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咨询生涯中,常常深刻的感触到,哀伤是一个和死亡一样痛苦的话题。
这种痛苦在于它只能被陪伴,无法被分担。我的一位来访者告诉我,“大家都叫我节哀顺变。我特别讨厌这句话,它的意思好像在说,“快把眼泪擦干,快坚强起来,别再让我们担心你了。”她说,“我突然明白了,世界上根本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没有身受,哪来的感同?”
是的,这种感受,我自己也曾深有体会。还记得在奶奶去世的葬礼上,我和家人听到最多的安慰是:“节哀顺变,要保重身体啊”。还有人宽慰我们:“奶奶已经活到86岁了,寿终正寝,多有福分?这辈子也算值了,够了。”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不够,86岁怎么够?她是我们最爱的奶奶呀,活到186岁都不够。然而,面对这些安慰,我们只能去领受其中的关心和爱,在人前擦干眼泪,假装坚强,在人后久久低回。
其实,哀伤者所需要的心理支持,不是“节哀顺便”,而是允许、接纳与陪伴。允许他们不“节哀”,允许他们保持与逝者的“链接”,并且陪伴和接纳他们在一段时间内,留在原地,不要催促或者逼迫他们快点走出来。
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当我们的亲友痛失至亲的时候,我们该怎么做才能真正帮到他们?
我想,我们能够做第一点,不是劝慰他们节哀,而是帮助他们去建立与逝者的“链接”。
丧失是一件残酷的事情。你对这个人的爱和依恋都还在,可是他却不在了。这种别无选择的分离,这种被剥夺感,让人尤其难以接受。
记得多年前,曾看到过一则社会新闻。男子在妻子去世后,不愿将妻子安葬。长达两个月的时间,一直放在家中的床上,盖着被子,坚信妻子只是睡着了。晚上仍与妻子同床共寝。直到被邻居发现报警。当时看到的时候觉得很恐怖,觉得男子是心理变态。然而,在多年的咨询生涯以后,仔细想来,这位男子也只是一个不愿意接受哀伤和分离的伤心人而已。
就像我的另一位来访者,在失去女儿后,突发应激性的认知障碍。她突然遗忘了女儿已经去世的事实,依然每日打扫女儿的房间,整理女儿的物品,告诉所有人,女儿放暑假就会回来。任何人只要稍微提起女儿去世的事,就会遭到她激烈的斥责和反驳。
原来,我们是那么难以接纳,与逝者失去“链接”这件事。换句话说,每一位失去亲人的人,都在内心以极其绝望的方式与逝者寻求着情感链接。为什么说,是“极其绝望的方式”?因为,其实他们自己都知道,这所谓的“链接”只是一种想象,不是真的。可他们的内心多么渴望,这是真的。他们甚至害怕这种想象被揭穿,所以会不断向周围的人倾诉,向周围的人寻求支持自己想象的证据。
我的一位来访者告诉我,她5岁的儿子去世后,家中发生了一系列灵异的事。比如:她上楼的时候,楼道里的灯光会突然开始闪烁。她就叫着孩子的名字,说:“是你吗?天天,是你在跟妈妈说话吗?要是的话,你再给妈妈闪一下。”这时楼道里的灯,又闪了一下。她当时就泪流满面了。她告诉我,这是天天在另一个世界向她发来的信号,代表着天天想妈妈了。还有一次,她在厨房里做菜,刚炖上孩子爱吃的排骨,这时突然传来了敲击墙壁的咚咚声。她赶紧问到:“是你吗?天天,是你想吃妈妈炖的排骨了吗?”这时咚咚声又敲响了两下。她又一次的泪流满面。她对我说:“唐老师,我觉得天天没有离开我,他就在我身边,他每天都在用各种方式跟我说话,我每天都能感受到他。别人都说这些是巧合。但我知道,不是的。它们真的是天天在跟我说话。”
我想,对于失去亲人的人而言,事实的真相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能够得到一丝温暖和安慰。在痛失所爱后,依然能够从逝者身上寻求到支持自己的力量。所以,我们不要去拆穿他们的幻想,要帮助他们保有这一点微薄的希望。去倾听他们,鼓励他们倾诉,帮助他们体会和回味与逝者的这种微妙的链接。让他们觉得自己并不孤独,逝者仍在精神上陪伴着自己。
除此以外,我们还可以把这种“链接”做更积极的延伸。利用逝者对他们的爱和期望,鼓励他们更勇敢和积极的生活下去。
比如,在一次咨询中,我问我的来访者,“如果女儿知道,你今天来做心理咨询了,她会怎么想?她会对你说些什么?”她11岁的女儿在三个月前因车祸刚刚去世,她一度陷入深深的抑郁无法自拔。她想了想,说:“女儿会高兴吧。以前她在世的时候总说,我的妈妈是最漂亮的妈妈,全班同学的妈妈都比不上。我的妈妈笑起来的时候最最漂亮。”说到这的时候,她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她说:“女儿一定希望看到妈妈再笑起来吧。她是那么懂事的一个孩子,那么爱我。”
我的另一位来访者,失去了心爱的伴侣,三年来一直独身一人。家人怕她这样下去耽误了终身,于是为她张罗着相亲。她心里也认同家人的考量,觉得自己应该再找一位伴侣继续往后的人生。但却始终放不下与爱人的点滴过往。在咨询中,我问她:“如果丈夫知道,你为了他而不愿走进下一段关系,独自一人孤独的生活。他会怎么想?他会对你说些什么?”她想了想,说:“其实,昨晚在梦里,他就跟我说了。他希望我好好的,能找一个人照顾我陪着我,他在那边也就放心了。他不想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我也会努力,再找一个对我好的人,好好过日子。不让他担心我。”
所以,当我们感觉到,自己身上承载着逝者的期望,感觉到逝者与我们的爱与情感链接,我们便会更有勇气、更积极,为了逝者的爱和期望而努力生活下去。
与此同时,生者对“链接”的寻求还常常体现在——抱有与死者“重聚”的幻想。
我前边提到过的这位失去女儿的失独妈妈,她一直幻想着,以另一种方式再跟女儿重聚。为此,她斋戒了7天,一步一叩首,虔诚的去到一座有名的庙宇,在神佛面前祈祷,求佛祖自己再怀一个孩子,让女儿再次投胎来做自己的孩子。后来她真的又生了一个孩子。她告诉我说:“唐老师,太神奇了。你不知道这个孩子长得跟俏俏有多像。连耳朵背后有一颗痣,位置都长得一模一样。我觉得她就是俏俏。我常常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忍不住偷偷问孩子。是你吗俏俏?是你又投胎来做妈妈的孩子了吗?这一次妈妈一定好好的照顾你,保护你。咱们要做一辈子的母子。”
还有,我前面提到的失去伴侣的那位来访者,后来她决定去相亲。她告诉我说,在见到这位相亲对象的时候,差一点泪流满面。她说:“唐老师,说来您或许不信,但我觉得那不是别人,那就是我爱人,是他又回来找我了。虽然样子不同,但那个人的眼神、说话的语气,还有他吃饭的时候也用左手拿筷子,这些都和我爱人一模一样。那种感觉太熟悉了。虽然明知不可能,但,我觉得那就是我的爱人,他只是换了一副模样,他又回来找我了。”
是的,当我们日夜思念着一个人,我们会看谁都像他,看什么都能想起他,我们会觉得,茫茫人海中处处都有他的影子。虽然生死两茫茫,我们都知道真正的重逢是不可能的事。但,我们仍忍不住期待一种超乎自然的神力降临,把逝者再度带回到我们身边。这虽是一种幻想,却充满了温暖和安慰。所以,对于失去亲人的哀伤中的人而言,我们不要把他们对于重聚的幻想当做一种“不正常”,或者以为,他们疯了。他们只是需要一种精神的寄托,去保持与死者的情感链接。据我的临床观察,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其实是有自知力的。也就是说,他们其实能够察觉到这些是自己的幻想,只是暂时不愿从幻想的温暖和安慰中跳脱出来,面对冰冷的现实。
如果说,这种幻想能让他们好受一点,为什么我们不能允许和支持呢?如果说有什么是我们真的可以为他们做的,那就是,不要冒昧的去打扰和拆穿这种幻想。要知道,时间是良药,它会逐渐把真相还给每一个人。
以上我们讨论的是,帮助哀伤者维护与逝者的“链接”。那么除了这一点以外,我们还能为哀伤者做些什么?
其实,我们能够给予哀伤者最重要的支持,是陪伴、倾听与温暖的怀抱。
如果你有过陪伴哀伤者的经历,你会留意到,他们特别需要倾诉。倾诉的内容是什么呢?大概有四点:向逝者道爱、道谢、道别、道歉。追忆逝者生前的点点滴滴,回忆逝者与自己的爱和情感,对逝者的感恩,以及对别离的不舍。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所谓的“道歉”。哀伤者常常反复表达自己的懊悔和内疚:“我当时要是怎样,他就不会死了,都怪我,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对于逝者的内疚感,是折磨生者的最重要因素。
我的来访者,手捂着胸口,悲恸的对我说:“唐老师,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心就疼得像刀绞一样。当初是我做的决定,让孩子来北京接受手术治疗。孩子是不愿意的,他不想来,是我哄着他来的。我当初怎么就那么坚决,我怎么就不肯听孩子的呢?如果我听了他的,如果我们没有来,孩子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这都怪我,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孩子啊!”
还有另一个故事也让我深深触动。我的同事告诉我,汶川地震的那一年,带领危机干预心理咨询师救援队伍,他去到了灾区一线。当时接待他们的是当地教育局的局长。局长的全家,十几口人全部在灾难中丧生。他们在汶川工作期间,局长一直很沉默,只有一两次,似乎不经意的说:“那天我就不该在外面,要是在家,至少可以救得两个娃儿。就算救不了,也可以和他们一起死。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他们。”两周以后,心理救援队任务结束返京,飞机刚刚着陆首都机场,便接到电话,说局长送走他们后,便在住处自缢身亡。闻讯,整个心理救援队如受重创。队员们都陷入深深的自责中。都在责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及时察觉局长的异常。如果自己当初做点儿什么,或许局长就不会死。
内疚感是哀伤者心中最难以逾越的痛处。而恰恰是这一点,也是我们需要反复去倾听,以及宽慰哀伤者的工作要点。
首先,倾诉是个非常重要的心理自愈过程。人们对于自身的创伤事件,需要用反复倾诉的方式来实现心理上的自我修通和疗愈。
记得小时候学过一篇课文,鲁迅先生的《祝福》。其间有一个人物叫做祥林嫂,他的孩子阿毛被狼叼走吃掉了。之后,祥林嫂在数年的时间之中,逢人便说:“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拿小篮盛了一篮豆,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
当时在学这篇课文的时候,我很疑惑。不知道祥林嫂为什么要反反复复的这么说?后来学了心理学才明白,原来,倾诉是帮助我们内心消化负面情绪的一种重要方法。相信你也有过这样的体验,对于引起我们强烈情绪的事件,我们会想要对别人倾诉。也许跟第1个人说的时候,我们情绪会非常激动。我们可能会说上两三个小时。然后我们跟第2个人说,跟第3个人说、跟第4个人说,你会发现,我们每次说的时间越来越短。当我们说到第8、第9个人的时候,你会发现你根本说不了两三个小时,这件事你可能5分钟,10分钟就说完了。而你的情绪已经没有当时那么激动了。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在诉说的过程当中,你的内心已经渐渐的消化了这个创伤事件所带给你的情绪和影响。
那么,对于创伤事件,我们需要倾诉多少遍才能够化解它对于我们内心的负面影响呢?这,其实没有一个标准的答案。我们只能说,创伤事件越严重,我们需要倾诉的次数就越多,我们内心消化这个负面影响的过程就越长。所以,对于祥林嫂而言,失去孩子的创伤太过于强烈,她需要好多年的不断倾诉,来帮助自己的内心化解这个痛苦。
因此,对于哀伤者而言,有人耐心的陪伴和倾听自己的倾诉,倾听他们向逝者的道爱、道谢、道歉、道别,就是对于他们而言,最大的安慰和帮助。
除此以外,我们还可以帮助哀伤者,去缓解对于死者的内疚感。几乎绝大多数哀伤者都认为,如果自己当时做了些什么,死者就不会死。或者说,自己对于死者的死亡是有着一定责任的。在这一点上,我们需要给予哀伤者反复的宽慰,以及心理支持。
一方面,我们可能需要反复向哀伤者解释:“这不是你的错。我们每个人都没有通晓过去、预知未来的能力。你并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结局,你也无力阻止它发生。这不怪你。”
每次说到这里的时候,哀伤者就会问我:“那到底怪谁?我还可以怪谁?”。是的,我们总想给死者的离去做一个解释。似乎只有得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我们才能安心接纳逝者的离去。
如果他的死怪不了谁,那么,我们就怪“宿命”好不好?我发现,当我的来访者们,在死亡的归因上,开始归咎于“宿命”的时候,会渐渐平静和释然下来,也越发得到开解和安慰。因此,这也是在哀伤心理支持领域的一项技术。
于是,接下来,我们可以鼓励他们,去回味在逝者的死亡过程当中许多宿命般的细节,这对宽慰他们的内疚感,有着极大的帮助。
我的一位来访者回忆父亲去世的当天:“老人家那天起的特别早,天不亮就起来了。非要出去早锻炼,我们谁都拦不住。平时他都会穿戴荧光绿条纹的那件运动服,天黑的时候辨识度高,可是那一天,他偏偏就不肯穿那一件。坚持要穿黑色的外套。出门的时候,平时他都走北门,可那一天他偏偏走了南门。南门按理说平时也没什么车,可偏偏那天凌晨5:00就来了这么一辆车。车速还快,根本没看见他,就撞上了。我就在想,这么多的巧合,这么多的反常,怎么全都发生在了那天早上?太巧了,真的太巧了。这不是宿命是什么?”
“那样的环环相扣,那样的巧合,就像命中注定一般……”当来访者们,用这样的方式归因了逝者的死亡后,我发现,他们的情绪得到了极大平复,内心的创伤也得到了极大安慰。
正如我们在“第二节.课死后的世界”中探讨过的,对于哀伤者而言,有些事情的客观性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能够得到一丝温暖和安慰,让伤痛得以抚慰和平复,这才是他们所需要的心理安慰和支持。
以上就是我们本章课程讨论的全部内容:如何安慰失去亲人的人?简要总结一下,大概分两个部分:一是,帮助哀伤者与逝者建立与保持情感的“链接”。二是,给予哀伤者陪伴、倾听与温暖的怀抱,让他们得以在倾诉中,向逝者道歉、道爱、道谢,道别。
正如我的一位来访者所说,“当我哀伤时,我想听到的不是‘你要坚强要勇敢’,而是‘你想哭就哭吧,让我抱抱你’”。
哀伤,是我们每个人生命中必不可少的经历,只愿,当它来临时,我们都能被拥进一个温暖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