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父亲既没有酒瘾也没有酒量,但在闲暇时还是喜欢喝上两口儿,而且每次喝酒的时候,他总会自言自语地嘟囔一句:“哎,用什么下酒呢?”
父亲说的“下酒”,其实是指“下酒菜”,用个文词说就是“酒肴”。现在,经济条件好了,朋友相聚,酒肴自是应有尽有,鸡鸭鱼肉,生猛海鲜,四时果蔬;可过去不同,手中缺钱,酒肴就难求丰富,一个咸鸭蛋,一碟咸菜条,一盘大葱蘸酱,都会成为下酒菜。
记得父亲喝酒时,实在没有下酒的菜肴了,就顺手捧一捧干皮花生,堆在眼前的桌面上;一边剥花生,一边饮小酒。那时候的白酒都是高度酒,喝酒从来不用杯子,都是用酒盅,酒盅多是粗瓷质地,个头儿不大,只能装一二钱酒的样子。父亲手中,“噼啪噼啪”地响着,一粒粒粉红白胖的花生米,就从壳中剥将出来;眼睛连看也不用看,由下至上顺手一抛,一道美妙的弧线随即入口,随着“咯吱咯吱”的咀嚼声,父亲缓缓端起酒盅,送到唇边,“滋儿喽”抿上一口,瞬间眉眼顺帖,笑意盈盈。一顿酒不过几盅,父亲要喝很长时间,那情形,颇有几分神仙的潇洒自在。彼时,四溢的酒香满屋飘散,踟蹰一旁的我早已垂涎三尺,终于打了个全家人都不在的“时间差”,也照猫画虎,摆上一堆儿花生米,拎过父亲的专供酒,为自己满满斟上一盅。只可惜,还是炮制得不得要领,整盅酒忙不迭一口灌下,未及入肚,喉咙已然是火烧火燎的疼,纵是把一把花生米强塞入口,依然压不住那呼之欲出的咳嗽,顷刻间便涕泪横流。
无酒不成席,无肴怎下酒。古老的中国有着悠久的酒文化,自杜康造出那第一坛美酒开始,上至庙堂大夫,下至市井百姓,上至文人雅士,下至泼皮无赖,好惜这杯中之物者,何其多也。不过,在中国有酒无肴的饮酒状态肯定是不能被接受的,这一点中西方的差异巨大。虽然我本人并没有出过国,与外国朋友也少有正面接触,但通过许多影视作品对国外诸多生活习性可见一斑。老外们应该是不分男女,无论老少,都可以在酒吧的柜台要上一杯颜色浑浊、度数不明的鸡尾酒,一直干喝上几个钟点儿,顶多是加上几块冰块。这在传统中国人眼里,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咱们就是在路边摊儿喝上两瓶啤酒也得点上几串羊肉串不是?
下酒菜是必要的,只是有时须讲究,有时可将就,这跟酒局的地域、环境、人物等情境皆有关联。你来到湘西古镇,当地的特色是米酒配腊肉,而去到青岛海滨,人们的最爱就会变成啤酒搭海鲜;豪门巨商筵宴排场,崇尚羊羔美酒,觥筹交错;而江湖侠士挥斥方遒,更喜瓶酒方肉,弹剑而歌;景阳冈上的武松高大威猛,在十八碗烧酒和数斤牛肉的助力下可以拳打斑斓猛虎,而咸亨酒店里的孔乙己穷困潦倒,那几粒茴香豆成为落魄酸腐文人最后的一缕遮羞布......
多年之后,当我自己真正意义喝上酒时方才明白:父亲喝酒,其实享受的是喝酒的过程,和其间洋溢的那份闲适和悠然。花看半开,酒喝微醺。的确,真正会喝酒的人,喝酒不是为了求醉;喝酒,似乎是为了寻找一种更好的生命状态。所以,喝酒,就不会过分计较酒肴,只要是能下酒就好。仿佛,下酒菜越简单,越能表达出一份生命的情味。
丰子恺在《吃酒》一文中,这样讲述一位酒友:每次吃酒,只需三四只自己垂钓的河虾就好。他也叫一斤酒,却不叫菜,取出瓶子来,用吊丝缚住了这三四只虾,拿到酒保烫酒的开水里去一浸,不久取出,虾已变成红色了。他向酒保要一小碟酱油,就用虾下酒。由此,丰子恺最后定性:一只虾要吃很久,由此可见此人是个酒徒。
而我,每读这段文字,却有不同的看法,我觉得这位酒友,真是一位懂得生活的人。他懂得享受生活中细节的美好,他用自己的细节行为,构建自己生命中那份缓慢的节奏,从而让生命充满情趣,让生命彰显出一份简单的风雅。
“哎,用什么下酒呢?”如今,每次与朋友聚饮,我总会想到父亲从前嘟囔的这句话。
越发觉得,在昔日那物质贫乏的日子里,父亲却仍然能于简之又简的下酒菜中,获得一份简单的生活享受,也算是高人、雅人了。
是啊,生命的真情味,无处不在,只要你学会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