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5日,母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享年88岁。在与父亲携手度过68年后,少言寡语的父亲感慨地说:“咱们这个家得亏了有嫩娘啊”!

据母亲说,父亲是在去她家要饭的时候被姥爷相中的,这多少有些夸张。父亲高小毕业,一米七五的个头,浓眉大眼,面皮白净,身体健壮。即使用今天的眼光来看,也是个标准的帅小伙,想必是四里八乡姑娘们中意的对象。大概是因为奶奶去世的早,爷爷带着父亲,两个男人日子过得有凄慌,不像有娘的孩子那么滋润罢了。母亲有三快:嘴快、手快、脚快。嘴快,难免说话不经考虑,不经意间就会得罪人;手脚麻利就看不得别人偷懒,在大集体的年代,大家在一起混工分,母亲就显得另类,往往会被乡亲们认为出能显(出风头)。但母亲却是持家的一把好手。

母亲嫁给父亲时,父亲还在城里的工厂上班。大哥,二哥出生后,母亲一个人带不过来,她硬是把父亲从工厂拽了回来,这成为父亲一生最大的遗憾。父亲说,当年他已经是一个车间的负责人,厂里准备推荐他到北京去参加全国工人代表大会,会受到毛主席的接见。因为母亲的关系,他的“政治生命”戛然而止,“要不我比你大爷要混的好”。隔壁大爷大字不识几个,一直在棉纺厂上班。他家几个孩子接班的接班,招工的招工都吃上了公家粮,日子过的红红火火,而大爷自己领着退休金回老家安享晚年。

但生活还得继续。三哥,四哥相继出生,家庭的负担更重了。等到怀着我的时候,父亲担心又是一个儿子,坚持要去医院,母亲坚定的把我留下来。 “这回一定是个闺女” , 母亲说。因为怀着哥哥们的时候,母亲特别爱吃野菜,但怀着我的时候,看着野菜就吐。正是母亲盼女心切,我才来到了这个世界,没成想,我让她失望了。父亲倒是很坦然了:“我年轻的时候有个算命的跟我说,我命里五子登科,看来人家算得挺准”。

父母颇有经济头脑,在还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特殊时期,他们就偷偷做起了小买卖。在我的记忆中,父母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家匆匆吃口热饭,就赶到七八十里外的山里收购小猪仔,在天亮前赶到集市上去贩卖。有时一个集下来能挣到十几块钱,这可是一笔巨款。

经济上的宽裕,并没有让母亲放松下来,她最大的愁事是哥哥们的婚事。那时,姑娘们一听说家里弟兄五个,头都摇的像拨浪鼓----谁愿意进门就帮着拉扯弟兄们呢。母亲总是陪着笑脸连连保证:“给你们一口屋,不给你们踏空子(指债务),过了门就分家”。就这样,从1981年开始,差不多每三年一个轮回:盖房、定亲、娶亲,直到1991年,我考取了山东师范大学。父母终于舒了一口气:不单我能吃上公家粮,他们也不用再盖房子了。

印象中一向吝啬的母亲忽然大方起来。记得我大一寒假过后返校前夕,我对母亲说,我想买个相机,母亲竟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这有了我人生第一件“奢侈品”---汤姆牌傻瓜照相机,大概花费了395元,差不多我一年的生活费。因了这个相机,父母留下了他们唯一一组生活照。大学期间,我陪父母逛遍了济南的山山水水:大明湖、趵突泉、千佛山、金牛公园……从照片上能看出父母当时的满足和欣慰。那一年,母亲58岁。工作后,我又让父母随团去北京,杭州,苏州等地游玩,可惜因为时间的原因我没有陪同,所以也没有留下影像。到后来我又问母亲还想去哪里?母亲说,该去的地方都去了,不要乱花钱了。在她的眼中,世上的美景应止于此。

大学毕业后,我来到了潍坊工作,潍坊给父亲的印象并不好。当年父亲推着独轮车步行100多里,到南下河做小买卖。一次,有人称了五斤鸡蛋,让父亲在九曲巷的一个门前等着拿钱。左等右等不见人来,父亲进门一看,里面四通八达根本不是一户人家。由此,父亲告诫我,跟潍坊人打交道一定要小心。直到今天,每当我走到泰华城边,还会联想起父亲愤怒,无奈地站在那里的样子。

母亲依旧操劳,除了耕种着责任田,夏天卖冷饮,秋天磨豆浆,冬天做豆腐,她一天也闲不下来。但往往力有不逮,就得找父亲帮忙,为此两人经常吵架。父亲的想法很明确,他们可以歇歇了。父亲好喝口酒、下象棋,母亲自然是看不惯。每当我回家,母亲会把父亲从头数落到脚,倾诉着自己满腹的委屈:“我才花几个钱,我挣得钱还不是都给他花了”,“要不是怕人家笑话,我早就跟他离婚了”。我要做的只是献出倾听的耳朵,等她发泄完了,心情也就舒畅了。

毕竟年岁不饶人。母亲70岁的时候,尽管她十万个不愿意,还是在我的坚持下,分了她的田地---让哥哥们去耕种。为此,母亲有了埋怨我的理由:“你看看,你不让我种地,我喂鸡连个粮食粒也没有”。其实她早就把别人晒粮食落下的碎粮弄得盆满缸满。

日子就这样安静的一天天度过,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我坐在旁边听她唠叨唠叨。每次回家,母亲都说:“我早上一个劲儿的打喷嚏,我就知道小五今天要回来”。尽管腿脚不是太利索,她还是坚持给我们做饭,我也乐得让她觉得自己有用处。晚上在家住下,一大早老俩就起来叮叮当当剁馅、和面,给我包饺子,我赖在床上看他们忙活。

2019年中秋节,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母亲身体和精神还很好。9月28日,突然接到哥哥电话,说母亲住院了,让我赶紧回去。母亲是脑梗,虽然用了溶栓药,但又堵上了。医生给的方案一是开颅,成功率只有20%;二是保守治疗。在跟父亲沟通后,我们把母亲转到了康复中心,但母亲的神志已经越来越不清醒了。后来,主治医生给看了一下脑片,母亲脑主动脉以下全部堵塞,语言、意识等功能已经丧失,恢复已经不太可能。医生建议回家慢慢调养,其实医生的潜台词我们也懂。回到家后,我们弟兄几个分工,平时由哥哥们帮父亲照顾母亲,我每个周末回家。母亲是个爱干净的人,平日里,她最喜欢的就是我给她搓背、洗头,“小五回来,我可舒坦舒坦办”,母亲潜意识里可能还是把我当女儿看。

母亲已经不能表达----从语言到神情,也不知道她对外界还有多少感知。但我每次回去必做的项目就是给她洗头,剪指甲,浑身擦拭一遍。每当收拾完,明显的看到她的脸上舒展了很多。只是苦了父亲,他的焦虑谁也代替不了,父亲憔悴了很多。我们劝他不要太劳累,要照顾好自己,父亲说:“嫩娘伺候了我一辈子,我也该尽尽心了”。

今年的3月5号凌晨两点多,接到哥哥的电话,“你快点回来,老娘怕是不行了”。我匆匆开车回家,母亲静静的躺在床上,只能听到她微弱的呼吸声。上午九点,我看到母亲脸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开来,整个脸庞浮现出慈祥的光芒。我将耳朵贴在了母亲鼻子下面,已经感觉不到她的呼吸,母亲走了。心里有些木木的,也没感觉到太大的悲伤,母亲也算解脱了。按医生的说法,母亲当年可能过不了年。父亲也说,我们都尽到力了。一家人为母亲守灵一个晚上,第二天火化、下葬,丧事一切从简。只是父亲的背影显得更加孤单。

母亲一生勤劳俭朴,与父亲共同生活68载,养育了5个儿子。现在,孙辈10个,重孙辈10个,我们将继续延续着他们的血脉,愿母亲安息。

母亲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