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著名学者王国维有个著名理论:“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
这第一境来自于晏殊的一首婉约秋词——《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提到晏殊,你眼前是否很快出现了电视剧《清平乐》里那个由喻恩泰扮演的太平宰相?
他老成持重,还带出了一大个“背诵并默写全文”天团。但其实,他自己也是一位文坛大咖,所作词“珠圆玉润”,被尊为北宋词坛“四大开祖”之首。
公元1005年,北宋与辽签订了澶渊之盟。其间的荣辱成败自是不堪言表,但至少保证了一段较长时间的相对平静无波。
也正是在这前一年,14岁的晏殊因文才出众,以神童身份从抚州临川(今江西)来到了繁华的汴京(今开封)。
自考场上“崭露头角”后,他在这里开启了长达近五十年的为官之旅,从皇家图书馆的文字校对一直做到了执掌国事的宰相。
晏殊是幸运的。在他为官的年代,算得上是一个平和锦丽的年代。他有大把的时间去参加宴席饮酒作词,也有大把时间去坚持勤奋苦读圣贤之书。
身为太平宰相,他的生命体验是内敛且从容的。
所以,他的词作没有金戈铁马的万丈豪情,也不用讽喻调侃艰苦人生,很多都是一些辞章婉丽的富贵之叹。
但是他的词,并非无病呻吟,细读起来还有很多对于生命个体的细腻领悟。有很多甚至有了穿越时光的哲学意味。
比如说这首《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在某一次晚宴过后的次日清晨,晏殊压在心底的黯然感伤忽地泛上了心头。或许是前一晚宴席间的某支琴曲一直环绕脑海连绵不绝,从而拨响了他对某位旧人的思念。
他独自走到了门外。
那边木栏外的菊花开得正盛,上面似乎笼罩着一层轻烟薄雾,看上去竟也默默含愁了;
沾有露珠的兰花仿佛在哭泣一般,瑟瑟秋风吹过,花瓣微微颤抖,一不留神,一滴清泪就滚落下来。
随风飘起的罗幕之间也微微荡漾着一缕轻寒,燕子早已经双双穿过帘幕飞到更暖和的地方去了。
他的忧愁和思念,因为“菊含情”、“兰泣露”、“燕子不耐轻寒而双双飞走”这种移情而变得更加动人心弦。
然而,回溯昨夜,明月是那么地不谙人情,只知道愣愣地光照着窗户,让人难以安睡。
难道明月真的有错吗?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人总是因为有心事才彻夜难眠。
这里,词人描摹了和苏轼的“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相近的一幕情景,只是格调不同。
晏殊的这一句多了一丝看似无理的埋怨,更显婉转纠结。
他或许想到她了。
想当年,晏殊还是风华正茂。
窈窕温柔的李氏与他结下白首誓言。新婚那晚,揭开盖头的那一瞬间,他们四目相对,情意绵绵,那个时候,他们都曾以为可以一起白头偕老,幸福一辈子。
婚后的日子里,两人也柔情似水,琴瑟相合。
花前月下,弹琴唱曲,书房灯旁,红袖添香。日子里满是甜蜜。身边人都羡慕这对天作之合。
然而,自古及今,海内海外,一个一百分的人生是不存在的。
晏殊确实没有在仕途里栽过太大的跟头,他也依然没能拥有完满的人生。
一个平常的秋日,李氏忽然心头发闷,然后止不住地干咳。京城大夫来来去去,李氏的病却不见好转。没过几个月,李氏就撒手人寰。
他的心也如覆舟,沉入了黑暗冰冷的湖心。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昨夜的风格外大。
呼呼瑟瑟地刮了一夜。
有心事的词人不仅看了一夜的月光,也听了一夜的秋风。
本来还剩几片绿叶的树,也因为一夜秋风而叶子尽落变得光秃秃、孤单单,越发清冷。
这种猛烈而来的萧索,其实正是词人离愁由弱变强的表现。
他也或许是想到另一个她了。
在晏殊年近40岁时,他的续弦孟氏也因病去世。再娶的王氏性格泼辣,不解柔情,两人只能凑合着相处。
直到在一次宴会中,他遇到了一位歌女。
她每一次的演唱都是那样深情,仿佛每一个字都如珠玉敲打在人心,让人念念不忘。
晏殊发现只有她能读懂他的词,理解他的心。所以,这位歌女才能把自己所做之词唱得如此触动人心。
好几次情不自禁地回眸与四目相触,让晏殊感觉心中的爱情再一次被唤醒。
歌女被带入府内,可是他并不能给她一个明媒正娶的身份。
王氏凶悍且善妒,逼迫晏殊卖掉歌女。
晏殊为此痛心不已。友人张先也感慨万千,写下了一首词,让其他歌女来唱,晏殊听到“望极蓝桥,但暮云千里,几重山,几重水?”这一句,心一横,又把歌女赎了回来。
可是,两人的感情再也难以回复到当初。他圆融一生,爱情却不曾圆满。
景是肃杀的,人是孤单的。
词作到了这里,作者却笔锋突转。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他独自一人登高凭栏望远,忽然见到了辽阔高远之景。
先前的忧伤愁闷,在这里突然得到了纾解。
山高路远,可是茫茫天地间,最懂自己的她又能在何处落脚呢?
那写满思念的彩色的信笺,又能送向何方的谁呢?
他突然想通了。
日月轮回,季节流转,无论是人还是大自然,还是一段令人珍爱的感情,都自有它的生命周期。所以不完满是人生的现实,孤独是人的宿命。
这个意境,王国维就曾再三赞赏道:“‘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
在一段关系里,“越爱越孤独”。更何况生离、死别。
在自我成长里,无论是学习、或者追求理想,过程也都是孤独的,你无时不刻都要与一切杂念和困难抗争,没有人能替代你,每一步都得自己去走;
于是独上高楼,就成了一种义无反顾的勇气。
这一切在王国维先生看来,正是成就大事业大学问者所必须经历的一个阶段。
古之成大事者,从来都需要有坚定的信念,要高瞻远瞩,要有明确的奋斗目标,还要有能够耐得住寂寞的恒心。一个“独”字,恰到好处地概括出了成就大事者需要的“慎独”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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