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照
来源/《读者》杂志2017年第20期
女儿的钢琴由江恬仪老师启蒙。女儿六岁进小学音乐班,在江老师之外,还有廖皎含老师教她钢琴。
两位老师都对她很好,不只疼她,而且努力想出各种方式让她在钢琴演奏上取得进步。
女儿上中学之后,换了钢琴老师,但她跟江老师、廖老师都保持联络。
有一回,她跟廖老师借琴房练琴,练了一阵子休息时,在廖老师摆放乐谱的架子上,发现一件有趣的东西。
那是她自己之前写的一份悔过书,稚嫩的笔迹白纸黑字地承诺着:
“要保持手指站好,要耐心慢练,要专心上课,不能心不在焉……”
最后面是:“如果没有做到,老师可以拒绝教我。”
女儿用手机把那张还贴在架上的悔过书拍下来,将照片放到“脸书”上,一下子就吸引了许多朋友来点赞和留言。
留言中有好几则来自廖老师的学生,他们带点兴奋又带点哀怨地说:“啊,我也写过!”之后,出现了廖老师的留言:“这下大家都知道我是个恶老师了!”
女儿的妈妈有点担心:老师是不是生气了?女儿倒是很有自信:“一定不会,廖老师很有幽默感的。”
几天后,妈妈和廖老师在电话里聊天,果然老师以玩笑的态度说:“有一个在美国教琴的朋友看到那张悔过书,还叫我把内容翻译成英文,她要拿去让她那些不认真的美国学生也照着写!”
我不记得自己写过悔过书。照理说,成长过程中犯过那么多错,一定写过,但就是一次都记不得了。
或许都是以敷衍态度写的,没有真正的悔过之意,时日久远,就记不得了。
但我有一段跟女儿写悔过书类似的经历,却在脑中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
图片来源:全景视觉
小学五六年级时,我跟一位个性暴烈的老师学小提琴,课堂上经常被打,痛苦不堪。有一次上课,我心中充满了怨怼,老师愈打我,我愈是不愿意好好将他要的声音拉出来。几次之后,老师突然冷静地说:“收琴,别拉了。”我收了琴,鼓足勇气挺胸正眼对着老师。老师说出我完全没有料想到的话:“琴留着,你走,回家去。罚你一星期不准练琴。”老师接着又说,“下星期来,你明白告诉我,还要不要学琴!你若说不要,我就把琴还你,以后你就再也不用来了。”老师后面这一段话,我听了,但没有真正听进去,因为心里光想着要赶快在老师还没有改变主意前离开那里,坐实一个星期不用练琴的“惩罚”。走出老师家门,那种如释重负的快乐,更让我无法真正去思考老师到底说了什么。一直到星期天,距离下次上琴课只剩下两天时间。再也逃避不了了,也没办法假装忘记老师交代的:“你明白告诉我,还要不要学琴……”我想了想,郑重其事地暗下决心:宁可被老师挥两个巴掌,也要勇敢地说出“不想学了”!对,说出来,忍两个巴掌,就从每周一次的痛苦中解脱了。
图片来源:全景视觉我步伐沉重地走到老师家门口。老师开了门,手里提着我的琴盒,眼睛看着我,没说话。显然他没有忘掉上回的事,他在认真地等我的回答。停了一秒钟,我开口说:“对不起,请老师继续教我拉琴。”话说出口,自己都感到很意外,这不是我准备好要讲的,我要说的明明是“对不起,我不想再学了”,为什么话在出口前自己转了弯呢?
多年之后,我才理解在老师家门口究竟发生了什么。在那个时候,在内心深处我明白,如果说“我不想再学了”,老师会有多失望。我甚至明白了,为什么我那么受不了被老师用旧琴弓抽打肩膀——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老师打人时表现出的失望。他的失望比琴弓打在身上,更让我感到痛。我做错准备了。我准备着忍受老师盛怒下冲动的两个巴掌,但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不会有那两个巴掌,只会有老师很可能完全无言的、深不见底的失望。我没办法面对那样的失望,就是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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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照,来源:《读者》杂志2017年第20期。值班编辑:张傲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