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言鲁
图/受访者提供
金娟现在是济南新世纪电影城泉城路店的一名仓管,除了影城运营中的服务工作外,卖品处的出库、入库、盘货都由她负责。看着曾经的同事有的当了主管,有的做了店长,她并不羡慕,把自己手头的工作做好,下班前不留尾巴,是她工作这么多年一直坚持的原则。“现在同事们都叫我爆米花一姐,我挺喜欢这个称号”。
7月份《长津湖》宣布定档的时候,整个影城行业像过年一样沸腾,虽然今年7月没有以往暑期档的忙碌,但至少让大家觉得,8月份有了盼头。然疫情反弹,进入8月份以来,多地影城暂时关闭,《长津湖》也毫无悬念地宣布撤档,紧随其后的是《五个扑水的少年》、《皮皮鲁与鲁西西》等影片官宣改档。所有的影城工作人员在这个酷暑里一下子感受到了寒冬般的冷冽。春节档全民观影的盛况仍然历历在目,暑期档仿佛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上个月刚离职了一名同事,这个月又有一个同事提交了辞职申请,作为影城老员工的金娟环顾四周,恍然发现身边的“老战友”越来越少了。“现在影城行情不好,她们年轻人想要出去学习新的技能,换个行业是可以理解的。我在影城工作这么多年了,要走还真是舍不得。”金娟说,毕竟自己从2007年开始,就在影城工作,到现在已经十四年了。
金娟老家济宁,2007年从曲阜的一个中专院校毕业,毕业后投奔小姨来到济南,最开始她在赛博数码广场一个小电脑店卖配件,店主是南方人,常常不在店里。后来家人感觉,还是应该找一个正式点儿的工作,恰巧小姨听邻居说影城在招聘,就让她去试一试,而在此之前她对影城这个行业一无所知,甚至没在影城里看过一场电影。因为那时特别喜欢周杰伦,在电脑城上班的时候她收藏过一张周杰伦代言的数码产品海报,上面印的宣传画面是《满城尽带黄金甲》。
初到济南的金娟
去应聘的那天,她到现在都记忆犹新,进入商场后迷路,转了几圈才找到影城的门,因为是暑期,影城里人满为患,全是排队买票和等待检票入场的人。这是影城的一次集中招聘,一起来应聘的还有十多个刚刚毕业的同龄人,金娟个头不高,体型微胖,在参加面试的人群中并不出众。或许是因为当时的主管看她说话腼腆比较老实,就被录用了。
入职后,她搬进了员工宿舍,女生宿舍两室一厅,三个房间上下铺住着十多个女孩儿,她又有了一种在学校的感觉。“那时候大家都是刚毕业的小孩,下了班也一起吃饭一起玩儿,形影不离,如今都拖家带口了,一年也见不了两次。”在工作中能收获友谊是件开心的事情,那时候大家一起上班下班,每个晚班后关掉影城内最后一盏灯,女孩们结伴穿过泉城午夜的街头回到宿舍,每个人都带着挥之不去,比任何香水味都珍贵的爆米花香气,钻进各自不同花色的被子里,做着香甜的梦。
刚在影城上班的金娟
中国电影自2002年发行体制改革后建立以院线为主体的发行渠道,允许民间资本进入电影放映市场,市场活力初现。2007年,也就是金娟正式入职的这一年,全国电影市场规模迅速扩大,广大电影人的积极性、创造性获得了激发,电影市场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大发展。她所供职的新世纪电影城泉城路店正是电影体制改革后的第一批现代化多厅影城,影城开业于2004年,是当时山东省第一家数字放映厅,地址位于济南市泉城路西首,当时所属商场的名字叫万达广场,也是当时济南人气最高的地方。
2007年影城售票以现金为主,除了“周二半价日”以外,影城推出“周三会员半价日”,储值300元办理一张金卡,500元办理一张钻石卡,那时常看电影的影迷基本人手一张储值卡,可谓是影城招募会员的“黄金年代”。
回忆起第一次独立卖票,金娟两眼放光,直言自己一个从中午12点到晚上9点的中班就卖了近四万元,“光是现金就收了三万多元,从小到大没见到过这么多的钱”。交班的时候她急得满头大汗,加上收的兑换券、打折券、刷的银行POS单等,两只手根本顾不过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写账。当时一个有经验的同事高川告诉她,铺在地上先分类,再慢慢理顺……这是十八岁的金娟既狼狈又幸福的第一次独立上岗,让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的影片,正是她当时痴迷的偶像周杰伦自导自演的《不能说的秘密》。
刚入职时员工秋游 右一为同事高川
“现在不行了,基本都是线上售票,线下买票不是刷卡就是微信支付宝,一个票房班次甚至连零钱都不用备了”。进入2010年后,“团购”悄然兴起,先团券再到影城验证换票成为新的消费形式,影城为此又开设了“验证窗口” 。遇到周末或节假日由于人太多,先排队验证,然后再排队选座换票,有时候会发现好座位已经没有了,为此遭到不少投诉。“团购网很多,而且当时给提供的验证机器也少,为提高效率避免员工出错,只能这样,好多都是结伴看电影的人分头排队,这样节省不少时间。”说起这种团购方式,金娟感觉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经过了几年的发展,团购行业逐渐走向了成熟。2014年起结束了“千团大战”及“百团大战”后,在激烈而残酷的市场竞争下团购网站所剩无几,猫眼、微票、淘票票等平台的“在线选座”开始成为新的消费模式。票补力度大、提前选座、自助取票……这种既优惠又便捷的购票方式迅速受到顾客的青睐,没几年影城会员制就被冲击得土崩瓦解。
在线选座开始以前,金娟在票房的岗位上一年个人的工号出票近200万元,也就是说全年她自己就能售出67000余张电影票,那时她们影城的全年票房为两千多万元。而如今整个影城近百分之九十的票已从“猫眼、淘票票”等线上平台售出,线下售票寥寥无几。
“原来员工比较多,交接班的时候都穿着工装站检票口两边,有时候一边十几个员工把入场的观众都吓一愣。”金娟刚工作的时候,影城所有员工加起来近四十余人,光放映人员都有七八个人。
以前的员工会,人好多
后来随着放映设备的升级改造,胶片时代已成为历史,TMS自动放映取代了人工;在线选座自助取票又替代了售票窗口的人工,影城用工已越来越少。“服务行业员工流失挺正常的,以前是有辞职的接着就能招到新人,但现在是只有走的却很难招到新员工。”
作为老员工金娟感觉现在和以往最大的不同是,“以前一个岗位好几个员工,而现在一个员工要站好几个岗位。”票房、服务、放映、小卖,现在这些岗位她和同事都轮流排,一人盯几岗是常有的事儿,“有个顾客来看电影,发现入口给他测温的员工,在卖品处卖给他一瓶水后又在给他检票,就笑说‘怎么又是你’?”,这不是笑话,是发生在同事身上真实的事。
“去年受疫情影响影城闭店,但我们基本工资照发,没辞退一名员工,但由于复工后,影城效益受到影响,还是有员工开始陆续辞职。”在闭店期间,金娟和员工们互相鼓励,轮流去影城维护放映机器,清洁卫生,认为疫情后一切都将恢复正常。长达六个月的闭店后终于等来了复工的消息。
2020年7月20日新世纪影城泉城路店第一时间复工,上午9:30的《第一次的离别》卖出去了十张票,“我们全体员工都不到8点就到影城了,特别兴奋、开门前还按照防疫要求的流程从测温到入场做了排练,大堂的灯都打开后,感觉心里都敞亮了很多。” 由于这场电影是复工后全省的第一场电影,引来了大批媒体采访报道,“当经理接受采访说到感谢大家没有忘记电影的时候没忍住哭了,我们员工心里也很不是滋味,闭店这么久,大家心里都太压抑了!”
复工首日新世纪影城出现在央视新闻的画面中
在影城工作的这么多年,从一个事事需要别人教的小姑娘,到多面手的老员工,从在工作中由老员工带,到带新员工,金娟在不知不觉中一步步成长。
谈到第一次被顾客投诉,金娟说现在想来真是哭笑不得,当时有个顾客让帮她选个中间的位置,因为是个小厅她就在当时最靠中间的位置给顾客出了票,没想到一会儿后,顾客怒气冲冲地拿着票回来,一把扔到她的脸上,大骂一句后说,“你这是要咒我死吗?”她捡起票才回过神儿来,上面的座次是“四排四座”,“当时眼泪刷一下就流了下来,要是现在的话,肯定不觉得自己多委屈了,给顾客道个歉换一张就是了。”笑着说完这个故事的金娟,眼角还是闪烁了泪光。 影城作为服务行业,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金娟到现在依然感激当初带她的“师傅”,却不记得自己到底带了多少“徒弟”,“前几天一个来看电影的人在前台和我打招呼,我都懵了,他也很诧异地说,‘娟姐你不记得我了吗,以前在这上班你还带过我呢。’”,金娟死活也记不起他的名字,隐约想起可能是之前在影城呆过一段时间的实习生。
对于主管们来说,让金娟带徒弟是他们是最放心的,“金娟干活仔细认真,脾气性格又好,一般不会对人发火。”这是原来的老主管王民选对她的评价,“娟姐有耐心,在小卖无论是爆爆米花还是做冰淇淋,我们做的颜色不对,或冰淇淋出的花色不好看,她都不厌其烦,甚至手把手地教给我们。”这是员工们对她一致的评价。
金娟做的冰淇淋
金娟现在是一名仓管,除了影城运营中正常的服务工作外,卖品处的出库、入库、盘货都由她负责,曾经也有几次机会能够学习做运营或市场的工作,再晋升一步,但金娟自己觉得,比起管人、管事她更适合管货品。
“我觉得自己脾气性格还有能力都不适合做管理者,想想无论是给员工排班,还是给影片排片都觉得头大,我还是管仓库吧。”看着身边的同事有的当了主管,有的做了店长,她并不羡慕,把自己手头的工作做好,下班前不留尾巴,是她工作这么多年一直坚持的原则。“现在同事们都叫我爆米花一姐,我挺喜欢这个称号”。
和现在的同事们
自去年复工后,电影市场发生很大改变,影城“用工荒”愈加凸显,已然成为行业通病。看着一个个同事离职,金娟也有过动摇,“有时候也想换个工作,找个有双休不用上晚班的,工资多少倒是其次,孩子上小学了,晚上得辅导作业。”
金娟的儿子暑假后就要上二年级了,从孩子上幼儿园起,她最怕的就是接到老师的电话。儿子从小由婆婆带大,溺爱在所难免,对孩子的管教上,她认为自己并不合格。老公在汽配城上班平时也忙。“孩子放假前说了好几次去动物园了,但我和他爸的休班都很难凑一块,所以还一直没去。”这么多年家人也习惯了,对她的工作都很支持,婆婆帮忙带孩子,老公会等在她每一个晚班回家的巷口,“这么多年一直瘦不下来的原因就是,晚班回家还有一碗扣在盘子下的热饭。” 影城工作三班倒,没有双休和节假日,每个班次几乎都要站足七八个小时,再加上面对形形色色的顾客,影城普通员工的工作强度并不低。虽然习惯了人来人走,但金娟有时候在工作中看到某件东西也会突然想到他们。很多离职的员工还都彼此保持着联系,影城的工作经历已深深融入了他们的人生。
吕明珠在影城工作了十一年,生完二胎后,因照顾孩子而离职,“有时候还经常梦到在影城上班,突然遇到消防检查,‘四个能力’背不过去,一着急就醒了。”明珠隔三差五还想着带孩子来影城看看,因为有时候孩子也念叨。今年大年初一,影城开了会儿直播,很多离职的老员工纷纷在直播间留言,说的全是给大家加油打气的话。“好多离职的同事都说还会想念在影城上班的那些日子,还好回到这的时候还能看到有我在”,金娟说到这些有些自豪。
工作中的金娟
走了的人有着不得不走的理由,而留下的人将继续着他们的故事。金娟没想到一个工作做了十四年,也没留意到自己一晃也三十多岁了。中国电影历经十多年的高速发展,大小影城遍地开花,然疫情之下极端总在发生,巅峰谷底,忽焉生死。面对整个行业的变化,大佬们在探讨着电影与银幕的关系、电影与观众的关系……但对于一线的“电影员工”来说,不谈格局、不谈情怀,就是工作了这么多年,有感情,不想它变得不好。
如果说对于未来没有任何担忧那又是假的,金娟想过换工作但最终还是没舍得离开。电影城终究属于服务行业,无论未来网络如何发达、人工智能如何先进,影城不能只有冰冷的机器。中国电影市场的结构仍然还是金字塔状,行业大厦仍需要底层的员工来支撑和维系。
“今年春节档票房又破了记录,我们的员工数却连以前的三分之一都不到,虽然很累但我们都很开心,无论多少个亿的票房记录不也是我们一线的员工一场电影一场电影地放映,一张票一张票地检出来么。”
有一天金娟在背对着售卖口理货,后面传了一句稚嫩的声音:“奶奶,请问爆米花多少钱一桶?”,转过头来的金娟脸色绯红,笑着对小朋友说“叫阿姨”,“肯定是我太胖了,穿着工装又显老。不过,再干个十四年就真要成奶奶了,能坚持到那时候的话,我觉得我也很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