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伏天早过了,但酷热并没减弱多少,尤其一到中午喂猪的时候,火辣辣的太阳光照射在头顶的彩钢瓦上,虽说养猪场东西两面的大门敞开着,但整个养猪场还是火烧火燎,燠热得像个蒸笼。
天一热,养猪场就更难闻起来。那些臭烘烘的腌臜气味从猪圈里、铁条覆盖的地下水沟里,甚至从猪崽们的身体上、长长的尖嘴巴里挥散开来,被热气蒸腾着,气势汹汹直往人鼻孔里钻。
好在,周天成早已习惯了这些。
猪们当然比他更习惯。这些无忧无虑的“二师兄”,不管是数九寒天还是天热得能晒烫石头,它们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在猪圈里哼哼唧唧跑乏了,身子一倒,就翻起肚皮开睡,幸福得简直像一群心宽体胖的腐败分子。
周天成拎着铁桶,边往猪圈里的猪食槽里逐个添着猪食,脑子里这样漫无边际胡乱思想着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养猪场西头的大门口“天成”“天成”喊着自己。
周天成望过去,见是村主任周顺喜。周顺喜朝天成招着手喊:“天成,赶紧出来一下。”听口气,一副急吼吼的样子。
周天成问:“啥事?”
主任说:“你出来再说。”撂下这样一句话,周顺喜点着烟,背着手望着天,人却并没有走进来。
周天成知道,村主任周顺喜是怕闻猪圈里的臭味儿。当初有好长一段时间,周天成是见不得旁人在他养猪厂里皱眉抽鼻子的:得是嫌猪脏?嫌猪脏你就一辈子甭吃猪肉!后来,周天成忽然一下就想通了:猪是猪,人是人,人如果连猪臭烘的气味都不介意的话,那他娘的肯定就不是个人!
给猪添毕食,在门口的水龙头下洗罢手,周天成还是出来了。
他问周顺喜:“啥事?”
周顺喜递给周天成一支烟,说:“照相。”
“照啥相?”周天成疑疑惑惑上下打量着周顺喜问。
“照全家福”,周顺喜嘿嘿笑着说,“报社的人早来了,凤琴和老叔老姨早准备好了,就等你!”
一听周顺喜说是报社的人来照相,周天成的一张紫黑脸变成了酱紫色,他支支吾吾有些扭捏地说:“我……我就……不照了,你找旁人照吧,我成天跟猪打交道,脏得跟个猪一样,能照啥相?!”
“村子里我中午找遍了,连他娘个人毛都没找寻下,人全家全的就剩你跟凤琴了,你甭狗肉不上席面,要是有人还轮不到你呢。”周顺喜气气恼恼地说。
临了,周顺喜说:“张书记和报社的人正等着,你拾掇拾掇,快些过去。”
说罢一转身,出了养猪场,沿大门口的通村公路,向村庄里走去。
周顺喜一走,周天成向猪圈里瞟几眼,中午一顿食猪快吃完了,肚子一吃饱,猪们倒头就睡,这些“二师兄”可真懂得享福!
在大门口他常年住着的屋子里换了身干净衣服,洗了脸,周天成就往村子里走去。
2 他们这地方叫良田。
据说在明末清初,老祖先们一路从远处逃荒过来,翻过北山上的箭括岭,一走下山坡,人们就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平展展的一块地,向南绵延十几里,东西两边两条大沟,一头扎进南面东西走向的深沟中,使这块土地远远看起来,就像一张被人举起向南稍稍倾斜着的大簸箕。这可不是个一般的簸箕,这是个能养人的金簸箕!
据说,当时“金簸箕”里荆榛遍地,荒草丛生,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地里土质绵软,土色发黑,十足是一片肥得流油的好地!
祖先们自此定居下来,披荆斩棘,凿井筑屋,三五年,就将这片杂草丛生的荒地,变成了一年四季禾绿苗旺的百亩良田。良田村的名字,就是这样得来的。
当父亲吧嗒吧嗒吃着老旱烟,在生产队饲养室的炕头上给他讲述这些陈年旧事的时候,周天成还是个半大小伙子。那时候,还是农业社,附近村庄里的人吃了上顿寻下顿,大人娃娃时常饥肠辘辘,面黄肌瘦,二三月瞅着空空的面瓦缸,饿得眼发花。可在他们良田村,人们照样吃了湿的有干的,村里家家户户楼上麦包里的麦子冒了顶。姑娘能嫁到良田村,那可是跌到了福窖里,一年四季吃了干面吃汤面,馍笼里日日盛满雪白的大蒸馍,那年月,有吃有喝的人家可就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寻的好人家!
后来,包产到户了,良田此时才可谓是真正的田地里出金产银的良亩田畴。三四月,麦子一片片墨绿如海,浩浩荡荡几乎要淹没了村庄,等到五月端午割麦时节,遍地黄澄澄的麦子,又像一片金黄色的大海,扑打得人个个心花怒放。秋天,玉米种上了,玉米垄上,套种着绿豆、小豆,离渠道近的田地里,栽种着一行行长线辣椒。良田人没黑没明在田间地垄侍弄着,土地是他们心头能刨挖出金银的亲蛋蛋。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开始外出打工了。起初是没考上大学的学生娃,去宝鸡西安广州深圳的工厂里做工。后来,是村里四十五十多的壮年人,去城里的工地上垒砖砌墙拉砖和灰。再后来,是村庄的女人,跟着男人进城打小工或者去城里饭店里择菜端盘子洗碗。女人一走,村里上学的娃娃们就一年比一年少了,有的跟着父母天南地北去了远处,有的被父母转到镇上县城里读书去了。良田村小学办了有三十五六年了,眼看着学生一年比一年少,后来索性跟镇上的小学合并一起,撤销了。
一大早从村东头老戏楼背后,小学校里传出的清脆的读书声消失了;街巷里,一个个屁股后面背着花书包,书包打着屁股蛋,文具盒克朗克朗一路响着唧唧喳喳喊叫着相互追逐着的娃娃们不见影星了,没有了上学的娃娃们,良田村一下安静得让人心里直发毛。村支部张书记有晚跟周天成喝酒,几杯酒下肚,张书记感慨地说:“没了吱哇喊叫的娃娃们,活着有个啥球意思!”
周天成走在通往村庄的水泥路上,此刻,他心里的心思却比路两边田地里的杂草还要密,还要稠。
现在,快到八月底了。要在过去,该是玉米起身飘叶的时节了,良田村外,无论走到哪里,眼前总是郁郁葱葱的玉米地,一片片墨绿如海,一眼望不到尽头。可是现在,田地里到处还露着夏天收割后的麦茬子,麦茬地间,麦青、茅草、扒地草间,刺荆快长到半人高。父亲有天从地里回来,边吃饭边气咻咻叱骂道:“狗日的,不心疼田地,有你娃饿肚子的时候!”父亲一张皱纹纵横的脸黑着,神情痛苦得比哭还难看。当时,周天成只顾埋着头扒着碗里的米饭,一句话都没说。但他知道,父亲所叱骂着的是什么。
良田村已没有人将耕田种地当回事了。收割时节,人们从远处的城市里坐火车乘长途客运车赶回村庄,叫个收割机,一两个小时四五亩麦子哗哗哗就割完了,然后再叫辆三轮车,晾晒都不晾晒,直接折价卖给了附近收粮的粮商。播种时节,往地里胡乱撒些化肥,播种机突突突开过去,就算将麦子种上了。刚刚播种下麦子的田地里,刨垄啦磨地啦打碎地里的土坷垃土疙瘩之类的活计,现在根本就没有人去干了。现在整个良田村,好多人压根就不记得,他们什么时候麦子收割完后,在地里种过玉米。
但周天成不。他和弟弟天浩家的地里,每一年麦子收后周天成都种着玉米。今年虽说天旱些,可开了地灌井,浇过三次水,玉米地里的水就连上了。从玉米刚出苗,父亲就一担担挑起从养猪场排出的猪粪往地里上,虽说年纪早过七十了,但干起活来,父亲简直就像个壮小伙!
中午的阳光,正直直地照射着村庄。修砌着排水沟和门前小花圃的街道里,看不见一个人影,这就使得街道里的树木和花圃里的花草,显得特别葱茏特别茂盛。偶尔,有几个肩缩背偻的老人坐在门廊里打瞌睡,但这使村庄里显得更寂静。
周天成一直不喜欢夏天。整个夏天,村庄里虽说是柳绿花红绿意葱茏的,那些树呀花呀草呀,使着劲地开花绽叶生长着,但这好像使村庄更显得空阔,显得寂静。周天成其实一直喜欢冬天。年尽腊月天,庄里庄外一片萧索,但许多外出打工的人回来了,村庄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人一多,说话声、呼喊声、笑闹声从街道里从院落里从屋檐下响起来,整个良田村一下有了一种热腾腾的生气和朝气来。
拐过一条街,老远就看见村委会门口的文化广场。广场上,狗大个人影都没有,这就使得这座占地三亩多的文化广场显得更空旷了。知了在墙边的柳树上正吱吱嘶鸣,广场中央的篮球架下,落下来巨大的阴影,篮球场周围各式各样的健身器材,正静静伫立在阳光中。
走过文化广场,周天成一眼就看见,弟弟和父母住着的老屋门口,停着辆白色面包车。
周天成想,张书记和村主任周顺喜还有报社的记者,怕是等了有好些时辰了,他得赶紧赶回去。
3 良田村文化广场,曾是村上新农村建设民生工程中的重点项目。前些年搞村庄美化绿化,良田村祖祖辈辈走了上百年的土路变成了一条条宽敞干净的水泥路,街道里修砌了排水沟,栽植了广玉兰、女贞子之类的绿化树,加上公路两边栽植的垂柳、法国梧桐树,良田村一下从个粗服乱发的村姑,变成了一个亮堂迷人的大姑娘。但村中心村委会门口的那块凹地,像片丑陋的补丁,让村支部的张书记和村委会主任周顺喜头疼起来。
凹地至大有个三亩多,从前村里人还在凹地里种些青菜、蒜苗、白菜、萝卜,算是村上人的菜园子。后来,村子里的垃圾多了起来,便有人将垃圾倒在凹地边,渐渐地,凹地里的垃圾成了堆,没有人再种菜了,凹地自然成了村子里的垃圾场。凹地在村中心,风一吹,垃圾场里的纸片、塑料袋吹得满街都是,要是到了夏天,臭烘烘的气味老远就能闻得到。去年县上的专项资金一拨下来,张书记和周顺喜就找人干开了,从良田村西的西沟里拉来土,填平了凹地,再用水泥硬化了地面,修了花园,栽了柳树、广玉兰、女贞子等绿化树,然后安装了各种体育健身器材,几个月后,原来垃圾成堆臭味扑鼻的垃圾场变成了一座漂亮、美观的文化广场。前几天,县上镇上的领导来良田村一检查,领导们对文化广场评价不错,当场决定作为宣传新农村建设的样板在市报上宣传,在周围的村庄里推广。
今天一大早,市上报社的记者老梁和小孙就来了。张书记和周主任介绍了良田村新农村建设情况和文化广场的修建始末,老梁边听边在本子上记着,遇到没有弄明白的,张书记再解释半晌。临了,老梁说:“得让小孙拍几张照片。”
小孙举着相机,拍了文化广场的全景,又拍了广场周围的文化墙,小孙说:“风景不错,就是广场上没有人,显得太空落了。”
小孙这样一说,老梁对张书记笑着说:“张书记找些人来,健身器材上得有人活动锻炼,拍出的照片才有说服力。”
于是,周主任和村委会的文书、会计,好说歹说,总算是找了几个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婆,老头老太婆们颤巍巍站在健身器材上,照猫画虎活动了几下,好在小孙照的是远景,只要文化广场有人锻炼就行,拍照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临了,报社的老梁又说:“张书记,我看得找一户人家,照一个农民的全家福,这样才能说明咱农村基础设施建好了,农民的生活比以前更幸福了,你说是不是?”
张书记连声说“是是”,随后嘱咐周主任和文书会计:“快去村里找找,最好找一个三代同堂爷爷奶奶父母孩子人全家全的人家。”
现在不是过年时节又不是收种季节,村子里空空落落,周主任领着文书和会计,在村子里转了个圈,整个街道里,大多数人家门上挂着锁,偶尔找到个有人的人家,家里不是六七十岁老头,就是头发花白的老太婆。周顺喜苦着脸,正急得团团转,忽然看见从远处骑着自行车进村的凤琴,一看见凤琴,周顺喜立马想到了周天成,周顺喜不禁笑了。
给凤琴说了缘由后,凤琴最初说:“周主任你找别人家吧,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再说家里乱得很,看了让人笑话。”
周顺喜笑着说:“找了一早晨,就找你们这样的人家。”见村委会的会计文书都望着自己,凤琴后来算是答应了。
4 周天成进门的时候,张书记领着报社的老梁、小孙早到了。
凤琴是个勤快人,虽说周天成的父母常住的后院的大房算是盖了有二三十年的老房子,前院连着门廊的平房她和天浩也住了七八年了,但家里处处收拾得有条有理干干净净,锄头啦公式头之类的农具挂在父母住的大房前檐下,院子地上用青砖铺过,院心葡萄架上已垂下来一串串指蛋大的绿葡萄,靠墙几株木槿树正开着红艳艳的花,加上正放暑假在家的侄儿侄女,整个家里显出一种安详和睦的温馨景象。
一见周天成进来,张书记和周主任就笑着说:“天成快过来,就差你了。”
父母早在凤琴屋子客厅沙发上坐着,一见那么多人围在身边,腰背都挺得直直的,显得很不自然。
老梁和小孙不愧是见过世面的记者,老梁笑着对周天成说:“周师傅,千万别紧张,跟咱平常在家一样,该干啥干啥。”
父亲和母亲坐在茶几里面的沙发上,周天成和凤琴坐在茶几对面的小木凳上,侄女偎在凤琴身边,侄儿正给爷爷奶奶削苹果,整个屋子里显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小孙从远处拍了一阵后,摇摇头说:“老叔你笑一笑,脸上带些笑容。”
小孙这样一说,父亲嘴角咧了咧,可是脸上的表情生硬得比哭还难看。
周天成望着父亲,现在他才想起来,在他的记忆里,父亲确实不曾笑过,父亲脸上的表情就像村外的土地一样,年年月月几年十几年一直是那种沉默寡言干涩僵硬的神情。
老梁说:“老叔你就当给你儿子娶媳妇呢,给儿子娶媳妇,老叔你说你高兴不高兴?”
父亲说:“高兴么。”
父亲这样一说,满屋子的人哈哈哈都笑了,父亲也笑了。小孙接连啪啪啪拍了几个镜头后,连声说“好好好”。
接下来,小孙就照全家福。搬来两把椅子,父母坐在椅子上,老梁和小孙指挥着周天成和凤琴站在父母身后,让侄儿和侄女蹲在爷爷奶奶前头,姿势摆好后,小孙对了下镜头,然后说:“一二三,茄——子——!”
侄儿侄女兴冲冲地跟着喊:“茄——子——!”
小孙啪啪啪拍过几个镜头后,又说“好”。
相照完了,周天成和凤琴客气地留老梁小孙和村委会的一干子人在家里吃饭,张书记说:“饭在镇上饭馆早说好了,老梁和小孙忙活了半天,咱该好好招待招待。”然后又对周天成说,“天成也一块吃饭走。”
周天成说:“我就不去了,我在家里吃算了。”
小孙临走时对周天成和凤琴说:“照片电子版我给村委会电脑里下载一份,周师傅和嫂子有空拿U盘拷一下,算是留个纪念。”
小孙说话时望着周天成和凤琴,那语气,好像周天成和凤琴就是正经八百的两口子。
凤琴的脸刺啦一下就红了。一下子,她猛然回过了味来,涨红着脸对张书记和周主任说:“刚才照的相不对,我跟我哥站一块,将来要是让村里人看见,可就让人给笑话死了。”
张书记和周主任也愣住了。是啊,在他们良田村一带,人老几辈的规程是大哥与弟媳向来是不能过分亲昵的,大哥与弟媳怎么能像一家子人一样,肩并肩站在一起照相呢。
老梁也尴尬地说:“我以为你俩是一家子,搞错了搞错了!”
一下子,所有人都有些想笑,可是,却谁也没有笑出声来。一中午,偌大个村庄找遍了,终于找了一家人,爷爷奶奶儿女孙子孙女都在,却还是凑合不齐。你说,这是个什么事儿?!
一时间,所有的人只觉得心里发苦。
周天成站在院子里,他的脸上,一会儿红得能滴血,一会儿又白得像一张纸。
午饭一吃罢,周天成就去养猪场了。
5 天擦黑时,凤琴打来电话,说晚饭做好了,让周天成回家吃晚饭。
周天成对凤琴说:“你和爹妈吃吧,晚上我不想吃。”说罢,他就合上了手机。
妻子改梅进城打工去后,起初一段时间,周天成时常在自己家里一个人做饭吃。周天成到底是个大男人,妻子改梅在家时,他连一碗开水都没烧过,如今烟熏火燎做熟饭,不是盐放得太重就是尝不着一点醋味。凤琴叫过周天成几次,但周天成一直没有去。父母自分家时就跟着弟弟天浩过,天浩出门打工后,侍候老人照管在镇上上学的侄儿侄女,家里大大小小的活计便落在凤琴一个人身上,周天成清楚,弟媳凤琴也不容易。
后来,凤琴像是生气似的说:“哥,看你这人怪得很,就是多只碗添双筷子的事,以后来家里一起吃吧,哥你要是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给咱爹咱妈买些米面油菜吧。”最终,周天成便上弟弟家里和父母一起吃饭了,时不时的,他会去镇上超市里买些米面油菜,顺便再到镇上街道里割些肉回来。
凤琴说的没错,在良田村好些人眼里,周天成一直是个怪人。周天成去城里打工时,良田村刚刚实行包产到户。他领着三四十号人的建筑队,上西安走宝鸡,在城里建厂房盖住宅楼,后来他办过沙发厂家具厂,有一段时期,他还和人合伙办过一个纸箱厂。那时候,良田村大多数人还一年四季费心巴力守着自家的七八亩地,周天成已是良田村远近闻名的小老板。
后来,良田村的男人女人一拨拨开始进城了,周天成忽然从城里回来,再也不出门了。
他筹办养猪场的时候,妻子改梅说什么都不同意,用改梅的话说,他周天成的头脑一发热,啥异想天开的事都能做出来。在妻子改梅看来,周天成在外面跑惯了,根本就不是个能舍下力气吃苦的人。
因此,她像个外人一样,冷眼看着周天成找村委会申请建养猪场的用地,找人盖养猪场场房,四处打听着买猪崽。直到养猪场办起了,周天成黑漆白日守在养猪场里,身上的气味越来越难闻,改梅终于发怒了:“养猪,养猪,成天跟猪打交道,小心有一天你也成了一头猪!”
撂下这样硬邦邦的一句话,改梅就提着行李,进城去建筑工地上给人做饭去了……
天黑之后,周天成几乎雷打不动每晚都要在庄北野地里转一圈。
现在,天早黑透了,远处的北山显露出深褐色的轮廓,像一道绵延伸展开的巨大臂膀,将整个世界围裹在它的怀抱间,野地里一些未曾翻耕的麦茬地,在头顶淡淡的月光的照耀下散发着微光,野地边的土路,变得格外亮,好像在发着光。
周天成走在土路上,每次一个人走在土路上,好多往事和人影就重重叠叠一起泛涌在他的脑海间,他的心里不由得就生出一种莫名的感慨和伤感来。
后来,周天成坐在了庄北那条灌溉渠道边,点上了一支烟。从庄北的灌溉渠道上,可以望见整个村庄。此刻,村庄早已安睡了,在沁凉的夜色中一片寂静。偶尔,从黑魆魆的树木缝隙中闪出一丝灯光,但却使整个村庄显得更寂静了。
周天成想起,他刚结婚时,就喜欢和妻子改梅一道在庄北灌溉渠道上坐。那时候,刚刚实行包产到户,白天忙完田地里的活,眼看着夜幕落下来,天渐渐黑了,田地里干活的人都早回家了,他们却不急着回去。他们坐在渠道边的土塄上,改梅的头搁在他的肩膀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些闲话。后来,妻子改梅就躺在他的怀里。周天成将上衣脱下铺在刚刚割毕麦子的麦茬地上,他们就躺在大地上。头顶的星星,一颗颗缀在黑蓝色的天幕上,一闪一闪,像是一颗颗亮晶晶的冰晶。周天成紧搂着改梅温热的身体,他能嗅到从镰刀割断的麦茬上散发出的那种清香好闻的气息,他能感觉到,经过太阳光一整天照晒的土地,热乎乎的,简直能将他们漂浮起来……
一支烟抽完,周天成掏出了手机。他想起,他有十来天没给妻子改梅打电话了。
他给改梅发了条微信:最近好着吗?
很快,改梅就回复过来:我很好!
改梅问:家里爹妈都好着吗?
周天成回复:都好着呢,你甭操心。
改梅说:嗯。
周天成说:你能回来吗?
改梅问:回来干啥?
周天成答道:回来咱一家人照个全家福!
发完微信,周天成觉得鼻子酸酸的,他忽然有些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