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乡下的冬天比现在来得早,也冷得多,刚跨进冬天的门槛,北风跟小刀子似的嗖嗖吹,吹得小河小沟结上了一层明晃晃的薄冰,寒气逼人,冷得人缩手缩脚,舒不开身子。老乡们早早劈好了过冬的木柴,也早搪好了火盆儿、土炉子,以备烤火取暖之需。
烤火的形式不一而足,简单的,随便挖个火塘,捡拾枯枝败叶、庄稼秸秆,甚而晒干的牛粪驴粪,都可做烤火的材料,点燃起来噼里啪啦一阵,明火熄了,火塘火盆里红红的暗火暖烘烘的,几个老哥们向火而坐,谈天说地,谈古论今。复杂一些的,就要引火生炉子,把那种懒汉炉、憋气炉捣鼓得火旺旺,既能烤火取暖,又能煮饭做菜。
寒冷的日子里,我们需要烤烤火、暖暖身,静听岁月匆匆的步履,细数流年斑驳的光影。
古代没有先进的取暖设施,那么古人是如何烤火取暖的呢?我们从平平仄仄、短短长长的古诗词里,体会那明明灭灭的一膛炉火,感悟那袅袅而起的人情冷暖。
南宋大诗人陆游晚年长期在乡村生活,每至冬季都要生火取暖,烘烤余年的时光。他在《十一月五夜风雪寒甚燃薪取暖戏作五字》中云:
束薪从涧底,及此不时求。
力比鹅黄酒,功如狐白裘。
分才具糜粥,余事暖衾稠。
复恐成骄惰,三更起饭牛。
诗人是很勤劳的,冬天快要来临了,他早早从山涧里砍来木柴,为的是生火做饭,烤火暖身。这样的劳作是一种美事,像喝了美酒一样惬意,如穿了白狐裘衣一样温暖。可也不敢太矫情太懒惰,五更天还要起来喂牛呢。他在《夜寒与客烧干柴取暖戏作》里,表达了同样的心情:
槁竹乾薪隔岁求,正虞雪夜客相投。
如倾潋潋蒲萄酒,似拥重重貂鼠裘。
一睡策勋殊可喜,千金论价恐难酬。
他时铁马榆关外,忆此犹当笑不休。
诗人凭经验知道,陈年的干柴好烧耐火,可能有客人雪夜来访,需赶快准备烤火的材料。老友冒着凛凛寒气来了,我们烤着一塘柴火,暖意融融,不由想起当年驰骋疆场、建功立业的旧事,谁的功劳大小已经不重要了,忆起铁马冰河山海关的战斗岁月,我们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陆游不仅有爱国情怀,更有悯民之心,他赋诗云:
夜夜燃薪暖絮衾,禺中一饭直千金。
身为野老已无责,路有流民终动心。
这是《春日杂兴》十二首中的第四首,是诗人84岁时所作,诗末有注:闻有流移人到城中,“流移人”即“流民”,诗人有感而发,对当时的社会现实有讽喻之意。这是早春时节,诗人看到逃难之人在夜里烧柴取暖,饿得吃上顿无下顿,将近中午还没吃上一顿饱饭,可见“一饭值千金”。不禁感慨道:我这个不在朝廷的民间老人,无法解除他们的穷苦却享有俸禄而自责,看到路边逃荒的老百姓也为之痛心啊!
南宋诗人范成大冬夜拥着一塘柴火,与友人相互酬唱:
燃萁烘煖夜窗幽,时有新诗趣倡酬。
为问灞桥风雪里,何如田舍火炉头。
——《南塘冬夜倡和》
我们围着红红的炭火取暖,有人作出新诗就催着别人和诗,似乎多么聪慧、优雅。请问在这暖暖的房间里,在这冥思觅句的苦吟之地,比得上在农人的田舍里,围着土炉子烤火吟诗吗?其中滋味颇耐品味。
陆游、范成大们和平民百姓一样,都是烧柴烤火的,富裕一些的人家则生炉烧炭取暖。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写有一首《重向火》,诗曰:
火销灰复死,疏叶已经旬。
岂是人情薄,其如天气春。
风寒忽再起,手冷重相亲。
却就红炉坐,心如逢故人。
在这万木萧索、霜雪满天的时节,燃起一炉旺旺的炭火,满室暖意融融,如同阳春三月。诗人围炉闲坐,这一灶炉火仿佛老朋友一般,总在温暖着他,呵护着他。与白居易同时期的元稹也写有一首“烤火”诗:
九月闲宵初向火,一尊清酒始行杯。
怜君城外遥相忆,冒雨冲泥黑地来。
——《拟醉》
他写的是深秋初次烤火,朋友从遥远的城外,顶风冒雨来看他,正需要清酒御寒,需要炉火烤暖,需要友情烘热啊!
晚唐诗人李群玉在寒冷的冬夜,孤独地围炉而坐,吟出了意味深长的《火炉前坐》:
孤灯照不寐,风雨满西林。
多少关心事,书灰到夜深。
一盏油灯是孤独的,一窗风雨是孤独的,一隅树林是孤独的,诗人是孤独的,孤独是清寂的、是美的,有多少心事无人诉说,只有独自用木棍在炉灰上涂鸦着书写着,写给黑沉沉、孤冷冷的夜。寒夜虽冷,孤影虽单,好在有一炉红红的火带来些许温暖。
不过,冬天里也有春天,炉火中亦有笑颜。北宋御史中丞舒亶与友人围炉品酒,倒是品出了另一番景象,他在《虞美人·周园欲雪》下片云:
红炉欢坐谁能醉?多少看花意。
谢娘也拟殢春风,便道无端柳絮、逼帘栊。
他们在炉火旁欢笑畅饮,兴味盎然,谁也不会喝醉的。朦胧之中,大家期待着春天到来,好去踏青观花。在座的歌女谢娘好美丽啊,她沉浸在美妙的幻想里,仿佛沐浴在春风中,嚷嚷道:好端端的,怎么有柳絮在窗外纷飞呢?原来是室外白雪飘飘了。
围炉向火,最美的莫过于抛却功名利禄,回得家园,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晚明诗人毛莹写有一首《小重山·题老人向火图》,词曰:
朔风凛凛雪模糊。此时名利客、正长途。
荡寒须向酒家胡。才停辔,手足已僵枯。
二叟世缘疏。相知闲促膝、拥娇雏。
敲残兽炭蔟红炉。通身暖,徐拟共倾壶。
上片写的是北风凛凛,大雪飘飘,追名逐利之人还在漫漫长路上,那种辛苦那样的凄寒可想而知。下片笔锋一转,描写两位老叟围火炉、拥孙辈,促膝夜话的情景,最后一句更令人生羡:火暖酒暖人儿暖,我俩是不是再干一壶呢?
我倒是喜欢十九世纪中叶英国诗人瓦特·兰德的一首“烤火诗”,题目是《生与死》,他写这首诗时已是75岁高龄了,人生一切皆已看透。现代作家、文学翻译家杨绛是这样翻译的:
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其次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这是一首看透生死、洞彻人生的诗,尘世纷纷扰扰,任是非曲直争争吵吵,为什么要去管它呢?只要有那一炉火,那贴心贴肺的暖,就足够了,失去了这点温暖,我们还有什么留恋的呢?走吧走吧,哪儿有温暖,我们就找寻到哪儿!
-作者-
刘琪瑞,男,山东郯城人,一位资深文学爱好者,出版散文集《那年的歌声》《乡愁是弯蓝月亮》和小小说集《河东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