔓抽出。藤蔓是个急性子,它分分秒秒奋力攀爬,土坷垃上、杂草上、墙石上,到处留着它卷曲的脚步。一些没着落的脚情急中试图抓取虚空里的什么东西,墙头便及时垂挂下几条麦秸草辫。藤蔓的卷须脚牢牢扒上去,用一天一大截的速度,在院墙上勾连描画。院墙很快有了话:叶的话、藤的话、花的话、瓜的话。
花的话无疑是最闹的。出口文雅的是葫芦花。傍晚,它们试探地打开了花碗,粉粉甜甜的香不留神洒得满院是。肚大腰圆的蛾子不邀自来,热心做起了雌雄花的媒人。孩子们丢下饭碗追了来,捡长柄的雄花掐。花举在头顶,像黑暗里奔跑的星星;孩子们的捕蛾歌,也像星星,在夜空下一闪一闪:“葫芦花,葫芦蛾,到我花上落一落”;“葫芦花,葫芦蛾,你不来吃我不撤”;“葫芦蛾,葫芦须,来得晚了没有屋”……早晨,葫芦花困得拉上眼帘的时候,牛腿南瓜花、丝瓜花给太阳唤醒了。牛腿南瓜花瓣大肉厚,开得泼泼辣辣,像穿着花褂的农家女高声大嗓说着野话;小而薄的丝瓜花,慢声细语说着乖巧的话。
有些花心大,说了也就罢了,不在意有没有说了谎,这样的花叫做“谎花”。有些花言必有果,刚闭合就打起了瓜扭扭。有的瓜扭扭沉不住气,还没坐稳就发蔫黄落了,像花的叹息。坐得牢的瓜扭扭一圈圈胖大,继续说着花的话:青白光润的葫芦,皮糙个憨的牛腿南瓜,温润如玉的丝瓜。什么花,说什么话。
每只瓜都有自己的个性和本事。
葫芦喜欢摆酷,它把自己打理得光润整洁,一丝不苟地垂挂在藤蔓上。从小到大的葫芦都很惹眼。一握多粗的葫芦青绿盈盈,细细的茸毛罩上去,越发渲染出它的光洁鲜嫩,婴孩一般,是小孩子眼热的童话里的宝物。长成的葫芦细腰圆臀,青白硬挺,是妇人眼中好看又应手的瓢具。母亲体恤小孩子的心思,允许他们偶尔摘个玩;也顾念姐妹的情谊,常常喊没种葫芦的邻居来摘一个去。母亲说,人不能太贪,大地的赏赐不必太吝惜。
牛腿南瓜样子呆笨,吃头又差,性憨痴,结得又多,不怎么招人待见。它不大言语,拼命往粗里长里长,母亲抱不动,它才过瘾呢。跟外表相反,看起来泼悍的牛腿南瓜其实有着细腻的小心思,长着长着,它就把自已隐在瓜叶里了,等老秋叶疏藤败时给母亲一个大大的惊喜。它体谅藤蔓的负累,不用母亲操心,就不声不响爬上她悬空插搭的树枝支架上和墙头上,舒舒服服躺下来,沐风饮露,抓紧有生的短暂时光可着劲生长。
捉牛腿南瓜是很让人喜欢的事。捉到一只,母亲脸上就绽出一朵花。那么老实的瓜,顽皮起来没得治,捉了这只,跑了那只;捉了墙头的,逃了墙根的;捉了墙内的,躲了墙外的。逃跑的瓜突然有一天给逮到了,母亲禁不住笑出声来。母亲捉瓜时,谁见了谁有份:“捎个瓜,回家烙饼吃吧!”来人笑呵呵抱了去,并不道谢,只随口拉会儿话。隔些天,吃了瓜饼的人,抱个冬瓜来了,墙影里,两人好一顿叽叽呱呱,盖住了花的话。
丝瓜肉细味鲜,又能清火去暑,深得母亲欢心。母亲常常亲临藤前,查看瓜们的长势。每条瓜都不想辜负主人,暗暗往疯里长。今天还是一线,明天就二指粗了;今天刚刚盈寸,明天就快半尺了。丝瓜还是后劲很猛的瓜,越到老秋,花开得越繁盛,满墙摇着娇黄的花影,那是花儿叽里咕噜说着的话。瓜结起来没完没了,满墙的如线如缕如玉。风吹来,一墙的喜气洋洋、嘁嘁喳喳。
从立夏到老秋,母亲喜欢坐在墙根下,偷听满墙的话。在墙的阴影里,在摇曳的花影里,她坐在金黄的麦草蒲团上,缝衣、绣花。上下翻飞的银针闪闪亮,飞速穿行的线嗖嗖生风。而满墙的叶在风里窸窣歌唱,满墙的花争着说出芬芳的话,满墙的瓜,把农家人的和善和对日子的爱恋,归结成沉实的果实,那便是墙想说的最有分量的话。
壹点号徐彩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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