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卿心君悦
之前几乎拜读过张爱玲的所有作品,也写过很多关于她作品的书评,唯独《小团圆》是近期才读完的,因为篇幅有些长,相应就需要更多的时间去细细品读,不然怕对不起这部关乎她半生情感经历的自传性质作品。
《小团圆》创作于1975年,当时张爱玲已经远赴美国,初稿完成得极快,仅用了两个月,可此后20年余年却几易其稿,直到去世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修改完毕,遗嘱中还曾想销毁这部作品,如今我们看到的《小团圆》是张爱玲生前留给宋淇夫妇(张爱玲的好友,也是她的遗产继承人)的初稿。
在张爱玲与宋淇夫妇的信件中了解到,张爱玲最初创作《小团圆》是因为朱西甯准备根据胡兰成的话撰写她的传记,张爱玲是拒绝的,可是她又无法阻止他人,倒不如自己写自己更真实,更符合自己的性格,就像张爱玲在信中说的:“我在《小团圆》中讲到自己很不客气,这种地方总是自己揭发的好。”
毕竟,在对自己过往半生的回顾中,很难躲开与胡兰成的那段 “旷世之恋”,而胡兰成早已成为了她回忆中的痛疮好后留下的疤痕,有些事与纠葛,终究只有自己懂,终究也不愿他人触碰。
什么都不为,不才更接近于纯粹的爱吗?《小团圆》以女主人公九莉与邵之雍的情感故事为主线,其中穿插了九莉在原生家庭中与父母亲的畸形关系,独赴香港的求学经历以及与邵之雍之外的辗转纠葛。
九莉的故事,取材于张爱玲的经历,就像她说的:“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而张爱玲通过独特的创作手法,将想要表达的东西,完全融入虚构的故事中,可归根结底,这依旧还是关于她半生的爱情自传。
在作品《小团圆》中,当九莉遇到邵之雍后,张爱玲曾为九莉写过这样一句独白:“她一直觉得只有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
或许,在张爱玲的心中,她与胡兰成的爱情,就属于这种没有目的的爱,或者更准确地说,那时她能接受的爱,也唯有这般纯粹的,不附带任何的条件的感情。
因此,她与九莉一样,可以接受对方的汉奸身份,可以接受对方早有家室,甚至还有其他的情人,这些外在的、世俗的都可以算是爱的渣滓成分,而以不在乎这些为前提,或许才更能凸显爱的纯粹性。这一点在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中也有所印证:“我的惊艳,是还在懂得她之前,所以她喜欢,因为我这真是无条件,而她的喜欢亦是还在晓得自己的感情之前,这样奇怪,不晓得,不懂得,亦可以是知音。”
在如今看来,张爱玲的这种自以为是的爱情观,确实不被大众所认同,也不该被认可,但似乎类似于这种触碰公序良俗的情感,又一直残喘苟且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虽然小众,不会有人坦陈示人,可就是存在着,其所具有代表性的,你我心中都有答案。
但当我们回首身处旧社会的张爱玲,以及她特殊的成长环境,似乎又可以理解这种畸形的爱情观出现在张爱玲的身上。
张爱玲父母对她的付出总是似谈判一样附带着条件与目的,父亲拒绝支付张爱玲的学费,又担心别人非议,便请先生来家里授课,从而可以省下一大笔开销;同意张爱玲进入圣玛利亚女校就读,也是因为看重张爱玲的文学天分,可以为家里增光,但始终不同意她读大学;而母亲资助她读大学,又或许是出于母亲的称呼在贡献最后的一丝温情,但也明确的告知只有这一次,以后不会再管了,生活费需要她自己解决。
这样的原生家庭,铸就了张爱玲孤傲、清冷的性格,对于她来说,世间绝大部分的“爱”都是附带条件的,对此,她是抵触、反感、厌恶的。
而胡兰成不同,懂她,懂她的文字,懂她的孤傲,懂她的悲与喜,他从没有要求过她什么,他欣赏她的文采,他接受她性格中的执拗,他尊重她的“奇装异服”,他营造出来的爱,是尊重、接受、欣赏,不带任何的强迫、要求与附带条件。而这与张爱玲所抵触的一切恰好相反,所以促成了她为此甘愿沉沦,不计过往,不问归期。
让她低入尘埃的不是胡兰成,而是阴暗岁月促使她对温情的极度渴望在作品《小团圆》中,九莉与邵之雍过了一段“男欢女爱”的幸福时光,邵之雍除了定期回趟南京,大多的时间都与九莉腻在一起。
他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邵之雍会给九莉讲他的经历、他之前的妻,他的那些惊世骇俗的理论,他们也会一同听流行乐、谈文艺,评经典,这样的日子让九莉想到了永远,就像作品中描述的那样:“她觉得过了童年就没有这样平安过。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嘹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
后来,因为时局动荡,邵之雍要离开上海去华中办报,临行前九莉略有不安,但是好在正值情浓之时,她亦没多想。
就在邵之雍在华中办报的期间,遇到了花季小护士小康小姐,风流成性的邵之雍显然不愿寂寞得太久,很快就与小康小姐纠缠不清,甚至还拿小康的照片给九莉看,当然,邵之雍也没有蠢到直接承认二人已经发生了关系。
九莉以为这又是一段露水姻缘,寂寞时期的消遣无关乎爱的,所以她没有深究,每次给邵之雍写信,还会附带问候小康小姐。
《小团圆》的这段描写,呈现出的就是张爱玲在童年过往的阴暗岁月下,所形成的畸形情感特质——对温情的极度渴望,对爱的错误认知。可能,这些表现对于如今的我们来说,是难以理解与接受的,因此造就了很多人误认为:张爱玲对胡兰成爱得卑微,卑微到低入尘埃,依旧满心欢喜。
可事实上,让张爱玲低入尘埃并不应该是胡兰成,而是对过去的反抗,对自我的补偿。
遇到胡兰成之前,她似乎从未得到过爱,那个名门之后,却整日沉迷于大烟、嫖妓、赌博的父亲,那个落魄贵族、追求独立自由又充满罗曼蒂克气质的母亲,都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完成了生的义务,却没有履行为人父母给予子女爱与温暖的责任,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可是,一个人孤独太久,还是会冷的。
这时,胡兰成出现了,那个尝过世味,自傲又颇有内蕴的成熟男子撬开了她的心,他执着地靠近她,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也没有被她清冷尖锐的性格喝退,眼中只有柔情与欣赏,极度贫瘠的心灵一遇上热情似火但又温柔似水的怀抱,刹那间的恐惧注定要抵不过源于最深之处的迫切,浅尝久旱逢甘霖的滋润感过后,恨不得将自己揉碎了一股脑地塞进对方那可以融化一切的温情中。
如果从未感受过爱,或许只会有所遗憾,可一旦品尝了,拥有了,那么渴望只会被无限地放大,放大,去填补曾经的缺失。张爱玲与胡兰成亦是如此,命运弄人,让她在那时遇见了这个多情的男子,品尝了情之滋味,又怎肯轻易罢手,身陷囹圄也罢,低入尘埃亦可,都比不上这渴望已久的温暖。
或许,当时最先走近张爱玲的不是胡兰成,而是后来桑弧,她依旧会为爱沉沦,只是结局可能会美满一些吧。
她可以接受他身边莺燕环绕,却唯独无法容忍小康的存在,为何?想来读过《小团圆》的,很可能会存在一个疑问,为什么九莉可以接受邵之雍有家室,有情人,可以接受他与掩护他的日本家庭的女主人发生关系,以及在逃亡乡下期间,与郁家姨太太有了别样的关系,唯独不能接受小康小姐的存在?
因为小康小姐,九莉千里迢迢地奔赴乡下,只为寻一个结果,她问邵之雍:“你决定怎么样?要是不能放弃小康小姐,我可以走开”,而邵之雍却并没给她一个明确答案,就此,她与他的故事曲终人散。
张爱玲与胡兰成之间结局,大抵也是如此,张爱玲也曾要求胡兰成在她与小周之间做选择,至于为什么是小周,而不是范秀美,或是其他人,问题可能就在于她特殊的爱情观或是独特的爱情追求。
她觉得她对胡兰成的爱,是纯粹的,没有任何目的的,而胡兰成对她亦是如此,他对除她以外的其他女人,有的是出于责任、有的是身份的需求、有的是一时贪欢,唯独不会涉及到爱,因为爱是不涉及这一切世俗与外在的存在,这样的爱会令张爱玲拥有莫大的满足,而这种满足恰恰是维持二人在一起最基本的前提。
在这种前提下,胡兰成与他人的苟且暧昧,甚至还会让张爱玲得到一种类似于病态的自傲感,婚姻、家室、身份在这段特殊的感情中是余赘的,是有碍情感纯粹的因素,她不会奢求、不会贪慕、不会在意,反而还会饶有兴致地旁观,就像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对张爱玲这一特点的描述:“我已有家室,她并不在意。我有和许多女友,乃至携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欢喜我。”
所以胡兰成的种种纷杂行为根本就不会引起她的关注,而她能接受他身边其他的女性,也是因为她深知她与她们之间所存在的根本差异,她以为他心中的感情只会完全倾注在她这样的女人身上,她们不会对她的存在造成影响,更不会对她视为生命的感情带来威胁。因为在她看来,她之于她们的优势是根本之上的。
唯独小周不同,小周的花样年华,同样的委身于他,不计名分与得失,不在意胡兰成的身份地位,也不涉及物欲或情欲的满足,张爱玲在其他女性身上的绝对优势,拥有的绝对安全感在小周这里消失殆尽,甚至还可能会多有劣势。
由此,她才会一改前态在小周这里,锱铢必较要个选择。
其实,也就是到了这里,才从张爱玲的身上看到爱情之于每一个人所不可或缺的共性属性——绝对的拥有与占有,这才是能从根本上区别于你在对方心中不同于其他之人的“独特”,以及彰显这段介入两人之间的感情不会遭遇任何威胁的关键所在。
所以,看似半生都在追求独特的张爱玲,到这里才更具有一个正常女性对于感情的人间烟火气,当然,可能在她心中依然是另一番感受,即便最后与众人对于感情的态度趋于一致,可曾有过的不同过往,那一段造就她改变的经历,还是会让她自认为——即便处于茫茫人群与人无二,可傲立于众的心依旧独一。
卿心君悦,一位情感观察者,Ta说书评人、影评人。用文字温暖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