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庆东说:“老舍《四世同堂》最难能可贵之处在于,能在平和的自然状态中,呈现出正的力量,表现出了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中人的不屈,由此突出了邪不压正的观念。”
《四世同堂》中,硝烟只是淡远的背景,小老百姓在硝烟之后在日本人的侵略下苟且偷生或者逐步开始反抗的生活才是主旋律。
慢慢的摧毁着,慢慢的觉醒着,这一切变化中不变的是:唇亡齿寒的道理,国将不国,民所赖着何?奸邪之人卖国求荣,不过是享尽一时的荣耀,未来不久必将被黑夜吞噬。
北平沦陷了,北平被改变了。
中秋前后是北平最美丽的时候。天气正好不冷不热,昼夜的长短也划分得平匀。没有冬季从蒙古吹来的黄风,也没有伏天里挟着冰雹的暴雨。天是那么高,那么蓝,那么亮。西山北山的蓝色都加深了一些,每天傍晚还披上各色的霞帔。
街上的高摊与地摊,和果店里,都陈列出只有北平人才能一一叫出名字来的水果,那些水果,无论是在店里或摊子上,又都摆列的那么好看。香味诱人,颜色夺目,贩子们吆喝叫卖的歌声在香气中颤动,给水果的静丽配上音乐,使人们的脚步放慢,听着看着嗅着北平之秋的美丽,让人微微的也有些醉意了!
在街上的“香艳的”果摊中间,还有多少个兔儿爷摊子,一层层的摆起粉面彩身,身后插着旗伞的兔儿爷——这雕塑的小品给千千万万的儿童心中种下美的种子。
叶齐苞大的秋菊也由花农一挑一挑地朝城里运送,公园里的花匠与爱美的艺菊家也在准备“菊展”,北平的菊种之多,式样之奇,足以甲天下。
像春花一般骄傲与俊美的青年学生,从清华园,从出产莲花白酒的海甸,从东南西北城,到北海去划船;荷花久已残败,可是荷叶还给小船上的男女身上染上一些清香。
良乡的肥大的栗子,葱白拌炒着的肥嫩的羊肉,一碗酒,随便花费两三毛钱,就可以混个醉饱。
入了八月,就准备给亲友们送节礼了。礼品铺琳琅满目;就是那不卖礼品的铺户也要凑个热闹,挂起秋节大减价的绸条,迎接北平之秋。
这就是老舍笔下的北平之秋啊!北平之秋就是人间的天堂,也许比天堂更繁荣一点呢!
然而,北平沦陷了,一切和平年间拥有的祥和美景都被日本人践踏得了无遗存!
老舍笔下,北平的夏天也是很可爱的。从十三陵的樱桃下市到枣子稍微挂了红色,这是一段果子的历史。每一种果子到了熟透的时候,乡下人背着长筐,叫卖真正的“自家园”的山货。他们人的样子与货品的地道,都使北平人想象到西边与北边的青山上的果园,而感到一点诗意。
北平人是以他们的大白枣,小白梨与牛乳葡萄傲人的。看到梨枣,人们便有“一叶知秋”之感,而开始要晒一晒夹衣与拆洗棉袍了。
在最热的时节,也是北平人口福最深的时节。瓜果鲜美,努力地在“争取民众”。
在端阳节,有钱的人便可以尝到汤山的嫩藕了。赶到迟一点鲜藕也下市,就是不十分有钱的,也可以尝到“冰碗”了,就是那吃不起冰碗的人们,也是可以买些菱角与鸡头米,尝一尝“鲜”。
假若仙人们只吃一点鲜果,而不动火食,仙人在地上的洞府应当是北平啊!
就是在祁家,夏天也是可爱的。祁老人每天早晨一推开屋门,便可以看见他的牵牛花,和也许落着个红的蜻蜓的倭瓜花。睡过午觉,他可以慢慢的走到护国寺,泡一壶茶,听几回书。等到太阳偏西了,他慢慢的走回来,给小顺儿和妞子带回一两块豌豆黄或两三个香瓜。
老人进了门,西墙下已有了荫凉,便搬个小凳坐在枣树下,吸着小顺儿的妈给作好的绿豆汤。晚饭就在西墙儿的荫凉里吃,菜也许是香椿拌豆腐,或小葱儿腌王瓜。饭后,老人休息一会儿,就拿起瓦罐和喷壶,去浇他的花草。作完这项工作,天还没有黑,他便坐在屋檐下和小顺子们看飞得很低的蝙蝠,或讲一两个并没有什么趣味,而且是讲过不知多少遍数的故事。这样,便结束了老人的一天。
天佑太太在夏天,气喘得总好一些。当吃饺子的时候,她端坐在炕头上,包饺子,她包的饺子的边缘上必定捏上花儿。她也帮着晒菠菜,茄子皮,晒干藏起去,备作年下作饺子馅儿用。她还晾晒倭瓜和西瓜瓜子儿,等到雨天买不到糖儿豆儿的,好给孩子们炒一些,占住他们的嘴。
就是小顺儿的妈,给大家作饭,洗衣服,也抽出一点点工夫,享受一点只有夏天才能得到的闲情逸致:在门口买两朵晚香玉,插在头上,给她自己放着香味;或找一点指甲草,用白矾捣烂,拉着妞子的小手,给她染红指甲。
瑞宣可充分的享受“清”福,借一本书,消消停停的在北平图书馆消磨多半天,而后到北海打个穿堂,出北海后门,顺便到什刹海看一眼,在极渴的时候,享受一碗冰镇的酸梅汤。有时候,他高了兴,也许到西直门外的河边上,赁一领席,在柳荫下读读雪莱或莎士比亚。设若他是带着小顺子,小顺子就必捞回几条金丝荷叶与灯笼水草,回到家中好要求太爷爷给他买两条小金鱼儿。
小顺子与妞子的福气,在夏天,几乎比任何人的都大。第一,他们可以光着脚不穿袜,而身上只穿一件工人裤就够了。第二,实在没有别的好耍了,他们还有门外的两株大槐树。拣来槐花,他们可以要求祖母给编两个小花篮。把槐虫玩腻了,还可以在树根和墙角搜索槐虫变的“金刚”;金刚的头会转,一问它哪是东,或哪是西,它就不声不响的转一转头!第三,夏天的饭食也许因天热而简单一些,可是厨房里的王瓜是可以在不得已的时候偷取一根的呀。况且,瓜果梨桃是不断的有人给买来,小顺儿声明过不止一次:“一天吃三百个桃子,不吃饭,我也干!”就是下了大雨,不是门外还有吆喝:“牛筋来豌豆,豆儿来干又香”的吗?那是多么兴奋的事呀,小顺儿头上盖着破油布,光着脚,踩着水,到门口去买用花椒大料煮的豌豆。卖豌豆的小儿,戴着斗笠,裤角卷到腿根儿上,捧着笸箩。豌豆是用小酒盅儿量的,一个钱一小酒盅儿。买回来,坐在床上,和妞子分食;妞子的那份儿一定没有他的那么香美,因为妞子没去冒险到门外去买呀!等到雨晴了,看,成群的蜻蜓在院中飞,天上还有七色的虹啊!
可是,可是,今年这一夏天只有暑热,而没有任何其他的好处。祁老人失去他的花草,失去他的平静,失去到天王殿听书的兴致。小顺儿的妈劝他多少次喝会儿茶解解闷去,他的回答老是“这年月,还有心听闲书去?”
天佑太太虽然身体好了一点,可是无事可作。晒菠菜吗?连每天吃的菠菜还买不到呢,还买大批的晒起来?城门三天一关,两天一闭,青菜不能天天入城。赶到一防疫,在城门上,连茄子倭瓜都被洒上石灰水,一会儿就烂完。于是,关一次城,防一回疫,菜蔬涨一次价钱,弄得青菜比肉还贵!她觉得过这样的日子大可不必再往远处想了,过年的时候要吃干菜馅的饺子?到过年的时候再说吧!谁知道到了新年物价涨到哪里去,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呢!她懒得起床了。小顺儿连门外也不敢独自去耍了。那里还有那两株老槐,“金刚”也还在墙角等着他,可是他不敢再出去。
北平沦陷了,带着它的由历代的智慧与心血而建成的湖山,宫殿,坛社,寺宇,宅园,楼阁与九条彩龙的影壁,带着它的合抱的古柏,倒垂的翠柳,白玉石的桥梁,与四季的花草,带着它的最轻脆的语言,温美的礼貌,诚实的交易,徐缓的脚步,与唱给宫廷听的歌剧。
北平在悲泣!
星星失去了光彩,侵略者的怪眼由城外扫射着北平的黑夜。全城静寂,任着这怪眼——探照灯——发威!
小羊圈胡同是祁老爷最为满意的安全之所,然而,它也不安全了。小羊圈胡同里的人,除了冠晓荷他们一群如蛆虫般喧嚣然后腐烂死去,其他的都在苟活中走向反抗,有的死在黑夜里,但更多的人迎来了战争的胜利,北平的解放。
以祁家为主,钱家、冠家以及其他居民为辅的北平沦陷区小羊圈胡同,死去了那些该死掉的人,比如大赤包、冠晓荷、瑞丰等;死去了一些勇敢的人,比如钱家老二、天佑;奔波着一些敢于闯拼、机灵年轻的勇士,比如瑞全等;慢慢觉醒了一些人,比如钱先生、小文夫妇、桐芳、瑞宣等。
瑞宣最让人难忘。
在国破家亡之际,瑞宣背负着家族文化的精神重负,在日本人无耻侵略之下,慢慢地明白了“偷生就是自取灭亡”道理,在一个缓慢、痛苦而又艰难的觉醒历程中,成长起来了。
瑞宣有职业,有家庭,有知识,有爱国心。
北平沦陷了,他怀着知识分子的良知,痛苦地生活着。
一家大小的累赘,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背上,使他抬不起头来,眼老钉在地上;尽管他想飞腾,可是连动也动不得。
他不想让学生在沦陷区苟活,但也不敢宣扬什么。他想要逃离沦陷区,但又被“家”牵绊着。
学校开学了,他来到静寂的校园。铃声响了,他迷迷糊糊的,走到讲堂上去,任凭泪水在他的眼眶里转。他无法上课。他不知怎么安慰学生,也无法身先士卒地鼓舞学生去抵抗,也无法劝告学生忍受亡国的耻辱。
他希望学生们问他点什么。可是,学生们没有任何动作;除了有几个年纪较大的把泪在脸上流成很长很亮的道子,没有人出声。城亡了,民族的春花也都变成了木头。
由历史中,瑞宣记得山海关、娘子关、喜峰口、雁门关。他觉得这些地名给他一些安全之感——有它们便有中国历史的安全。然而,这些天险一个个的好象纸糊的山与关,很快的相继陷落。他觉得历史仿佛是个最会说谎的骗子,使他不敢再相信自己的国家中的一切。他觉得应当马上离开家,去参加斗争。可是他走不动,“家”把他的生命埋在了北平,而北平已经失去它的历史,只是个地理上的名词。
四世同堂的锁镣,禁锢了他的脚步。他只能痛苦地活着,努力地承担着“四世同堂”赋予他的责任。
他痛苦的时候,常常去找钱老人聊天。钱家老二与日本人同归于尽,钱老人被冠晓荷举报,被日本人抓走了,而后,又伤痕累累地从牢狱中逃出来了,钱老人开始了他的革命,由隐士变为战士。瑞宣颇受感动:论年岁,他比老人小着很多;论知识,他的新知识比钱诗人的丰富;论爱国心,他是新时代的人,理当至少也和钱伯伯有一样多。然而,钱伯伯成为了一个革命者,而他没有丝毫的长进。这个时代本应当属于他,可是竟自被钱老人抢了去。他没法不觉得惭愧。
他也看见了新的光明。钱老人给了他信仰的力量和斗争的决心——日本人必败。他的意志坚定了许多,他决定不向敌人屈膝,他要像钱先生那样的坚定,快乐。
他坚持着操守,为操守与苦难而打起精神活着,他也开始像一座不可摇动的小山,不再躲避,而是积极地去接触,一切。
瑞全回来了,他协助三弟做了很多事,在小妞子死去之后,他和他的家人们迎来了真正的光明——日本人投降了,北平回来了。
《四世同堂》用真实的生活教育着沦陷区的百姓,苟且偷生、忍辱活着,是不可能得到日本人的许可的。
小崔在夹缝中拉车维持生活却莫名被砍了头,天佑老实本分却遭受侮辱而自杀,常四爷帮村民买药忍受不了日本人的侵辱也死了。其他的人呢:开始是封城,接着是缺煤缺粮,然后断煤断粮,然后是靠“共和面”施舍,强硬地活着,然而,小妞子却没有熬过这种摧残,死去了。
日本人的灭绝人性的凶残,让沦陷区的百姓明白了,苟活认命也不可能平安。
反抗是唯一的生路,气节是民族的血脉。家国平安之下,才能有四世同堂。钱家老二、钱老人、小文夫妇、桐芳、高第、瑞全,是护卫者,也是光明的星星之火。而瑞宣们的觉醒,让星星之火成就了燎原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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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破,家就必亡啊!
偷生恰好是惨死的原因。
亡国就是最大的罪!
只要狱里还站着那么多人,一切就都不存在!
北平,带着它的湖山宫殿,也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有罪恶!
即使他眼看着逮捕钱诗人或他自己家里的人,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没办法!这就叫作亡国惨!没了任何的保障,没有任何的安全,亡国的人是生活在生与死的隙缝间的。
死亡,在亡国的时候,是最容易碰到的事。生活在丧失了主权的土地上,死是他们的近邻!
人是鱼,国家是水;离开水,只有死亡。
爱国是一股热情所激发出来的崇高的行动!
凡是有志救国的都不会灰心,因为他根本不考虑个人的生死得失。
越多杀,仇恨才越分明;会恨,会报仇的人才不作亡国奴。
在黑暗中,才更切迫的需要光明。正因为中国被侵略了,中国人才会睁开眼,点起自己心上的灯!
那些面向着枪弹走的才是真的人,才是把生命放在自己的决心与胆量中的。他们活,活得自由;死,死得光荣。
在战时,血就是花,壮烈的牺牲便是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