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想写一点东西来纪念我们的结婚二十一年,翻遍了所有的影集却找不出一张结婚时拍的正儿八经的照片。仅有的两张照片,无论是像素,角度还是我的形象都让我觉得实在拿不出手。
上个世纪的最后一个阴历十月二十二,我穿着一身红裙子,被邻家大娘和三婶子一人搀一条胳膊送上了他贴满了红花绿叶的婚车。之前,除了订婚时一千块钱的见面礼,我几乎没花婆家一分钱。
一个小时后,车停在他家门口,那是一个低矮的门楼,嵌着两扇绿漆斑驳的木门,婆婆喜滋滋地从门里跑出来,拉开车门抓起我的手就往家里拎,完全没在乎农村里那些新媳妇进门的习俗。
我们的婚房是他家住了十几年的供销社家属院,房子盖得时间更长,墙上的泥灰有的已经脱落,没有脱落的地方还能清楚地看出写过毛主席语录的混迹,据说那是供销社曾经放盐的仓库,后来分给了他家当住房。
我们结婚时他临时收拾了期中一间,用白灰刷了刷墙,塑料纸吊了顶棚,对着屋脚拉上了两条塑料彩条。房间里放着一个重新刷过清漆的立柜,一张写字台,一个梳妆台,那是给我们准备的全部结婚家具。以至于结婚那天送我去婆家的娘家人回家就给妈妈说,三妮儿那个婆家是不是很穷啊?破墙烂院。
没有彩礼,没有婚纱,没有钻戒,娘家没有嫁妆,婆家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多年后才知道这就叫“裸婚”,而且我们裸得很彻底。
可就是在那个破破烂烂的小屋里,仿佛金钗玉露终相逢,我们竟也能幸福得心潮彭拜,那感觉就是我已经苦苦等了你五千年,今晚终于可以相拥而眠。
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多年,往回看,叹光阴似箭,许多感觉仿佛还在昨天。
少女时代的我是一个“琼瑶迷”,看多了王子和公主的故事,我幻想着自己生活中能遇到一见钟情的爱人,就像崔莺莺和张生,就像宝黛初见,我们在自己最青春最美丽的时候和对方相遇,然后再把同样青春同样美丽的未来时光交给对方。
他是我高中的同学,当时我们是邻桌。位子虽然挨着,但那时真的没有一点青春萌动的感觉,在我的心里,我们偶尔说说笑笑,只是关系比较好的同学。我的成绩高出他一大截,尤其是作文,老师出来题目后,我洋洋洒洒下笔千言一挥而就,而他每一次都是吭吭哧哧一下午,写完了还怕人看见要藏到桌子的最里边。
我们当时是在高考前两个月报志愿,而且师范类和普通类分开。为了鼓励报农类学校和师范,当时的政策是这两类学校比普通类的考生分数线低二十分。他报了师,我报了普。仍记得当时他在报考志愿表上写错了一个字,羞羞答答地找老师去重新要志愿表的情景,我竟然在一旁不屑地想“错了就错了呗,写对了你也考不上!”
那一年高考成绩下来,我们两个都榜上有名。等着通知书的那个暑假,收到了她的第一封信,信的内容很平淡,我的感觉也平平淡淡,看完就放到了一边,没有给他回信。
我们考进了不同的学校,开学后新鲜的环境加上并不紧张地学习,让性格开朗的我有些乐不思蜀。收到他第一封表示“喜欢你”的信我竟像说故事一样,在宿舍里连说带笑讲了一遍。仿佛是一个围在圈外看热闹的人无意中被抛来的绣球砸中,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桃花运。
但我最后还是被他的执着打动了,被他一封封拖沓亢长却情真意切的来信,被他几次不远千里的探望,被他辛辛苦苦做家教挣得钱却寄给我做了生活费,打动了。
恋爱了四年,我们结婚了。当时我们都刚刚参加工作,几乎是两手空空地品尝着人间烟火。在那个破烂的家属院结婚之后,我们就搬到了他学校里的一间单身宿舍。没有电视,没有网络,下班空闲的时间,我们一起看书,一起打羽毛球,一起和住在学校宿舍里的老师们打扑克,周末一起回家看父母,日子过得清贫简单竟也幸福快乐。那时候我总是傻傻地坚信,即使最简陋的房子也能让自己经营出最美的爱情。
然而现实并不像伊甸园的菩提果那般甜蜜,结婚的第四年,我们勉强凑够了首付买了房子,接着又要了孩子。买房子,养孩子,柴米油盐锅碗瓢盆孩子房贷,我们的生活靠着彼此固定的薪水过得紧紧巴巴,算计着柴米油盐,算计着还完房贷解放的那一天。
我结婚时的照片
结婚的第七年,年迈的公婆搬到了我们家,公公婆婆的到来让我们生活一度鸡飞狗跳兵荒马乱。公婆相差十四岁,感情特别不好,老两口每天吵吵闹闹断不清的官司;公公身体不好,每年都要住几次医院;他家兄弟不少,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一桌子坐不下,但用人的时候几乎找不到。
那时候小胖刚上幼儿园,他在一个乡镇中学上班,早出晚归,有时候晚上还需要值班,几乎全部的精力都在他的工作上。经济拮据,家事繁琐,婆媳同一屋檐下的矛盾,差点儿让我抑郁。
那时候公公的身体日渐衰弱,每年要住三个月的医院,公公住院的时候我们的生活更加忙碌,他的哥哥们很少去,假期的时候他去医院陪床,平时大多是我陪护。哥哥们不去,公婆也不说,他心里不高兴却不知道怎么处理,有一回公公在住院,他一声不响撂挑子走人了,跟着同学旅游去了。
老人老,孩子小,经济紧张,我和他一起撑着,他却跑路了。我想当然地认为,婚姻里他开了小差,于是我们的争吵多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很辛苦,我觉得自己很委屈,焦躁,愤怒,像是一个揣在胸膛里随时都要爆炸的气球。
那些天我的状态极差,面容憔悴身体也开始毛病不断,妇科炎症厉害,甲状腺结节,子宫肌瘤,乳腺增生。他出差我装作没看见,心里却特别烦,觉得他出差是撒谎的借口,觉得家里事多他不该频繁地出去。他给我解释的理由我觉得没有一点值得推敲。他走后我就一个人在街上瞎逛,想象出许多他背叛的情节,然后就是愤怒,为了和你分担,我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让我伤心,你怎么能舍得?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失望,以至于事情过去了好几年,我再问起他那时候为什么那么不能担当不负责任的时候,他承认他错了,他的道歉却不能让我满足,我甚至更相信那时候他就是CG了。
那些天的状态,让我从开始的愤怒到最后深深地失望,不知不觉就有了和年龄不相符合的憔悴和沧桑,我甚至觉得我们的婚姻走过七年之痒,却走不出“十年之痛”,缘尽心伤。
这种情形的结束是因为他在他的学校受到了一次沉重的打击,一个胡搅蛮缠的家长到学校去无理取闹,学校领导却袖手旁观,他决心要调动工作。
调动后,学校离家近了,他一天三顿饭都在家吃饭,放学的路上帮着买菜,回家也帮着收拾家务辅导孩子。他的工作调动,成了缓和我们关系的转折点。
结婚十三年,公公去世了。隔了三年,婆婆病倒了,婆婆确诊的时候已经是肺癌转移到了骨头上,几个哥哥刚开始时还过问,后来都失踪失联。婆婆病倒后的凄惨击垮了我最后的善良,更是不忍心看着他愁眉不展,现实的压力让我决心和他一同承担。
婆婆在床上躺了九个多月,除了三嫂照顾了一个月外,我们照顾了八个多月。那是我们结婚十几年来最艰难的一年。婆婆吃喝拉撒都在被窝,甚至坐都不能坐一下。早晨我早早地起床,给婆婆换尿布,给她端水洗脸刷牙,让她喝水吃药,再去做饭,他爷儿俩吃完饭上班上学,我喂婆婆吃饭,然后洗洗涮涮,自己再匆匆扒拉几口饭去上班。每一个周末,我都要花一上午时间来收拾婆婆,给她洗头、洗脚、剪指甲、擦身子,换洗床单、被罩。后来我从网上买了理发工具,在婆婆的枕头下铺一块中单,头发长了我就在家给她理发。
婆婆走后,我们按照公婆的遗愿,把他们的骨灰安葬在了二百公里外的茌平老家。
我的妈妈生病是在我们结婚的第十八个年头,妈妈病了两年,两年里每一次住院我都陪在她的身边,妈妈需要的时候,我收拾行李,说走就走。那时候他的工作仍然很忙,小胖正值初三,但无论是时间还是金钱每一次他都给了我百分之百的支持。
二十一年的时光,回头再看,没有撕心裂肺,没有刻骨铭心,一直过得平平淡淡。我喜欢看书,喜欢抒写心情,喜欢养花弄草,收拾卫生,烦恼的时候要找人倾诉,高兴的时候要找人分享;他不细心,不浪漫甚至不讲卫生,不记得每一个特殊的日子,不曾买过一个小礼物。
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一起走过二十一年的时光,我们经历了很多事,生活发生了很大变化,原来在乎的事情都不再那么计较。
婚姻是什么?记得傅首尔在一段脱口秀中说“婚姻是一种选择,最可贵的不是我们曾在众多的选择中选择了彼此,而是无论走多久,我们在众多选择中仍然会选择彼此。”
婚姻是什么?是包容,是理解,是共同成长,是磨回彼此的棱角同甘共苦风雨同舟。如果时光倒流,我还会不会牵他的手?我想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