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嫁给我爷爷那年,只有十九岁,爷爷38岁,大了整整一倍。
奶奶逃荒到小镇,正值风华正茂,青春美丽的年华,一切刚刚好,爷爷对奶奶一见倾心,奶奶当即过了门。
爷爷是当地商户,经营着祖上留下来的店铺,生活还算富足。奶奶虽来自东山,却非等闲之辈,从她和地主家斗智斗勇好几年终于摆脱童养媳的身份获得婚姻自由,以及到古稀之年依然保留爬树上房子这等技能的身手来看,两人的结合堪称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在以后漫长的人生之路上必将战果卓著。
果不其然,奶奶和爷爷珠联璧合举案齐眉,在生孩子这件事上意见高度一致,一生就是七个,一时之间,人丁兴旺,枝繁叶茂。
奶奶刚嫁过来的时候,大奶奶刚过世,留下了三个孩子,就是我的大伯二伯三伯,奶奶后来相继生下我四伯五姑六伯七伯,我爸排行第八,下面是九姑和十姑。奶奶跟着爷爷的好日子也没有过上多长时间,就开始军阀混战,局势动荡,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到了解放前几乎就靠变卖祖上留下的家产过日子。所以养孩子就变成了一个极为艰难的事,十个孩子的吃饭问题成了一个大困难。
九姑生下来就送人了,送的人家也不远就在镇上。听小姑讲,七八岁的时候还和九姑在一起玩过,小伙伴们都惊呼她们两个怎么长得如此之像,开玩笑说她们像姊妹俩,回去问奶奶,这事我奶奶心里有数但没有说破,小姑却留了心跑到人家家里玩,九姑的养母很快洞察了一切,搬了家,从此后小姑再没有见过她姐姐。
有人说九姑一直在小镇生活,也清楚自己的身世,可是从来没有寻过亲。也许对于一个从小被送人的孩子来说,内心对自己的生身父母大抵是有怨气的,在众多兄妹中被选择送人,像一只离群的孤雁,这本身就是一种受伤,是父母对自己的无情,想想都难过,她终不会原谅这种遗弃,狠了心自己过一生,断了和生母的羁绊。
反过来想想,养母情深,如果养父母的爱弥补了这种伤害,过自己清净的日子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又何必来认亲?这件事也是奶奶心头的一根刺,如果不是生活实在困难,谁又愿意把自己的亲生骨肉送人?
然而家里并没有因为九姑送人过上好日子,依然是缺吃少穿,依然难。大伯二伯三伯相继离家,投身革命的大熔炉。为了活下来,奶奶也想尽了办法,甚至,为了给家里省一口吃的,身为奶奶的大女儿,我的五姑,在出嫁的时候带走了年幼的父亲。
五姑是一个美丽能干勤劳顾家的女人,在这个贫穷兄弟姊妹众多的家庭,她能付出的都付出了,她爱自己的弟弟妹妹,别说一口吃的就是牺牲自己的幸福也心甘情愿。
年幼的父亲就这样跟着五姑一起走了,跟着她了好几年。姑父家也不富裕,都是平民家庭,多了我父亲这张嘴吃饭,不用说婆家也会嫌弃,别说是那个落后贫穷的年代,就是搁现在,丈夫多半也不会接受。五姑顶着怎样的压力,拼命干活又谨小慎微的护着父亲长大,这个苦命的女人处境非常艰辛。
父亲一直到上学的年纪才回到奶奶身边,从这点来看,姑父也是一等一的好人,他有一口吃的就有我爸的,也用了极大的包容度去包容五姑以及她所做的一切,为此,父亲和姐姐的感情非常深,也感恩这个姐夫,他和姐家的深厚感情甚至超过了父母。
五姑的命是太苦了,常年吃不饱肚子,还要生儿育女,很快就透支了自己的生命,身体早早垮了,才三十多岁就灯枯油尽,撒手人寰,留下一儿一女。
那个时候,我父亲正在东北当兵,当他知道了姐姐去世的消息,心里悲痛欲绝,大滴大滴的泪落在白雪苍茫的长白山上,痛苦的不能自己。在亲人的庇护下,他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有满身力气,却无法留住最爱姐姐的生命。
然而在以后的时光里,他还要经历更多的生离死别。
走了五姑的姑父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孩子日子过的恓惶,我大表姐也没有养好,身体就生了病,实在顾不过来就送到奶奶和父亲这里,也就是我们家。
那时父亲已经转业回来和我妈结婚,还生下了我哥,大表姐大约有十四五岁的样子,人长得像五姑一样秀美,温柔,有眼色,见活就干,虽说在姥姥家养病,却没少帮我爸我妈干活,还经常带着我哥玩,左邻右舍没有人不喜欢这姑娘的。我妈甚至和爸商量,这孩子没妈可怜,要把大表姐要了当自己女儿养,父亲为了给她治病,也整天带着她四处找医生找药方。
“妈,大表姐得的是什么病啊?”
“是肺结核,说到底还是营养不良,生活条件不好啊。”母亲惋惜地说。“那是个多好的女孩子啊,活到现在也人到中年了”。
大表姐的病越来越严重了,后来就病得卧床不起,奶奶和父亲怕姑父的家里人埋怨就给姑父送了过去,没过多长时间,大表姐就走了。其实作为父亲来说,他是不愿意这样做的,他愿意倾其所有给大表姐治病。他感觉对不起姐姐,无法原谅自己,心里很受煎熬。
人间真是一个流放地,说的苦辣酸甜,可有的人只品尝了苦和辣,何曾尝过甜?大表姐在人世间短短的十七个春秋,先后经历了丧母之痛,疾病之苦,她有过快乐的时光吗?
那个大眼睛,长辫子,美丽温柔善良的大表姐深深留在我的记忆里。
父亲的心是痛的,再没有一个鲜活、美丽、生动的生命在自己面前消失让人难过的了。他已经做了父亲,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感,每每提到这件事,母亲总是泣不成声。
然而在那个贫穷的年代,人的命如草芥,人人都填不饱肚子,缺医少药缺吃少穿,生命无时无刻不再受到威胁。我爷爷和四伯是在1960年那场自然灾害被活活饿死的,爷爷为了他的孩子,四伯为了弟弟妹妹,他们选择牺牲自己,让亲人活下去。他们是伟大的父亲和兄长!
父亲把生活的沉重压在自己心里,从来不在我们面前提起,我都是从母亲断断续续的讲述中知道的。
父亲把他的爱寄托在我们身上,努力挣钱养家,改善我们的生活条件,可还是有了疏忽。
我原本是排行老三的,上面有两个哥哥,我二哥在快满一岁的时候不幸夭折,我就变成了老二。二哥的早夭,主要原因是因为我妈,由于没有专人看孩子,我哥又不听话整天闹人,我妈不管到哪里都要带着他。
那天我妈有事出去,我哥非要求抱他,不让我妈抱二哥,母亲就大意了,带着哥出了门,把正在熟睡的二哥丢在了家里。急急忙忙办完了事,回来的时候,二哥掉在床下一个装着棉花的纸箱里早没了气息。
母亲哭天抢地懊悔不已,一切都已经晚了。
接连走了几个亲人,再加上二哥这个沉痛的教训,到了我出生的时候,父母发誓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我照顾好。当然,那时生活条件已经大有改善,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农村生产责任制包产到户,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奏响了前奏曲。
我不知道那时我爸我妈能够拿多少钱,反正从母亲产假满去上班开始,我就被妥妥的安置到一家老夫妻那里,每月给他们十一元钱,外加一条大前门,一直把我带到能上街公所的幼儿园。
老头老太太只有一个儿子,远在三门峡上班,老两口爱说爱笑,带着我玩给我讲故事,不仅把我照顾的干干净净,还算得上聪明伶俐,不到两岁就会顺顺溜溜说很多童谣了。老太太抽烟,大前门就是买给她抽的。
后来老两口去了三门峡儿子那里养老,离开了小镇,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现在想起来依然能够想起老奶奶笑起来的样子。
我能长成这样,是我爸我妈从小在我身上舍了本的,11块钱,在七十年代中后期绝对不是一个小数字。当然实践也证明,他们的钱没有白花。这11块钱我又给他们省了回来。
我弟是在我的背上长大的,比我小三岁的弟弟,无论我再贪玩都带着他,不管抱着背着有多困难多累,我都看着弟弟,不让他摔着饿着或者被坏人骗走,我和弟弟都在茁壮成长。
父亲喜欢孩子,特别是弟弟,他看弟弟时眼睛里都闪着光。当然,他爱每个孩子,极力照顾这个家照顾我们的生活,让我们吃饱穿暖,穿的体体面面,我可以穿着从上海捎来的胸前绣着小黄鸭图案的灯草绒上衣,在小伙伴们羡慕的眼光里每日在小镇上疯跑打闹。
以为日子一直这样下去,等到我们长大,工作,结婚,生孩子,可是,父亲却没能等到这一天,狠心丢下我们,和他的亲人团聚去了。
父亲走了,天好像忽然就塌了。
当这个父亲一手建成的院子里再看不到他的身影,当我无数次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当我到处寻找父亲到底去了哪里,小小的我第一次经历了生离死别,知道了生活的残酷。
从此我不再出去疯着玩了,我逼着自己长大,逼着自己为妈妈分担家务。
这件事改变了我的性格,是我永远的痛。
每当我取得成绩的时候,我都在遗憾他不能和我分享;当我终于知道世事艰难,活着不易,我更想念我的父亲。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一个人你从生下来,这条命就不是你自己的,你的肩上有家庭责任家族荣耀,你要为了这个家而奋斗,不单单为自己而活。
父亲,是我前进的动力,让我珍惜所有。
当阳台上的菊花盛开的时候,提醒我们该回去看看父亲了。跪在父亲的坟前,我和弟弟重重的磕了四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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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永在的原创文字,愿和你产生深深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