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星斗(完全篇)
一一怀念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过世已十三年了,经历了最初的悲痛欲绝,总想写点什么作为纪念。许是情到深处难诉说吧,每每举笔又每每放下。不知人间哪种意象能承载得了父亲的形象?如果把父亲比作高山,勤勤恳恳一生教书育人的父亲,也许并没有那么高大;如果把父亲比作太阳,一生和霭善良的父亲,似乎也没有那么光芒万丈。
我时常仰望满天星斗的苍穹,总觉得夜幕中闪烁的星光,像极了父亲的眼睛,就那么无悲无喜,平静地凝视他曾经深爱且永远挂念的人间。
父亲常言,家有五斗粮,不做孩子王。可是作为淮阴师范第一届毕业生,他还是做了一辈子孩子们王。而我总认为,父亲一生最辉煌的岁月并不是他平平静静当孩子王的岁月。相反他的超人才华和责任担当都奉献给了十年下放的艰苦岁月和那片咸湿苦难的土地,以及那片土地上命运多舛而又心地善良的亲人和朋友们。
父亲的免费书场
父亲被错划右派,带着我们全家下放的那些日子,生活上的艰苦是不言而喻的。,毕竟父亲一介书生,十八岁从师范毕业教书,从没有干过农田里的活,母亲千金大小姐出身,更不用说,就连做饭都是下放以后才学会的。我们家下放之初的日子是父亲一肩抗鼎起来的。好在经过了最初的不待见,淳朴的农民朋友们或许因为父亲的博学,善良,和蔼,正直无私终于认同了他们。父亲被推举为记工员,母亲也被照顾做了生产队面粉机房的开票员。而父亲更是因为能编剧,受到大队干部的赏识,每年秋收农闲以后,专职为大队淮海戏班编戏。作为记工员,记人数,用一人高的木步弓丈量地亩,收方等工作完成后,爱说爱讲的父亲为了活跃田间气氛,就讲起了"大古书":封神,说岳,杨家将,大隋唐……应有尽有。把他的免费书场摆到了田头。从此一发而不可收。
那时候的文化生活非常溃乏,听上了瘾的乡亲们寒冬腊月不好意思上门打搅,因为当时各家的房子都很小,实在也挤不下几个人。而炎热的夏夜,当时因环境好,少有蚊虫,人们有户外纳凉的习惯,好这一口的乡亲们,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瘾头,自带板凳凑到我家门前大场上,央求:冯大爷,来两段吧!天热睡不着。父亲性格温和,总是有求必应,很少驳人面子,自是来者不拒。父亲的书讲的非常精彩,不像走村串户拿签说书的人,往往带"水"太多,他用自己的渊博知识,通过悬念,伏笔,倒,插,补叙等手法,把一段段的纯干贺,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的乡里乡亲。生产队干活有时并不在同一地点,于是,有聪明者第二天就贩卖冯大爷的段子,也讲的绘声绘色。有好奇者就问:"你怎么知道的?"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夜里听书的人越聚越多。
母亲身体不太好,曾经开过两刀,切除了一个肾脏。长时间熬夜有点吃不消了。于是背后和父亲商量,请他把书场移到了生产队的大场上。我当时人虽然不大,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头"。父亲书场转到哪我就跟到哪。而且我和父亲还受了不少优待,父亲坐最好的板凳,还有人专职帮拎茶壶。我呢,躺在最好的席子上,而且自己还不用打扇子,旁边坐在席子上的苗大爹一把芭蕉扇,一半扇自己,一半扇我。
待到月亮西沉,意犹未尽的人们,方恋恋不舍地散了书场。我的瞌睡虫也来了,趴在高大的父亲肩头,乜斜着朦胧双眼看横亘头顶的银河,父亲那极有节奏的脚步,一步一晃,似摇落了满天星斗。
父亲与淮海戏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除了八出样板戏和《地雷战》《地道战》,几乎没有别的可看的电影,就这些看烂了的片子,一年也挨不上看几回。秋收后到第二年开春的漫长岁月,确实非常难熬。我父亲的过人才华被大队张书记发现后,马上下达了任务,让我父亲农闲时编淮海戏,可以在大队部写,也可以在家里写,在哪写都算工分。而且招募演员的责权也交给了我父亲。
我父亲当时是兼编剧,导演,唱腔设计,舞美设计于一身。只可惜年轻时候获得过全县淮海戏汇演一等奖的母亲,因为要照顾我们几个年幼的儿女,下放的那几年几乎没上过台。偶尔父亲也会因为一段唱腔设计请教母亲。
父亲那时最难的事不是编剧,因为以他的水平编出来的剧本,在当时的文化水平里是出类拔萃的,哪次公社汇演都没有不拿奖的。最困难的是给演员说戏,因为当时的大姨大姐们大多不识字,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反复为她们说戏读剧本。以至于唱戏的到没啥,说戏的却哑了嗓子。从那以后,父亲的嗓子就没恢复过。偶尔缺人时,也只能客串一下周扒皮这类角色。当时有位匡阿姨,嗓音非常好,就是不识字,而且岁数也比较大,记忆力不行,父亲读了好多遍,她还是记不住。有一天彩排时候外边下起了雨,她记挂着家里的孩子,心更乱了,原台词是:妈妈己经四十五岁了。她一边望着外面越来越大的雨,一边脱口而出:妈妈连天带夜四十五岁了:……。笑翻了一地人,并且笑传了好多年,大家见面就互相打趣:你今年连天带夜几岁了?
因为第二天就是正式循回演出。所以,那天父亲放弃了回家休息,陪同匡阿姨到她家,先让她安顿好孩子们,再给她说戏,一直到她完全记下来,才冒雨回了家。第二天,在一队循演时,坐在台口大幕不显眼边角处的父亲,带着感冒的浓重鼻音,仍坚持为演员提词。
生产队大场上搭起戏台的日子,就是乡亲们的节日,大人孩子都很兴奋,下午就有人家或炒黄豆,或炒棒花,或烧山芋,最奇的一次还看到有人家和烧山芋一个方法,用土灶锅堂烧了一堆入土豆丹。因为父亲的原因,每每这个时候,我总能吃到这些百家果。而且,总被小伙伴们拥族在戏台下方正前方。总觉得那个时代的人情是那样纯真,不识几个大字的农民朋友是真正的胸无城府,从心底里尊重有知识的人。那一句先生,仿若从心底里喊出来似的。这可能也是我父亲毫无保留地回报这份滴水之恩的根源吧。
紧锣密鼓过后,人群寂静了,只有淮海戏那优美的唱腔,透过扩音器响彻在那片贫瘠却温馨的土地上。
回城后的父亲,一直对那个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念念不忘。去世前几年还和母亲重回那个小村,看了那里住过十年的老屋,看了辛勤劳动过的田头渠道,看了摆过书场,搭过戏台的生产队大场,看望了还健在的老朋友们。
父亲脊背上的岁月
父亲前半生历尽坎坷,工作不久就被错划右派,被迫离开心爱的讲台。经历两次失败的婚姻,纠正右派第一次复职后,才与母亲组织了这个永久的家庭。作为家中的长女,我出生时,父亲已经三十四岁了。历尽磨难的父亲,面对这个骨血相连的新生命的诞生,欣喜之情是无法言喻的。说含还嘴里怕化,捧在手上怕摔,恐怕一点都不算夸大。
那时因文革已开始,父亲再次受冲击被赶下了讲台。面对嗷嗷待哺的幼女,羸弱多病的妻子。父亲坚强地挺起了他那高傲的脊梁,放下了文弱知识分子的架子。买来一辆加重的永久牌自行车,跑起了人债,也就是脚力。阴雨雪天别人不出行,他去;路途遥远别人不想去,他去;货重钱少别人认为不划算,他也去……偶有闲暇的日子,总喜欢用他心爱的永久车背上心爱的女儿,满杨集街兜风。据父亲说,我小时候贼大胆,一岁多就敢抚着他脊背,站立在自行车后坐架上,任他骑的飞快,洒一路银玲似的娇俏童音。
树欲静而风不止。尽管父亲放下一切,努力适应新的生活,还是被泥沙俱下的时代大潮挟裏,冲进更艰难的深渊。随着文革的深入。父亲寄居的母亲户口所在地杨集小镇,终于也容不下这个自食其力的外乡人,我们全家被下放到更偏远的图河公社团结大队(又称七道沟)。"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望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此后诸多岁月,当我囫囵吞枣记下父亲常念叨的这首诗的时候,他已经是团结七队的记工员了。
那时的团结大队还没有小学校。到了我该上学的年龄了,父亲把六岁的我送到相邻的九段大队小学读书。路程远人又小,这半年书读的异常艰难。而父亲犹为辛苦,除了在生产队干活,遇到阴雨天,他还得穿上爷爷退伍从部队带回的传家雨衣接我上下学。趴在高大健壮的父亲的后背上,真是说不出的心安稳妥,黑暗中望不见天色,看不见路旁的景物,只有被蒙在头上的雨衣放大了分贝的清脆雨声和父亲一路的娓娓话语,透入耳鼓,我的小世界无风也无雨。父亲怕我在雨衣里闷的慌,一路讲故事,还顺带的即兴吟诗:……留得旧蓑也听雨!而他自己裸露寒风中的两管裤脚,早已透湿透湿。
父亲的脊背,我儿时心灵的摇蓝。尽管有腿有脚,我却是那样渴望依赖于父亲的脊背。以至于半年后本大队小学建立,不再需要父亲接送,我反而失落了好久。直到后来弟妹们陆续出生,我以为今生再无缘父亲的脊背了。
也许我心灵的呼唤感动了哪位神灵吧,终于在一年级的那个暑假,让我再尝夙愿,尽管事情的经过是血淋淋的,并伤和痛了很久。
那年的暑假,父亲因有事返回杨集小镇。架不住我软磨硬泡,终于同意带上我。办完事回来正是午后,自行车穿行在初夏的杨树荫里,和风徐来,沉醉于满眼碎绿中的我,双手环着父亲的后腰,渐渐地朦胧欲睡了。其实是半醒半睡,意识还是有的。只心中想着冒险一下,把双脚向车轱辘并拢一下。接着钻心的疼痛就彻底地咬醒了我一一我的双脚绞进了飞转的后轮。父亲连忙刹车停车,一手推车,一手扶着哇哇大哭的我,带小跑一路凭记忆,把我送到最近的一家大队卫生室包扎。就这样,我如愿以偿地又在父亲背上多赖了一个多月。每天下午,父亲收工后,再背我到大队卫生室换药。那时的自行车,相当于现在的轿车,除了出远门和迎亲,平常一般舍不得用。其中,有两三次,父亲实在没有时间,是妈妈背的我,而妈妈身材瘦小,一路来回停歇了十几次。
那个特殊的年代,是父亲的脊背,为我们扛起了生活的所有重担。那段苦乐年华,虽多凄风苦雨,我们藏身于父亲的羽翼之下却安然无忧地过来了。
永远的心伤
老杨集人都说父亲是能人,但是那个特殊的年代,父亲就算使出浑身解数,也终有他无法护估的世事。那个彻骨的伤痛,是我们一家人心中永远不愿触及的伤痕。现在熟悉的亲朋们都以为父母只有我和妹妹两个孩子,却不知道,我们唯一的弟弟,父亲唯一的儿子,永远留在了那个漫漫长夜……
弟弟诞生的时候,是我家下放第三个年头,一九七二年。也是最为困难的时期。一生没求过人的父亲,写信向自己远在湖北的唯一亲姐求助。靠姑妈寄来的二十多块钱和若干布票粮票等物资,才勉强打发了弟弟诞生、母亲月子的开销。日子是苦了些,但是那时父亲的眼角眉梢都是含笑的,新生命就是新的希望。何况,父亲那辈的人,传统的思想观念或多或少还是植根于心的。即便是我们,面对父亲给弟弟开的"偏心"小灶,非但没有嫉妒,反而比吃在自己嘴里还高兴。并且,不管在哪里得到别人分享的吃食,总忘不了拿回家给弟弟先吃。就这样,在全家人的呵护中,小弟弟一天天长大了。父亲的喜悦也与日俱增,因为他欣喜地发现,无论上一年级的我,还是刚上识字班的妹妹,回家背诵的顺口溜,弟弟听过一两遍就会背了,甚至比他二姐背的更快。弟弟的极高天赋,越发让父亲欣慰后继有人。
然而灾祸的降临,总是无声无息又出人意料。七六年的春天,依旧是个青黄不接的季节。我随小伙伴们挑猪菜时,也学当地人捡些野菇回家交给妈妈做菜。此前,我家是不吃这些的,因为识不得有毒没毒。但是看到乡亲们吃了也没事,而且这些野菇白嫩肥胖,非常可爱,丢了也可惜。谁知当睌弟弟就出现呕吐的症状。大队卫生室的医生不敢收治,让连夜转公社医院。
父母走后,那个心惊肉跳的夜晚,任凭妈妈请来陪伴我和妹妹的姨奶奶百般劝慰,讲笑话给我们听,依然抑制不住我心中强烈的灾祸预感。后来知道,这叫第六感,并非人人都俱备。果然,第二天启明星还挂在瓦灰的天穹,睡梦中的我被母亲越来越近越清晰的恸哭惊醒,那个五月的天空彻底的塌陷了。
我呆住了,蹲在呼天呛地的母亲身边,赤裸着上身,连衣服都忘了穿。父亲双手还紧紧地抱着弟弟,一声不吭。上来几个邻居,一边试图安置弟弟,一边劝父亲:冯大爷,你哭啊!哭出来就好了…我这才抬头向父亲望去,父亲没有像母亲一样悲痛欲绝,两个内眼角滚出两滴血珠,挂在一夜苍老万分的脸上。长大后才知道,那是人心中万分悲痛,而又压抑不出,导至鼻泪管毛细血管破裂,古人谓之泣血。十分罕见,对人身体的伤害比嚎啕大哭厉害多了。
弟弟去后,母亲病倒了,我们家两天没动烟火。好心的邻居门送来吃的,也只我和妹妹偶尔吃几口。还是父亲先反应过来了,强忍悲痛,带我和妹妹吃饭。从没做过饭的父亲,从那时起,开始学做饭了。而且,等我们吃过,父亲亲自端了饭菜,坐到床边,开始劝母亲,叫她往我和妹妹身上看看……一个星期后,母亲终于起床了。
后来,每每说起这件事,母亲总是说:你爸心真宽。其实,母亲是误解父亲了。直到父亲病重,他的唯一还健在的表弟来看望他时,这个迷底才揭晓。三表叔告诉我们,我们认为把病情瞒过了父亲,其实,他都知道,只是怕我们难过,陪我们一起演戏,装着不知道。他和三表叔说,自己这一生起起伏伏,苦过乐过,过去就过去了。只是缺了这一场,是他永远的心伤。他曾无数次地幻想,弟弟当年只是药性太猛,撞过去了;幻想他苏醒复活,被人救走了;还幻想被救后的他,就是本地与我们同姓的那位政府要人;还幻想过有人认祖归宗的桥段。因而,不久前叔伯大哥家的孙子出世,请硕果仅存的太爷爷赐名,父亲毫不犹豫地为太侄孙取名冯毅。小冯毅,又让父亲见到了血脉续存的希望。
记得小时候作过一幅针贬时弊的漫画,内容已没有映像了。只记得当时父亲为这幅画的题词:世人皆醉汝独醒,几笔涂鸦见骨铮。是啊,毕生滴酒不沾的父亲,您如何能谋一醉呢?然而,您醒的太让人心疼了,您以独醒的痛楚,于乱世极尽所能护我们安然。心疼直到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们才明白他一生的隐忍,担当和负重前行,独自深埋心中不为人知的念想,以及那颗拳拳的天下父母心。
一生善解人意而又背负太多的父亲,如同昨夜星辰,即便没有太阳那样光芒万丈,没有月亮那样清辉满天,仍不耽以自己微弱的光亮,于那个史无前例的漫漫长夜,极尽目力眺望黎明!
作者:江苏连云港自由写手秋鸿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