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户到了一个街角,还是老样子,叫了一份手擀面,顾不得形象大口吃起来,不知道这是第几次来这里了,这是小户最喜欢的味道,面吃着非常爽口,每次他都吃得特别干净。
小户比较念旧,喜欢老味道。老板是个同乡,跟小户说着同样的方言,亲切而热情,在这里吃饭,小户就有种家的感觉,这是其它地方没有的。
这是小户第三年没回家了,他走的时候跟老户撂下话,在外面不混出个名堂就不回去,老户拗不过自己的孩子,边抹泪边帮儿子收拾行李,“你这娃呀,不好好上学,非要出来打工,外面遭罪的事有你受的,走了就别回来了!”
“爸,您放心,我会顾好自己的!”小户收拾着行李,有些不耐烦。
老户拾掇着那根磨得锃亮的烟袋,装上烟草,用火柴点上,用熏得泛黄的食指夹着烟袋,轻轻地嘬上一口,被呛住了,止不住的咳嗽。
“这么大年纪能不能不抽了,这抽烟有什么好的,赶紧戒了。”
“我听你的,抽完这茬我就不抽了。你听我的,好好上学。”老户坐在凳子上,掸掸落在衣服上的烟灰。
“我要出去闯闯,谁都拦不住我。”小户说的斩钉截铁。
老户听完,眼圈有些泛红。他拿出衣兜里的手帕,轻轻摊开,将里面的一沓泛旧的零钱取了出来,“这些你先拿着用,不够的话把电话打到你大伯家,我再给你寄。”
小户接了过去,塞到口袋里,提上行李,就准备走。
“你看差点又忘了,把那个黑皮包提上,里边麻花、炸油饼留着路上吃。”
“爸,都说了不用拿,这么多行李都够沉了,你就别操心了。”
老户欲言又止,迟缓地站起身子,端上刚刚搅拌好的饲料,里面加些秸秆,向牲口棚走去,用木棍敲敲木桶,牲口从地上起来,抖抖身上的枯草,就着牲口槽大吃起来。
“爸,到镇上的公交车马上就来,我走了啊!”
老户背过头来,朝着小户摆了摆手,孩子长大了家里留不住了,心里边纵使有一万个舍不得,也没办法。
小户坐上了车,隔着车窗往家看,老户在大门外站着,佝偻着腰,手里边提着喂牲口的木桶,目光一直看着小户这里,直到消失在视线以外。
坐车的路上,小户看着车窗外飘过的风景,想象着大城市的样子,这次可得好好耍耍,好好亮亮自己的本事,小户想到这里,忍不住笑出了声。
到了一家羊肉汤馆,小户点了十五块钱的牛肉汤,吃到嘴里,那真是香,家里哪吃过这样的味道,最多就是偶尔吃一次猪肉丸子。
吃完饭后小户背着行李在大街上走着,远望城市的高楼大厦,阔步走在宽敞的街道,被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吸引着,久久不肯离开。
“逆行不要命了,能不能看看路灯。”刺耳的汽车鸣笛声从前面传来,司机骂骂咧咧的。
小户见状赶紧往后退,退到马路边上,心里有话却说不出口,就接着向前走,此刻小户竟不知道去哪儿。
天已经黑了,小户先找了个便利店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报个平安。电话是大伯接的,没等老户过来,小户就把电话挂了,就怕老户一直问个不停。
电话那头,老户一直追问着小户的消息,心里担心,嘴里却说着这臭小子咋这个样,真是三天不打上方揭瓦。
2.
小户走的时候正值稻子收获的时候,各家田地里一片繁忙的景象,老户忙着收庄稼,挥起镰刀,蹭蹭就是干,汗水流个不停,腰由于长时间的弯着,已经酸的直不起来。
家里少了个出大力的,这忙起来简直要人命,旁人看在眼里,心疼的不行,都劝老户歇歇,等邻村收割机来了,在地里跑一圈比啥都快,就差拿着麻袋装新粮食了。
每到这时候,老户总会推辞说:“这么大点地儿,用不着收割机,不够糟蹋钱的。”
“你这么大年纪,别净顾着给娃省了,小户也长大了,他慢慢就能自食其力了。”
在老户这里,谁都说不动,那倔脾气就跟吃了犟枣一样。
从田里回来的时候,老户锄了些野菜,泡在盆里面,这可是难得的美味。把响好的面团取了出来,摊在面板上,用手掌熟练的揉起来,看那面团上下颠动,擀成均匀的一层,切成一条条的,放在锅里煮好,浇上卤好的汤汁,吃起来筋道爽口,这可是小户的最爱。
小户走了这么长时间,还总是想着他在身边,老户每次都把面做两个人的量,这顿吃不完就下顿热着吃。平时的话就调个凉菜,凑活吃点完事。
老户本来就有些消瘦,这几天下来颧骨突出更加明显了,心里悬着的心一直放不下,不知道小户现在怎么样,都好久没来电话了。
老天爷的脸说变就变,这会儿正晴着,就一会儿功夫,天上的云黑压压一片,像是憋着一场大雨。
老户拿上麻袋,赶紧收拾晾晒的稻子,往屋里边扛,年龄大了,有些力不从心,刚扛几袋子就眼前发黑,喝口水拍拍后背,抖擞下肩膀,风风火火的干起来,汗水浸湿了整个衣衫。
轰隆一声,一阵闷雷传来,闪电划破天际,雨哗啦啦的下起来,顺着屋檐流下,地面瞬间湿透,雨水沿着低洼处流去。
老户将收拾好的稻子堆在一块,走到门外准备把牲口牵到屋里,刚一出门,就见牲口像是被雷声惊了一样,挣脱了绳索,发疯似的向外面跑去,老户赶紧冲上前去,淌着雨水,用尽力气拽住绳子,一个老汉哪是发疯牲口的对手,被牲口一路牵着走,顺着湿滑路面,老户摔了好几次。
往常都是小户牵着牲口,这大雷雨天的,看不见一个人,叫谁都叫不应。
牲口还是挣脱跑了,再也没找回来,老户好几天没缓过劲,家里最值钱的就是这个牲口了。
小户不在,牲口也跑了,家里就剩老户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病了,也没去吃药。拾起搁置在一边的烟袋,放上一撮烟草,嘬上一口,烟雾缭绕,将烟灰磕到地上,又放了一撮。
侄子正升这两天从部队上回来,特意来看看这个苦命的四伯,走到家里,看到老户病成这个样,赶紧将他送到了医院,挂了几天吊瓶,这才慢慢好起来。
“四伯,牲口丢了可以再买,这身体要紧。”
“正升,我这没事,好着嘞,就是冻着了。”
“小户我回来可得好好揍一顿,不知道是非轻重,净瞎跑。”
“见着他了一定给他拉回来,这小子多长时间也不来个电话。”
“四伯,你放心那小子就交给我了。”
老户出院以后,走路有些跛,那天牵牲口的时候大腿上被牲口踢了一脚,只觉得疼痛难忍,并没太在意,一门心思想的是保住这个牲口。
风雨过后,生活还得继续,老户行动有些不便,正升就给他置办了一个小卖部,刚开始老户就推却,这得花多少钱。
“四伯,小户不是出去挣大钱了,我去找他要,你不用管。”
“他挣得归他,这是两码事。”
拗不过老户,正升就把置办小卖部花了多少钱实说了,老户一分不少给了正升,这才接手。
从那以后,老户更加忙碌了,先是把新收的稻子给卖了,然后忙着进货,为了进货便宜一些,跑好几个地方做对比,能省些就能多存些。
3.
自从打了第一个电话以后,小户就忙着找工作,原来挣钱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容易,在这个高速发展的时代,知识才能改变命运,而自己刚刚上完高二就辍学了,根本找不到合适自己的工作。
小户也很要强,就想凭着自己的努力挣钱,当时走的时候都撂下话了,不混出个样就不回去。
只要是能挣钱的,小户都去尝试,在马路上发传单,在台球厅当服务员,在工地上轧钢筋……有时候,小户都觉得扛不住了,真想好好睡上一觉,不过再一想,不工作就没饭吃。自己选择的路,再苦再难也得坚持下去。
每次在街道上走的时候,看见一家人开心的打闹,小户就羡慕不已,自从母亲离开后,就和父亲相依为命,想到出来时父亲送别时的场景,鼻子一酸,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楚。
一人在外,全靠自己。交房租吃饭是一笔开销,有时候买些日常用品也得花钱,有几次差点将电话打回去,可还是咬咬牙坚持下去了。
不定哪个月发的工资多些,小户总会买些特产邮寄回去,怕父亲找回来,小户每次都在邮寄地址上撒了个谎。
老户每次收到这些特产,都没有吃,而是摆放到小卖部的货架上,有人买了就卖出去,没人买就放在那里。他最在意的是邮寄地址,都会让人过去看看,想着把小户带回来,有时候是麻烦邻居,麻烦最多的还是侄子正升,不过每次到地方人影都找不到。老户这时候就会很生气,心里嘀咕着:“我是你爹啊,还跟我躲猫猫!”
这天小户刚下班,在屋里正吃着饭,就听见房东喊:“小户,电话。”
这时候打电话过来,第一个蹦到脑海里的,就是小海,这是小户高中最要好的同学,现在是家里那边的联络员。
“小海,我爸收到邮寄的特产什么反应?吃了没有?”
“跟想象中的不一样,我看户伯是很生气的,你送的一个没吃,全给卖了。”
小户听完有些难以置信,“小海,你搞错了吧!”
“我劝你还是打个电话回去,我看见户伯是一次比一次生气。”
“把我的一片心意都卖了,不打。”小户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那天,是小户心情最糟糕的一次,他不明白父亲为何要这样做,从那以后小户就不再往家里寄东西。
老户经营着小卖部,每天还是照常营业,货架上摆的特产都卖完了。他的脸上很平和,没再看见他生气,也很少再看见他笑。
4.
小户吃完手擀面,准备结账,看见一个小孩在桌子边坐了下来,扯着嗓门喊:“爸,给我做碗手擀面。”
“儿子,我正忙着,这就让你王叔给你煮一碗。”街角面馆老板在里边说。
“我王叔做的没你做的好,他做的我不吃。”
小户一边掏钱,一边开玩笑的说:“手擀面煮出来这还不都一样。”
“这不一样,我儿子还真喜欢吃我做的,别的吃不惯,这就是家的味道,别的替代不了。”
小户听到这里,若有所思,像是突然间明白了什么。在回宿舍的路上,小户没有多停留,城市的霓虹他已经厌倦,漂泊的这三年,他有时候感觉自己特别无助,不知道该去向哪里,到底是为谁而活。
像往常一样,小海的电话又打来了,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小户,你快回来吧,你爸住院了。”
“小海,你慢慢说,到底咋回事?”
“你爸进货回来的路上,连人带车翻沟里了。”
“行,我这就回去。”小户听完,赶紧收拾行李,路上带些特产,买了当晚的火车票,连夜往家里赶。
其实老户并没有翻车,他得的是急性肠胃炎,这是他撒的一个谎。只有这样,才能让小户回来。老户躺在病床上,睡着了,自从小户走后,从没有这么踏踏实实的睡过。
三年的时光,老户的头发花白了,皱纹又添了许多,刚醒来,就用布满老茧的手看着明天的进货单。
“爸,我回来了。”小户推开门,提着行李急急忙忙的跑进来。
老户赶紧把进货单收了起来,躺在床上,背过了身,一声不吭。
“爸,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出去了,您不能不理我。”小户语气中带着祈求,一直跟父亲谈着城里好玩的事。
不管怎样老户就是不说话,就这样一直晾着小户。
出院的那天,小户提着行李,跟在老户后面。
“愣什么,你蹬车。”老户开口说话了。
小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应了一声,心里乐开了花。
老户坐在车上,第一次吃着儿子带来的特产,脸慢慢舒展开。
路过集上,老户特意买了些肉,回到家里,就开始做小户最爱吃的手擀面,浇上卤肉汁,怎一个美字了得。小户大口吃着,吃了三碗都觉得,到现在才明白这才是真正家的味道。
吃过饭,老户将小户带到了屋里,看到放在桌上的烟袋,急忙收了起来,用钥匙打开了中间抽屉的锁,里面有个信封,上面写着“学费”两个字,有些潦草,是一笔一划描出来的,旁边放支崭新的钢笔。
“娃,这是三年攒下的,你每次寄回来的钱,我都放在里边,你买的特产都给卖了,钱都在这里放着,再加上这三年小卖部的盈利,学费足够用到大学毕业。爸就求你一件事,回学校上课吧!”
小户强忍住的泪水还是流了下来,对老户说:“爸,我听你的。”
小户重新回到了校园,经历了这三年,他开始知道读书的重要性,除了帮父亲打理下小卖部、收拾下田里的庄稼,得了空就开始学习。
转眼又到了收稻子的季节,老户身体越来越硬朗,笑容一直挂在脸上,今年他没忙着割稻子,旁人有些疑问:“老户,今年咋不割稻子了。”
“就让收割机过一茬吧,我家那小子今年又吃了奖学金,就任性一回。小卖部那是大头,这两天得忙着进货。”
小户考上的大学离街角那家手擀面馆很近,他时常去给老板的儿子辅导功课,这天习惯性的点了一碗手擀面,大口吃起来。
老板一边忙活一边说:“这一吃手擀面就是要回家啊!”
“老板你最懂我,明天就回家。”小户用纸擦擦嘴,站起身准备回学校收拾行李。
坐在火车上,小户思绪万千,没想到是老板的小孩点醒了自己什么是家,不然这时候还在哪里漂泊着。
一碗手擀面,一张火车票,一个信封,一隅小卖部,一笔奖学金……拉近了老户和小户心里的距离,爱有时会迟到,但从不会缺席。
外边的风景很美,但是亲爱的,请不要错过回家的末班车。
作者:派southpaw
來源: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