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梦
6月7日，H的身影意外出现在了考场上，她一身清爽，留着短发，比起高三上学期末尾那时，变得更加丰满迷人，但也更冷峻决绝。她已经对这次考试不抱任何希望了，只想将自己心里所想所感所悟奋笔疾书于这方寸之上，也算给自己这么多年一个交代。
也是，像H这样性格的人，让陌生人知道她的故事，通过这一纸辛酸更好，近人却不会透露半分。今日，若非老友重逢又是微醺轻冷，H岂会主动开口？
“我挺好奇，你写了些什么？”
“哈，所思所想。”H抿了一口红酒，“不煽情，不卖惨，只是平铺直叙，这样能拿高分吗？”H俏皮地笑了笑，脸色通红，示意我碰杯共饮。
“高不高分我不知道，但是阅卷老师肯定会震撼于这800字。”我奉承道。
H很满意这个回答，抿着嘴笑。
“后来呢？后来你没去读大学，然后呢？”我一饮而尽，好奇心泛滥。
“我那个成绩怎么读大学嘛，不像你这个好成绩。”H半杯红酒也一饮而尽。
“高考之后，我回了一趟二龙镇老家，全家人在家里等我。”H喝完酒，点起了一根烟，深吸一口，云雾缭绕一番之后，又接着说：“我要接我女儿回来，他们不养也可以，我养。”
“没有人怪你吗？或者是责备之类的？”我问。
“其实当你吃过亏之后，明白了事理以后，亦或经历过大是大非之后，没有人再可以左右你了。也许是怕了，也有可能是知道我吃过苦了，也有可能是知道管不住我了。”H弹了弹烟灰，“没有人说我，没有人提过去的事，只让我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H回到公婆家来接女儿是一个人来的，等到二伯一家离开之后。她去接女儿的过程没有任何阻力，甚至公婆还很感激她。对于这个孙女而言，拖油瓶是再好不过的形容词。H也从公婆的只言片语之中了解到，Z已经很久没有联系家里了，比起这个孙女，公婆更关心还没有长大的Z。
当女生在想一辈子的时候，男生往往还没有做好准备。
H仍然把二伯临走给的几百块钱全部用来接济这个贫穷的家庭，因为至少孕期得多亏老两口。然后，她带着女儿回到了出租屋，而不是二龙镇：回二龙镇的话，除了脸面尽失以外，H面对的还有无尽的闲话和满是恶意的笑眼。老爷子在饭局上虽然没有说，但是从H回家到离开，没有瞧一个正眼，完全把H当成空气；奶奶说起来也只是不住的叹气，看H的眼神中充满哀怨；而二伯则好好安慰了一番H，也是他在H回来之前劝住了老爷子不要怪罪H。
H将女儿接回出租屋之后，好好地照顾了女儿两天。第三天，H觉得这样根本不是解决的办法，她身上没有钱，也不能找二伯要钱养女儿，更不可能找老爷子伸手。如今，唯有向奶奶求救。
从H后来的只言片语中我猜测，奶奶并没有接受她的求救，这也许是老爷子的授意，再加上H的确让她失望了，H并不恨她。现在看来，那顿家宴算是斩断了二伯、老爷子以及奶奶与H仅有的一点点亲情。之后二十年，H再也未跟这三位有过多联系了。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H做了很多那个年代很适合的流行工作：火锅店的服务员，服装销售，奶茶制作以及清吧店前台等等，就这样死拖活拖大概过了大半年。在这样的环境下，H的女儿身体非常不好，体弱多病而且营养不良。
二伯妈看不下去了，她对H有特殊的感情：二伯妈起初看上的不是别人，就是H的父亲，二伯的大哥。二伯妈样子乖巧，一双大眼好不喜人，圆圆脸，身材微胖，一看就是旺夫相，又读过书有文化，教师育人职业又好。二伯妈家的门槛在她毕业分配回老家镇上中学教书的那一年多的时间里都被踩平了，二伯妈硬是一个没看上，唯独对大伯情有独钟：二伯妈刚到镇上教书的时候，就对学校里的临时工H的父亲有了好感。他身材高大，长相英俊，长年的体力活使得他充满了男人味，独有的洒脱与干练，这些都深深吸引了二伯妈那颗初春之心。
也不是没人给H的父亲介绍，毕竟他是村委书记的长子，农活包齐，人又靠谱，尤其是他那一张英俊的脸，高大的身材以及散发荷尔蒙的深邃目光，引得村子里很多女人都为之倾心。但是，那个年头里，老爷子虽是村委书记，但也是清水衙门，凡事秉公办理又无其他额外好处。H的父亲没有太多文化，只能下劳力，家里面的活要包齐，还要抽出一部分钱来供弟弟上大学，看着同乡人好多不如自己的下山去打工，不几年就挣了大钱回家，H的父亲常常自卑自叹，没本事没文化，空有七尺之身却常常身无分文。他也萌生过下山闯荡一番的想法，但是看着家里面一旦缺了自己便无运行的可能便打消了念头：妈常年多病，几乎无法干活，父亲一辈子读书人，农活根本不会，又是村委书记，哪能下地干活呢？幺妹还在读书，也还需要人照顾。现如今，只能等着二弟大学毕业，改善家里的状况了。
就这样，二伯妈一直都在拒绝外面的提亲，在学校里看到大哥的眼神也越来越怪，还常常梦见和大哥相拥入眠，相思之情全在脸上写着。而他则更担忧自己本身，虽也察觉了二伯妈对自己有意思，但是村里的小到二伯妈这种才参加工作的丫头片子，大到五十来岁的寡妇，看自己的眼神都带有浓浓的欲火，也习以为常，并不做任何回应。而且，他也自觉配不上二伯妈：二伯妈读过书，又是老师，自己空有一身的力气，却连小学也没读完，大字不识几个；她有大好的前途，很多去外面打工挣了大钱的都去她家里提亲都碰一鼻子灰，而自己却守着农村的老房子和老两口一步也不敢离开。
H的父亲是典型的自卑型人格，觉得自己没有本事，又没有闯荡一番的机会，从小成绩差，被老爷子嫌弃。弟弟出生后，从小都是村里公认的天才，初中便去了城里，即便在高手如云的城里，也永远都名列前茅，后来更是考上了省会的重点大学，成了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老爷子每每在外人面前提起这个光荣的儿子的时候，H的父亲总是觉得自己脸上无光。
就这样一直持续到二伯毕业上班之后，第一年春节回家过年。老爷子非常高兴，请了全村来家里团年，这里面就包括二伯妈。重点大学毕业生，又入职了国企，在省会有了稳定的工作，回家风光无比，二伯意气风发。这不，饭桌上就把二伯妈瞧上了。二伯妈当时出落有致，跟别的一般农村妇女完全不一样，身材脸蛋均是二伯喜欢的。第二天，二伯便把这事告诉了老爷子。老爷子也对二伯的眼光十分满意：二伯妈毕竟是知根知底的本镇人，又是本地的教师，读过书有文化，平日里待人有礼貌有分寸，长得出落大方，为人收敛。
年还未过完，老爷子就带着二伯上门提亲去了。二伯妈哪里见过这种阵势，根本不敢出来见人，而二伯妈的父母则是受宠若惊，村书记和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上门提亲，这可是天上掉馅饼，欢喜得不得了。二伯妈和二伯一句话都没说过，这门亲事就定了下来。
二伯妈本身是极讨厌这种包办婚姻的，她是思想自由，又有文化的新世代的青年，怎么能够让父母左右自己的婚姻呢？但是自从二伯带着老爷子上门提亲后，村里全都传开了，大学生看上了二伯妈，村子里适龄的女孩子看二伯妈都带着一种恨而不得的眼神，其他婆里婆妈的妇女们每次见着二伯妈都要说几句好运好命之类的话，搞得二伯妈心里常常充满异样的感觉。
这桩婚事最终板上钉钉是起源于二伯妈这天学校第一天开学，她去上课途中遇见了H的父亲和二伯还有老爷子三人，送二伯回省城。省里专门来了公车，接这附近九村五乡的国企员工回省城。那风光劲，别提了。一边是被一路相送的二伯，脸上带着无与伦比的自信，一边则是个子高大灰头土脸的H的父亲。
那一瞬间，二伯妈一下子就好像看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跟着二伯，去省城，也能坐上公家的专车，成为被一路相送的人，成为被羡慕的人。跟着H的父亲，就只能在这个学校，教一辈子书。虽然H的父亲，更为高大，面容更为俊朗，但他的眼神无光，完全没有二伯的那般神采飞扬。
也就在这一瞬间，二伯妈下定了决心，要跟这个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的男孩子结婚，而至于老大，那火热的欲望则收敛了起来。
二伯回到省城后，开始给二伯妈写信，那是那个年代青年人独有的惆怅和期待。二伯妈也慢慢开始了解二伯这个人，虽然她从不回信。二伯是这个小镇第一个大学生，虽然在人前老爷子总是耀武扬威地夸赞这个小儿子，但是二伯从初中毕业后就开始住校，一个人在学校住了7年，每年只有寒暑两个假回来，在县城里、省城里到底遇到了什么，二伯这七年在外面过得如何，只有二伯一个人知道。但是，二伯妈现在也知道了。
很多辛酸和想念都慢慢贯入了二伯妈脑海中，那个脸上只有光彩夺目的笑容的男孩慢慢变得具体真实起来，开始变得和蔼可亲起来。后来几个月，二伯妈开始慢慢地回他的信，关心二伯的生活起居，也开始慢慢向二伯打开自己的心门。
随后的一切都很自然地，那年国庆二伯妈过了门。
如果老大知道，二伯妈起初是钟意于他的话，恐怕心里更不是滋味。
而非常讽刺的是，大伯比二伯年长4岁，那时已经27了，在那个年代来说已经是大龄未娶了，却眼睁睁地看着二弟娶了个美娇娘回去，村里人不住地说闲话，说他根本不是老爷子的亲生儿子，不然怎么会给二儿子先娶媳妇儿。这话传到奶奶耳朵里，天天不住地抹眼泪。奶奶不止一次跟老爷子说过，老大也到了婚娶的年纪了，该说门亲事了。但是老爷子却一直是这么个态度，没有本事，没有姑娘愿意跟着他，他也没脸面去提亲，要是跟老二一样有本事，他看上哪家姑娘老爷子第一个跑去提亲。
说过来说过去，无非就是嫌弃老大没文化。
二伯妈成婚后，并未随老二去省城工作，而是留在了老家教书。老二国庆节结婚后，生活又恢复了跟之前一模一样的清贫生活。而二伯妈则住进了夫家，开始与老爷子、奶奶日夜相对，当然还有老大和幺妹。
老大心里舒了口气，二伯妈来了之后，照顾父母、妹妹的重任开始有人分担。他又一直想下山去城里闯荡，这下终于有机会了。某晚吃饭，他向四人说出了他的想法，也做好了思想准备。
奶奶非常同意，但又不好明说，怕二媳妇儿不高兴。
幺妹倒是不太懂，她只是有点舍不得大哥。
老爷子则无所谓，他既知道去城里闯荡当然比山上好，但又打心底觉得没文化的老大大概率混不出个样子，而且他唯唯诺诺，之前不让他下山，他就真的不敢下山。老爷子一直都认为老大就是随了他妈，亏他生了个男儿身。又想到老二，一个人从小就离家读书，又争气又勇敢又有出息，真不愧是他的种。
而老大，则一点都不像他。
二伯妈呢：自己一嫁进来就要独自照顾公婆、妹妹，接老大的摊子。放在老大的立场而言，他认为也许二伯妈可能会不同意。
但是二伯妈怎么会不同意呢？她那时才过门不足半个月，破了身子之后，偶尔想起丈夫，非常思念。但又天天都与老大朝夕相处，偶尔深夜泛滥之时，想起新婚当晚，与丈夫的疯狂，有时恍惚了身影，惊而发现那是老大。
又或是夜晚入梦，梦见老大摸上了自己的床，而自己抚摸着老大那宽厚地臂膀，紧紧地抱住老大那滚烫的身子，任由老大向自己发起冲刺。
但是即使二伯妈非常不舍得老大离开，但是她毕竟是个新时代的文化人，为了这个她魂牵梦绕的男人，为了他的前途和他的幸福。她必定是要支持他的。
二伯妈和老爷子在饭桌上都并未表态，奶奶虽然心里开了花，但看老爷子没说话，就打消了表态的念头。这顿饭吃得老大心有不甘，心情郁闷：自己出去打拼，一直都无法得到父亲的允许，之前没人照顾老两口，现在弟媳嫁进来了，自己也没办法脱身。
这天，一向酒量很好的老大，居然喝醉了----他一个人在屋子外喝闷酒，村子里的玩伴、朋友都到城里去了，连喝酒也没人陪，自己在村子里活得像个幽灵一样，没有朋友，没有尊严。当然，被别人耻笑或者是被小孩子叫光棍的时候，连个幽灵都不算。
正当这时，二伯妈走了过来。站在他身旁对他轻声说道：“大哥，刚才在桌子上，老爷子没出声，妈也没说话，我就没好发表我的意见。”她顿了顿，”我非常支持你去城里，你在家里这些年照顾爸妈，非常辛苦。现在家里有我了，我可以把爸妈照顾好的，你就放心去闯吧。”
老大听了，良久没反应过来，心里一阵感动。没想到这个“外人”竟如此体谅自己，根本不像父亲，丝毫不为自己考虑。又想着之前，二伯妈有意无意地暗送秋波，看自己的眼神非常暧昧，在酒精的加持下，竟然冲动地抱住了二伯妈。
二伯妈显然是被吓到了，但她也丝毫没有反抗。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接触到了梦寐以求的身躯，那滚烫的胸膛和粗厚的手掌，牢牢地抱住自己。这一刻，二伯妈脑子里一片空白。
良久，老大清醒了过来，他这才发现自己做了出格的事情：抱着自己的弟媳妇，像抱着自己的女人一样。他一下将二伯妈推开，一溜烟地跑开，留下二伯妈在原地晕眩，丝毫没注意远处里一个人伫立在阴影里边，像鹰鹫一般目光阴沉地注视着他们两个的行为。
第二天一早，母亲就神秘兮兮地把老大抓到一边，给了他一个包裹，然后对他说：“你爸已经同意你下山去城里了，这是电话号码，你进城了找个电话打过去，他帮你安排了一个工作，这是你爸昨天叫我给你带上的东西，进城了有用。”说着打开了那个大红色的布包，里面全是衣物和干粮，以及一叠钞票。
老大心里一阵感慨，居然想不到平日里根本不把自己当成儿子的老爷子居然为他考虑了这么多，家里的财政老大很清楚，老爷子绝不收任何人的好处，这么多钱得老爷子大半年的结余。
“老爷子呢？他去哪了？”老大迫不及待地想当面和老爷子告别。
“他？他一大早和赶集的去镇上了，听说今年收成好，价格卖不起来，把他愁死了。“
是的，那个年代的公务员，一心只有民众和党，丝毫没有一点点私欲。
老大那天吃过早饭就下山了，这是他有史以来第一次独自下山，之前下山则都是因为要去送弟弟读书，也因为弟弟争气，他才见识到了县城里面有多么繁华。他自己的玩伴从县城每次回来，他则都要去打听县城里面最好吃的东西和最好玩的地方，从他懂事以来，他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去县城里。
如今他终于实现了他的梦想，带着父母的祝福与支持向自己的梦想大步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