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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第一次见到曾念裴,是在高二升高三的暑假补课时期。
八月末的一天,闷热的空气膨胀,上升,再上升,终于在顶端炸出一个雷,随即是夏天的雷雨倾巢出动。我与曾妍被堵在校门口。
“我爸爸再过几分钟就会来接我,你搭我们的车吧。”曾妍用右手压着前额的刘海,挤出几滴水来。
我觉得极窘,连忙拒绝道,“不、不,我妈会来拿伞来接我的,”假装踮着脚尖向拥挤的人群前方望了望,“她就在前面,我先走了啊。”我匆匆挤出人群,一路狂奔。
雨水很快渗进鞋底。风携带着硕大而冰冷的雨珠砸向面孔,好似小型的万箭齐发,双眼被雨水淋得睁不开。
我又加快了迈步,结果踏进了一个小水坑,我迅速感觉到了泥水跃上小腿肚,紧紧擒住一小块皮肤。
这当然不是我人生中最惨的时刻。我的人生本就是在拮据与窘迫中度过。我顾不上多想,继续徒劳地将手挡在前额用力地奔跑。
“宝善!”曾妍的声音又出现。我望过去,曾妍坐在轿车里,摇下玻璃窗,“你妈妈呢?快,快上车,你都淋湿透了啊,哎呀。”
真是阴魂不散。
我笑着停下来,“我淋湿了,别把你爸爸的汽车弄脏了。”
踌躇了一下,还是迈进汽车后座。
一股干燥温热的香气迅速笼罩住我,我向水汽弥漫的车窗看去,外面的学生们还在雨水中奔跑,踩着街道的积水,嗒嗒地响。
而这里已经是安全的国度。一扇车窗而已,两个世界。多讽刺。我用手背擦掉额头上的水。
“爸爸,这就是我常和你说的叶宝善啦。”曾妍从副驾转过身来对我笑,又拉住她父亲的右手摇晃。我看见后视镜里一双中年男子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随即充满客气而疏远的笑道,“哦,哦,叶宝善同学啊,曾妍常常和我提起你。”
“啊,是么?”我狼狈地应答着,顺便用手挤着衣角,一注水流顺势滴到车上高级的地毯上。
“擦一下。”从驾驶位上递过来一盒纸巾,那只手是真漂亮,骨架分明,骨节转折处露出青白色,好似小型鹅卵石,无名指上带着银色的戒指。他是左撇子吗?我胡思乱想地接过纸巾,将一整片纸巾覆在头顶,吸收头发上的水分。
曾妍哈哈大笑道,“你这样子,好像阿拉伯妇女哦。”
她为何总说一些让人发窘的话。我无法不恨她。悻悻地将纸巾从头顶拿下来,她又抛来第二个问题,“你家住哪里?”
我停顿了许久没讲话。
这一次,曾念裴也轻轻地侧过头来,仿佛征求我的意见。
我顿了顿,“就停在下个路口好了,离我家已经很近了。”我家住在窄得车辆无法通行的小弄堂,说不出门牌号,几乎近似于群居。他们又怎么会知道这种地址。
“真的吗?不要怕麻烦我们喔。”曾妍真挚地看着我。
“真的,很近的。这次真是谢谢你们了。”我笑起来。
2
第二次见曾念裴,已经是次年四月。曾妍的生日在四月。十八岁生日派对搞得格外隆重,好似跨过这个年纪就有一番新情境铺展在前头。我穿着白衬衫牛仔裤冒失地闯进她家,刚进门就觉得好似来错了地方。
“咦,宝善,你来啦?怎么那么早?”曾妍一袭白裙飘来迎接我,“诶,你怎么穿着这样?”
“我……”我遇到她永远都是词穷,“不是说七点开始吗?”
“对啊对啊,不过一般客人都会比预定时间晚几十分钟来。”
谁知道她们上流阶级的奇怪习惯。我穿着球鞋觉得好不自在。
“来,来,既然那么早来,干脆来我房间换件衣服吧。”曾妍拽着我的手走上楼梯,一边叫,“妈,妈,我去年的那套粉红色小礼服在哪里?”
我与曾妍身形相仿,穿上她的衣服也好似量身定做。不过这是她去年生日派对时的衣服,领口处有些褶皱,“要不熨一下?”曾妍皱着眉说。我推脱道,“不用了,挺好的。”曾母听闻此言就急匆匆地下楼,“我去厨房看看了。”
明明是超过四十岁的中年女人,却保养地好似三十岁不到。最主要还是身材好,近一百七十公分的身高,还穿骇人的高跟鞋,肩线瘦削干练,也明白用一条米白色的披肩来缓和一下线条,多少像一些柔若无骨的贵妇人。
我站在曾妍卧室的阳台上好好环视这个家。忽然有人猛地用手臂环住我的肩膀,将毛茸茸的头埋在我的锁骨处。“小妍,我的宝贝,生日快乐!”
我惊诧不已,下意识地挣脱开,反身怒视对方。
对面的男人也楞了一下,随即道歉道,“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你是小妍的朋友吧?”
我认出他来,曾妍的父亲。长脸,黑发中夹杂着几丝白发,双眉长而浓黑,好似要拐到太阳穴那里去,带了些女气。
他尴尬地微笑着,露出深深的法令纹。下垂的眼角两侧也挤出扇形的皱纹。他年轻时一定很英俊,老了也有股好莱坞老牌男明星的神气。
“对不起,这衣服……我以为……”
“没关系,我借了曾妍的衣服。”我直视他眼睛,简单地解释。
阳台上烈日炎炎,晚春暑气正盛,他脱了西服,白衬衫系进高档皮带里,腰线竟然非常好看,应该是每天坚持锻炼的成果。
“你叫什么名字?”他扯开话题。
“叶宝善。”
“我们是不是见过?”
“去年夏天的一场大雨。”我就停顿在那里,心里莫名升起一股自信,他应该想得起来。
“哦,怪不得。不过我快认不出你来。”
“当时我狼狈之极,头发都被雨淋得紧贴额头。现在昂贵衣服都套我身上,总算也有人模狗样。”我以为一点点火药味没大碍。
“但我却依旧记得你的眼神。”
“哗。”我轻蔑地笑着,当做笑话来听。
“是真的。你眼神里有一种敌意。”
我不说话。
“你现在也是,有一种敌意。对我,对曾妍,对我们家,你好似有一种敌意。”
“哈,”丝毫没预料到在生日派对前还有一场恶仗,我强装镇定道,“最近学习太忙,实在没时间对着镜子研究自己的眼神。”
“叶宝善,你是曾妍的挚友么?”
“当然是,她是稀有的愿意与我交往的人。”
“熊猫也稀有,你不是熊猫的朋友。”
讲到这里已经无话。
我顿了顿,心里暗暗揣摩着,开罪曾妍的父亲对我来说似乎没什么危害。令人难堪的高中生涯接近尾声,我不怕失去一个地位悬殊的朋友。
一股棋逢对手的好胜心占据了上风。
“曾先生,等会你会对曾妍说什么呢?”我没给他时间,径自讲下去,“当然是‘生日快乐’了。可是,被生下来的那个日子一定要快乐么?谁问过,你要不要出生在这个世界呢?为什么不管不顾地把我们生在这个世界上。”
曾念裴拉出一个“哦”的嘴型,轻轻地笑着,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
“当然,曾妍当然是生日快乐的,她天天快乐。因为父亲有钱母亲漂亮,她人缘又好,成绩又好,世界上还有她烦心的事情吗?没有了吧。反正我想不到。她的人生会一路顺风下去的吧,每年都开一次生日派对,穿最新潮的衣服,听一百个人对她说生日快乐。”
曾念裴不动声色地凝视着我,过了许久,他笑道,“你很有趣。”
我挑挑眉毛,不置可否。
他已经准备离开,又回头问我,“你的生日呢?”
“十月二十七号。”
“已经高考结束。”
“没错。”
“那时可否见一面?”
“什么?”我诧异至极。
“要对你说‘生日快乐’。”
这算什么。
我反应不过来,他已走出阳台。
我将手肘撑在阳台上,挫败之感深深笼罩住我。就像事前准备十足、甚至喝了兴奋剂的拳击手,在台上一记记重拳出击,结果对手根本没想与你较量,每一拳都打在空气上,没有反弹,没有痛感,只有被人轻视的挫败感。
我当然不相信他的话。对我说生日快乐,也不过是对我长篇大论的嘲讽罢了。
随后是日复一日的模拟考,高考,填志愿。我与曾妍都填了本市的大学,两所大学只隔一条街。一星期之后,我联系曾妍,她已经在外租房。
“哎哟,宝善,你真是不知道,真是不知道啊,我们学校寝室条件有多差,没有空调,洗澡还要跑公共浴室,那个公共浴室你知道么,哗——大家全部赤条条跑来跑去,好像白猪,真是恶心。所以我不住寝室了啦。”
“你回家住了?”学校离家是不近的距离。
“当然不是啦。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公寓,条件还蛮好的,你下次来找我玩啊。”
“好啊。”我捏住手机盖,说不出多余的话。她是大小姐,当然可以到外租房住,我还要忍受白猪般的澡堂。不是没有怨言,但感叹又有何用,我早就知道这样的真理。
很快即到生日。曾妍送我一份光看牌子就知极昂贵的手链,我收在抽屉最底层。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接到一个陌生来电,我一手托着重重的餐盘,一手艰难地从口袋里掏手机,一不小心手机掉在地上,随即没了声响。我急急地捡起来,手机又开始响铃,我舒了口气。打开通话键,曾念裴。
我早就忘记了这件事。他还记得。
我开始觉得事情有趣起来,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好似有一股莫名的可能性在冲击着我。
赴一赴鸿门宴也许无妨。
我来到餐馆时曾念裴已经坐在窗边。我落座后,一时无语。他请我来,当然是他先打破沉默,我心安理得地靠在椅子上。
“昨天小妍问我要钱给你买礼物,我才想起来,今天是你生日。”
嗯,意料之中的开场白,先撇清自己并未有多上心。我好似乐观的十六岁少女暗自揣摩着。
“所以,我想起半年前的承诺,特意来对你说,生日快乐。”
“如何快乐?都没有礼物。”我坦荡地说。
他笑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黑色盒子,上面是亮闪闪的名牌标签,与曾妍送我的是同一个牌子。打开一看,是银质手表。啊,是表现父女同心么。
“好没创意,只会跟风你女儿么?”我笑着。
“我不知道像你们这个年纪的女生需要什么,小妍是喜欢手表手链的,每年都要换最新款的手表,抽屉里的女表堆了一堆。”他们父女还真像,几句话就能说得听者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心情不佳。
“其实我现在最需要的是房子。”
“是吗?”他有些没想到。
“寝室条件很差,没有空调,每天醒来枕头上一滩水,是汗水。浴室也是公共的,排队超过一小时,进去之后空间逼冗的紧,单腿支撑换衣服,还有不好闻的汗臭味。”我不自觉地学曾妍口吻依样画葫芦。
“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他不动声色地说。
精彩,我几乎要击掌叫好。四两拨千斤,一句话就几乎把我侮辱得无地自容。
我疾速站起来,“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不是么?它会让人丧失对于更好的事物的追求。谢谢你的贺词,也谢谢你的贺礼,可是原谅我不能接受,因为十八年来,我早就不习惯这些东西了。”
曾念裴也站起来,“走,我们去看房子。”
“什么?”
“你喜欢怎样的房子?我想现代的女生好像还是比较喜欢公寓式的,管理好,供水供电也方便。”
真真的好笑,这是怎么一回事?看来我十八年的阅历还是拼不过他,他明明都已经想好戏弄我的流程。
“对不起,我没明白你在讲什么。你是要帮我租房子么?这算是最新的生日礼物?”
“对啊。”他说到做到,将手表包装盒收入怀中,不打算再给我。
“生日礼物是讲究惊喜的,所以,要你挑好,再送给我。不是我们一起去挑的。”我不甘示弱。
“原来是这样。”他笑起来,法令纹延伸至鼻梁中央,“看来我太久没追过女孩子,都忘记这一套了。”
我内心惊得要叫出来,使劲命令自己镇定下来,沉默地看着他。
他又开口道,“你的嘴唇怎么回事?”
“唔?”我下意识摸嘴唇,发现一丝血迹。“嘴唇开裂了,”想了想,又木木地补充道,“秋天,太干燥。”
他从口袋里递过一筒润唇膏。
我旋开盖子,发现已经用过。“这是用过的?”
“我用过。”
我好笑起来,怎么会这么老套?
我弯下腰拿起餐桌上的餐刀,按在桌面上迅速地将润唇膏最顶端一截切掉,然后用全新的唇膏涂在嘴上,送还回去。“谢谢。”
我不会示弱。我虽然贫穷,却也要崭新的东西。
他笑着看我,好似棋逢对手般的赞扬。
我明明知道自己在陷入一段非常危险的关系中,却又有声音在催促着我,玩这一局,玩这一局。我内心一片混乱,告别了他,没敢回学校,径直回到家中。
自己家永远是一片狼籍,干瘦的母亲坐在门前洗搓着衣服,看见我也没有招呼,仰了仰头,算是叫我把旁边的肥皂粉递给她。她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继续将红肿如同萝卜干的双手浸泡在冰冷的水中。
没错,以后我也会成为这样的人。嫁一个不怎么理想的对象,也许年轻,却一无是处,一事无成,我与他辛苦维持一个小康之家,偶尔吵闹,庸碌地过完一生。
难道我要这样么。
难道我一定要变这样么。
莫名的问题在脑海中不停盘旋,我几乎后怕地要尖叫出来。我迈出大门,几乎下了一个不敢想第二遍的决定。
我玩这一局。这样刺激的游戏,我要进入游戏,成为有名有姓的赢家。
3
我笃笃定定地在寝室过最后一星期,周日曾念裴带我去看公寓。比我想象的简陋租房好的太多,在市区的精装修过的两室一厅,地板光洁如新,应该是昨天找了钟点工来清洁了一番。
“窗帘怎么样?”他撩起一片粉红色的窗帘,“昨天我让人新换的,女生大约都喜欢粉红色。”估计又是从曾妍卧室借鉴过来。
我撇了撇嘴,不做回答。
“浴室怎样?”我大跨步进卫生间,“热水器好不好用?”
“你试试。”曾念裴进来,直接打开水龙头,隔三秒,水就变热。
“好棒。”我点点头,随即解释道,“看一个房子最重要的是看浴室好不好用。以前我一直住在筒子楼里,洗澡要去公共浴室洗,一群人挤在一起,时不时热水变成冷水,就算夏天的晚上洗起来还是很冷。每次洗完头,头发都纠缠在一起,所以我的诸多梦想中就有一个是,能让我洗漫长的热水澡。”
“第一个梦想实现了,好兆头。”他关闭龙头,做结案陈词。又指着墙壁上镶嵌的一个铁架,“那里是放电视的地方,你可以一边看电视一边洗澡。”
“电视呢?”
“我想明天早上八点会送来。”
我的嘴型哇哦了一下。他轻轻靠在门框上,饶有兴趣地看我。
我走到卧室里,重重地将自己甩在柔软的床上。
曾念裴缓缓地走过来,站在我的头顶俯看我微笑。
我主动说,“我以为必须要付出这样的代价。”
“哦?”他慢悠悠地说,“你是这样想的?”
我立马直起身子来,用手撑着自己,“一定是我高估自己的魅力。”
他走到床前,膝盖一曲,整个人扑倒在我身上,我猝不及防地与他一起摔到床上。
他的头蹭在我的肩膀处,硬硬的头发摩挲得我的锁骨很痒。以这样奇特的姿势保持了几分钟,他闷闷的声音从我的衣服旁传出来,“代价比你想象的更大。”
“什么?”我无法动弹,只能勉强扭过头看他,他的鬓发柔软地躺在耳朵边,有一根鬓发的尾部露出灰白色。
“我要你爱我。”
“哇哦,”我笑着赞叹道,“原来不止我一个人高估自己的魅力。”
他不再说话,只是闷在我的衣领处吃吃地笑着,笑声带动的气流磨得我的右颈麻酥酥的。
一星期内就出状况。我本来就没有一路好下去的运气。
星期天深夜回家,发现钥匙掉了。我在门口转了几圈,还是决定给曾念裴电话,手机听筒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这算什么,电视剧里女主角碰到麻烦,男主角都是选一个恰好的时间点出现英雄救美。不过,我又算哪门子女主角?
我徒步走回学校宿舍,一路上紧紧捏着指甲刀。室友看见我回来,都好似看到怪物。床铺上的被褥已经搬去公寓,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蜷缩了一夜。
第二天与曾念裴见上面。
“昨天我拨你电话,你已关机。”
“每夜睡觉前我都会关机。”
“如果我半夜碰到歹徒,岂不是无法找你求助?”我问出愚蠢问题。
“你该找110求助。”
对,我又挤进偶像剧里硬抢女主角的风头。
我有些失落,随即不讲话。
我们并肩走在路上。他看起来很年轻,眼神温和,态度温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是很好的伴侣。但他有自己的明确底线,不是靠喊出来的,而是用沉默的行事方法,别人看了就知道,那条线划在那里。
我突然觉得很累,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有什么底牌和他斡旋?能谈判的前提是双方都各自有其他选择,但我没有。
我沉默了许久开口,“你上次说的那个,目标,我想完不成。”
“什么?”
“你要我爱你。”
“为什么?”
“因为要我爱一个人,只可能是因为他爱我。你不爱我。”
“我也是这样的人。”
“所以无法调和。”我停下来看他。
“你还年轻。”
“这与年纪何关?”他喜欢倚老卖老。
“我老了,皱纹,白发,一无所有,我没自信,我只想要爱。”
很荒谬,我步速变很快,
太阳下沉到地球的另一半,路上气温骤降,狂风四起。曾念裴蹙眉道,“宝善,你怎么走这样快?”
“因为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
“一切都来不及。”我目不斜视。
“宝善,你身上为什么时时刻刻都如此有紧迫感。”他居然一语说中关键。
“小时候,我爸爸总是走得飞快,把我远远地甩在身后,只偶尔回头看我一眼,确定我没有走丢。我在想,他为什么走那么快。为什么不等等我。
后来我喜欢过一个男生,他也走得飞快,他说他要回去做作业,要回去打篮球,我在后面跟着他,想着,为什么他不等等我。这一生中,好像没几个人愿意与我并肩走,怎么回事。要与别人并肩走,大概只有我走得快了吧。有谁愿意等慢吞吞的我,和我并肩走。”
曾念裴不再言语。
我将话题搞得过分沉重,决心将其扭转回来,“你呢,你和曾妍并排走过吗?”
“我么?”他摸摸鼻子,“记不太清楚。似乎更经常的是抱着她。她小时候极黏人,”他随即低头笑,白色衬衫领子在风中晃,轻轻地击打他的下颚,“她现在好像也是。哈,我在说废话了。”
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扎破了,气流窜得四处都是。嫉妒真强大啊,在我所有骨髓处泼洒了酸醋,我全身酸楚,那股情绪快抽离得我虚脱。
我蹲下来,将头埋进膝盖间。
“怎么?”曾念裴奇怪地蹲下来。
他一定觉得这女孩太古怪,一会儿疾步狂走,一会儿又骤然停下,蹲在路边。
“没什么,”我抬起头来,用手指擦擦眼边,“风太大了,我有沙眼。”
他不准备戳破我,顺着我的话说,“沙眼的话,会迎风流泪。或者我叫司机来接我们。”
“不用,只要不迎风走就可以了。”
“是吗?”
我站起身来,面对着他,开始倒着迈步子,风从背后拥抱我。“倒走就可以了。”
“哦。”他恍然大悟的样子,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但你要指挥我。”
“什么意思?”
“你要当我的倒车录像,告诉我背后是什么景象。”我说,“我只记得小时候一次,我和爸爸玩过这个游戏,就一次。我拉着他的袖子倒走在车水马龙的街上,他偶尔告诉我‘有车’或者‘往右走些’。”我讲得毫不动人,因为这故事的几天后,他就喝醉酒发酒疯,用酒瓶将我的额头砸到流血。我掀起刘海,“这里有个小小的疤,是他砸的。”
他楞了楞,微微笑道。“这故事转换会不会太快。”
他抓住我的双手。“没有车。”
“啊?”
“你身后的路况良好。”
我抬眼望着他。
“不用往右走些。”
“当然也不用往左。”
“就这样直线走下去。”
“你身后的路是空无一人的大道。”
“好。”
“就这样走下去。”
“好。”
“不用回头,相信我。”
“好。”
“相信我。”
“好。”
我猛然停住脚步,他未预料继续向前走了一步,随即刹住脚步,我已经埋进他的怀抱。说不清是名牌香水,还是与生俱来的体香。
我从来都不知道。
“更大的代价。”
是什么呢。
要你爱我。
他低头看我,用下巴蹭我的头发。“宝善,你别伤害曾妍。”
“唔?好。”我含混地应答着。
爱里带着恨。
那只“凭什么”的气球在心里堆到天穹,快破了。
4
学校的日子与同曾念裴斗智斗勇比起来不值一提。
男生只关心发型、球鞋和网游冲关,乏味之极。
我在外面住了几个月,好似与学校生活脱节。这天去上课,教室快坐满人,我看见前排最旁有一个空位置,便走过去坐下。
右边的男生尴尬地转头对我说,“对不起,这里已经有人了。”
大学里很常见的占座方式。我回他道,“怎么有人?我都已经坐下了。”
“是真的。”那男生不知如何回击,只好憋红了脸,“我朋友,他的座……”
“我怎么没有看见,难不成我刚刚坐下的时候已经把你的朋友压扁了。”我不想花费太多口水。
他楞了一下,显然没想到素不相识的女生这样粗鲁回应他。他吞吞吐吐,忽然有人拍我肩膀,“喂,小姐,这是我朋友帮我占的座位。”后面站着姗姗来迟的一个男生。
“空位人人得坐。”我坐着不动,揣摩着还有几分钟上课,这样的闹剧不会维持太久。
迟到的男生心急起来,“你怎么这样?后面还有座位呢,这是我朋友……”他将双手撑在桌子上。
“这是绅士之道吗?”我斜眼看他。
“算了算了,”坐在我旁边的男生站起来,“我们坐后面去吧。”
“你怎么这样没用?座位也会被一个女生抢了去。”后来的朋友皱着眉埋怨道。
他默默起身,没说什么,迟疑地看我一眼。他天生一张好人脸,双眉在眉骨最高处折弯下来,眼角也是楚楚可怜的下垂,长睫毛在眼睑下方短短扫出一行灰色阴影,老实说十分好看。
不过这只是一个插曲,在我漫长乐章中连一个小音符都够不上。
周末与曾念裴逛商场,逛到三楼我已经觉得累,他手中提了四五个购物袋,倒是精神抖擞,显然是经常陪女性出来买东西,训练出良好脚力。
他会缓缓踱过来站在你后面,面对镜子,拉一拉腰身,觉得好看他就掏钱买,觉得不好他也掏钱买,因为“从那么多衣服中独挑出这件来试,必定有它的好处在,试了之后就算不是最好,再放回去多少有不舍”。他的独家理论。
单凭这条理论,女人们都会爱他发狂。
我们在咖啡店里等咖啡,有年轻情侣在落地玻璃窗外吵架,动作幅度极大,表情夸张,仿佛在争论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事。
我有点轻蔑地笑,年轻人恋爱总是过度戏剧化,将一切看得太重,回复信息晚十分钟都觉得世界要天崩地裂。我丝毫没意识到自己也是同等年纪。
但旁边的男人倒是带着一点怅惘的目光盯着。
他突然开口,“宝善,你谈过恋爱吗?”
“有过一次。”
“你为何和他分手?”
“是他向我提出分手。”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叶宝善怎么会让别人在一段关系中占主动权?”
“过奖过奖,”我们就像无聊的士大夫,不停快乐地恭维,“要听细节吗?”
他扬着眉点头。
“高中的某次篮球赛,我们学校取得了胜利,他是篮球队队长,当然负责请客吃饭。他带我一起去,结束后他就说要和我分手。”
“为什么?”
“他说他闻到我口中大蒜味。”
“什么?”他难以置信。
“我当时的男友说,你口中有大蒜味,如果你爱我,你至少该嚼了口香糖再过来。”
“这算理由?”他不相信。
“不算理由吗?”我反问,“如果你爱一个人,当然在乎你在他面前的形象,你在意你的一言一行,在意他对你的看法。”
他沉默一会儿,我不知道他对我的理论抱什么态度。他忽然说道,“你张开嘴让我闻闻。”
我笑到腹痛。“我不吃大蒜。”
“可是当时你吃了。”
“对,”我接过咖啡师手里的咖啡,“那是我唯一一次吃。”
“怎么?”他身体一动。
“为了要让他主动说分手。”
他怔一怔,随即大笑,“我说过,叶宝善,怎会让别人占主动权。”
5
一学期很快过去。新学期开始,社团在校园里拉着横幅招揽新社员的加入。我拿着学生证去报到,路过某个体育社团招新摊位,居然瞥到上次占座位的男生。
那人换了副无框眼镜,迷茫而无辜地站在摊位后面,时而弯下腰为新来的同学登记。有开朗的女生在旁边打趣他,他也尴尬地搓搓眉毛,好脾气地笑。我看他一眼,他并未察觉。
这样大的学校,碰到两次也属缘分。
与曾念裴的危险关系依旧持续。开学第一周,他邀请我去一家新开的美术馆看展,是试营业期间,所以馆内空空荡荡,没有多少人。
“不过,先说好,我对美术一窍不通,”我事先已声明,“尤其是现代艺术,我总觉得故弄玄虚。”他如果是期待我穿礼服踩高跟鞋在画作前侃侃而谈,那肯定会失望。
“有什么关系?”他在电话里笑道,“你们年轻人去唱KTV,也不是因为要去参加歌唱比赛。去喝酒,也不是因为你们会品鉴酒。一样道理,只是消遣时间。”
他歪理多多,但听了让人放松。
展厅内有一组画是各式各样的女性,在黑色背景前赤着上身,用单手捂住一侧,另一侧是扁平的、骇人的伤疤。即使已经是愈合已久的伤疤,即使已经从病魔中死里逃生,但她们依旧神情凝重,眉眼哀恸,看了令人压抑。
这作品,意图大约是唤起民众对乳腺癌的关注。
我在这巨幅画组中停留很久,细细看每个女性的面庞。曾念裴从侧面抚住我肩膀,“还好吧。”
“嗯。”我侧过头看他,“我读中学时,我妈妈也患过这个病。”
“很抱歉听到这个,”他有礼有节,“她还好吗?”
“嗯,切除之后治疗了一阵子,已经好了。”我回忆,“当时没有收入,以为快要饿死了。去亲戚那边借了一圈钱,到后面已经没有人接我电话。”
他恻然,“那怎么办?”语气恳切,好像是真的在为我捏一把汗。
“只能硬着头皮去找班级老师,向同学募捐。”我踱步开,“对于自尊心过强的青春期女生来说,要向同龄人示弱、展现家庭伤疤,真是难过。”我看到他张了张口,猜想他可能想反驳那句“青春期”,因为我明明现在也自尊心过强。
我继续说下去,“但募捐过一次就不好意思再募捐第二次,但治疗分好几次的,我就开始找各种零工打,当时真的很辛苦。我做过最惨的活,你知道是什么吗?是去游乐场清理粘在地上的口香糖。”
他停住,凝视我。
“哇,真的好惨。别的女孩子来是来玩的,穿迪士尼公主群,带米妮帽,我蹲在地上用那种小小的铁锹铲口香糖,蹲半天腿都会麻掉。”回忆越悲惨,我越能笑着说,因为已经过去了,我像是打赢仗的将军凯旋,踏着自己流过的泪水,像是踏着敌人的尸体。
曾念裴却显得很伤感,“你到底还有多少伤疤?”他撩开我的刘海,轻轻抚摸我额角处的伤疤。
“你有机会细细寻找。”
慢慢地,我竟然看见他双眼里浮出泪水。
“慢着,你在同情我吗?”
“生活待你太差。”
“你的奋斗过程难道会比我好?”我知他是白手起家。
“可是你是女生。”
“这算变相性别歧视?”我抓住破绽。
他沉默一会儿,“对不起。”
“但我倒希望一生都被这样的歧视包围。”我吐露真言,这可能是我第一次示弱。人不示弱是因为环境不允许,如果有机会,我第一个窜入玻璃花房,做豌豆公主,被别人讥讽也不在意。
我感觉他极受震动,好心提醒他,“喂喂,不要爱我太深。”
“为什么?”
“两人关系中,爱的多的那个人肯定最早输掉。”
“为何有输赢?”
“大约我措辞不当。”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他久久不讲话,好似在揣摩我。
我又开口道,“我是危险人物,你还是小心为好。”我的善心只发到这里为止,再多我不会提醒。
“有多危险?”
“我出生即有算命先生说我命太硬,我父母的关系也是自我降生就变恶劣。”
他笑出声,“那只是巧合。”
我们走出美术馆,险些遭遇一场车祸。人行道交通灯闪了几下,明明换成绿色,一辆卡车在路口还是毫不迟疑地冲过来,曾念裴推我一把,我们齐齐摔在人行道上。
路边卖水果的老头倒是急匆匆赶过来,“你们还好吧?”不待我们回答,他又自顾自道,“这辆车啊,太危险了。大概是再过去一点,喏,工地运建筑材料的车子,每天这时候,像定时定点一样的,像发疯一样地开过来,看见红灯也不会停的咯。我说过,迟早要出事,迟早要出事。还好你们躲得及哦。”
我站起身来,右手肘已经擦破一块皮,血刺呼啦。曾念裴也吃痛地站起来,拉开左手的西装袖子,也有血迹。
老头见状,热情地说,“哎哟哟,快去医院吧,快带你女儿去医院看看。”
之前从未碰到这样的状况,也只有这样底层的人才能毫不思索说出这样直率而令人难堪的话,现在有些见识的人怎会对我们的关系妄加判断,笑着端详一会儿已算无理。
我怒视着他,而曾念裴则好心地向他点点头,随即对我笑道,“走,我们去医院。我下星期要出差,如果破伤风了怎么去见客户?走吧,宝善,走。”
“你下星期要出差?”
“对。”
我耸耸肩,“我说过我是危险分子吧,连累你受伤。”
“所有闯红灯的肇事司机做梦都想碰到你这样的受害者,把责任揽在自己头上。”
“不要说笑。”
“呵,做人何苦这样严肃。”
曾念裴出差一个月之久,我无所事事至极。一日我去隔壁高校赴曾妍的约,走到餐桌远处就楞住,“你?”
对方也相同反应,“你?”
我们两个像落入俗套的电影男女主角在最无聊的场景下偶遇,互相指着对方,做着令观众都快起反感的惊诧表情,最糟糕的是曾妍还像所有女二号一般插在中间好奇地问,“你们早认识?”
我何时应邀出演三流电影,真是糟糕。
“你是上次那个占座男生吧?”
“我……”他词穷,“上次不好意思。”
“你男朋友?”我径自问曾妍。
她迅速脸红起来,“啊,说什么呢,没认识多久啦,他叫方知……不过,你们认识?噢对,你们是同校的!”曾妍仿佛解出什么绝妙谜题。
“不能算作认识,只能算作有过节。”我总是抢在他开口之前。
“上次真是不好意思,我朋友说话有些过分。”他又道一次歉。
“欸宝善,你的手怎么了?!”曾妍的注意力转移得迅速,摸着我右手臂上的纱布。
“前几天摔倒擦破了皮。”
“怎么和我爸摔破的地方一样,”她随口一说,“不过他是左手,你是右手,啊哈。”
我不想在这话题上过多纠缠,随即打量起方知来。“你怎么穿这样?”我皱眉道。方知上身穿一件军绿迷彩的T恤,下身却搭配一件磨得发白的牛仔裤,十分不协调。
“他是色盲。”曾妍小声补充道。
“哦?”稀奇古怪的人都汇聚到我身边来了。
“不过,我觉得这样的搭配也蛮好看的嘛。”曾妍恬不知耻地为他辩护道,还反问我道,“否则这个季节你觉得该怎么穿啊。”
呵,这样直白地表现出喜欢的意思,简直是大跌身份,曾妍真是天真。
“白衬衫加西裤,简简单单难道不好?”我脱口而出。
“哇——听上去我爸这个年纪穿的诶。”曾妍夸张地大笑。
我心里一惊,我现在已经将曾念裴的一切看做合理,看做标准了吗。我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形象印刻在我心中那么深。我回过神来,“那你看一切都是黑白的吗?”
“唔,你可以这样理解。”他摸摸嘴唇。
我突发奇想,“那你看我和曾妍,是不是都像黑白片的女明星?”
未等他回答,曾妍就兴奋地仰头问他,“对啊对啊,我有没有像周璇?”她摆出一个侧影,“或者像胡蝶?”
男生一片茫然,“谁是周璇?”
“啊——”曾妍失望地转过来。
阳光打在他们两个人的脸上,一对璧人。我坐在阴影处微笑地看着。幸福的女生总能拥有最健康的爱情。
6
那顿饭吃得极开心,曾妍把我看做最大功臣,下一次她与方知去游乐园玩,居然又把我叫上。
打电话时我就觉得好笑,是不是所有女生追求暗恋的男生时都喜欢这样,拖上一个女性朋友打掩护?她倒有一点聪明,问我道:“你能带上一个异性朋友吗?这样感觉比较好。”
“我哪来异性朋友?”
“对哦,自从你上次和那个篮球队队长分手之后……怎么你现在都没有男朋友吗?”她说得我倒好似校花般受欢迎。
“当然没有。”我迅速答道,甚至不觉在撒谎。曾念裴不是我的男朋友,当然不是。几乎无须加以思考,我坦然地确认着。
那么他是谁呢。
一个随时会失去的存在,不要用名词去分类他。
当天曾妍精心装扮,目测不低于八公分的细黑高跟鞋,价格不菲的蕾丝洋裙,她还将名牌项链衬在脖颈。
我一时恍惚,好似又回到她十八岁生日派对上,一身沉闷的学生装就跑过来,灰扑扑的,像一块不合时宜的模糊色块。
这次她是主角,当然该以我衬她。
不过,我与她在一起,她何时不是主角?
每个女生大约小时候都在家里披着窗帘扮茜茜公主,谁曾自愿演过女仆。哪个女仆不恨公主,恨她的芊芊玉手,恨她的娇柔声音,恨她权力无限的父亲,恨她英俊温柔的王子。
我发现用简单的道理解释复杂的感情会免除我诸多烦恼。
我们三个人以一种奇怪的组合进入鬼屋,曾妍一开始还收敛地与我挽着手走在后面,不停推着走在前面的方知。
后来随着光线越来越暗,冷气开得越来越猝不及防,她的尖叫声不停飚高,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放开我的手,钻进方知的怀里,将头埋在方知宽大的外套下面。
我走在后面,一言不发,好人做到底。
倒是方知,左手怀抱着弯着腰捂着眼睛的曾妍,还偶尔回头看我,走到一处高耸的地形,便下意识地向后伸出手来试图拉我,可惜我并不领情,他回头的频率减少了,迟疑地瞥一眼,仿佛只是在确定我是否还跟在后面。
我早就习惯走在别人身后。
出了鬼屋,曾妍狂欢般尖叫,仿佛为自己压惊,又含着笑问我与方知,“要不要吃点冰激凌?我实在太热了。”说着便跑开去买冰激凌,放我和方知在鬼屋门口面面相觑。
他率先开口,“你胆子真大,都没听你尖叫。”
“都是假的啊。”
“虽说是假的,可是做得真的很逼真啊,有些地方我都被吓到。”
“如果你见识过真的恐怖,就不会再为这些人为假扮的恐怖所吓到。”
“什么叫真的恐怖?”他大约以为我在开玩笑见过鬼。
“比如睡觉到一半,忽然一群人手拎酒瓶与铁棍闯进你家讨债。”
“啊?”他迷茫起来。
“又比如,他输钱回来,对着我洗碗的妈妈一顿揍,打到她无法站起来,然后顺便不忘用酒瓶敲躲在角落痛哭的我,我觉得泪水好像粘稠许多,用手一摸才知道是血。”
他迟疑起来。
“当时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么?我在想,这样一敲会不会被敲成傻子,那明早英语单词默写怎么办。”说到末尾我自己都笑起来。
他觉得毛骨悚然,从我身侧走到我对面,一个高高瘦瘦的阴影投在我眼前,“你,你是说真的?”
“你觉得是电影吧,我告诉你,电影都是抄我们家的故事的。”我饶有兴趣地看他表情变化,忽然又觉一阵无趣,“哎,算了,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其实我不经常说这些,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我总是对别人说,好像喜欢自揭伤口来博同情。可是我不是这样的人。”
“这样……可这样是违法的。”他居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我真是被他逗笑,“对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酒瓶砸下来的时候你掏出一本手册么?听到铁棍砸门声的时候打电话给律师么?”
他词穷,好在曾妍这时候过来打破僵局,递给我们冰激凌。“在聊什么?”
“没什么,在聊为什么我这么不讨人喜欢。”我笑着扯开话题,方知猛地抬头看我,眼神里充满疑惑。
“为什么?”曾妍倒是顺着我的话问下去。
“因为我不是人民币啊。”
只有曾妍哈哈笑起来。
7
学期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时候,城中下了点雪。
我从教室里出来,在门口跺了跺脚,夜色已经暗下来,黑风白雪的,校门口的小吃店在中缓缓地发出暖黄色的毛茸茸的灯光。
曾念裴如约在门口等我,路灯的光晕温柔地填在他脸上浅浅的皱纹纹路里。
“考得怎么样?”白雾从他口中腾空,又在他灰色围巾周围消散。
我有自信,“不出意外应该是A。”
他挑挑眉,“寒假什么打算?”
“没有打算。”我不像富家小孩,还未期末考试,已经定好假期里的游玩日程。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旅游?”他说了个地名。
我一愣,“可是我没有护照。”
轮到他愣住。可能他很久没碰到没有护照的成年人,从未想到这个可能性。
“那国内你想去哪个城市呢?”他很快反应过来,不想令我太难堪。
“天涯海角。”我仰头看着他,像要一个承诺似的。
他笑起来,“好。春节后见。”
想来春节他要和家人一起度过。我在狭小的厨房里恨恨地撵饺子皮,脸上是东一块西一块的白扑扑面粉。
我妈的声音从电视机播放的春晚大联欢歌舞声中突围,“有人找你,宝善。”
我狐疑地走出门,看到曾念裴在弄堂拐角处。
“这是谁呀?”我妈湿漉漉的双手在围裙上正反擦叠了一番,像是有点不安,“要请他进来坐吗?”
“噢不用,是我的大学老师。”我把我妈推回房间,穿着拖鞋啪嗒啪嗒跑过去。
他从路灯下俯视我,“新年快乐。”
我嘴角下撇,实则是为了抑制住上扬的嘴角,“你过来就为了说这句话?”
“对呀,不值得说么,这句话?”
“不是,”我笑道,“只是觉得,现在是21世纪。”我做了一个用手机发消息的手势。
“哈,大概我老了,行事很老派。”他佯怒,从黑色呢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机票,“还有更老派的呢,纸质机票,给你。”
是最南边的海岛城市,拥有“天涯海角”的地方。
我往行李箱里塞满夏天的衣服,对妈妈借口说是和大学老师还有几个同学一起去田野调查。
飞机攀升的时候,我感到耳膜被气压压迫到轰鸣。我往下看,双脚离地面越来越远,一切都缩小,失了真,像我的人生,晃动着攀升,一时忘记了现实世界的比例。
进入巡航高度的时候,我将椅背放倒。“坐飞机,也是我梦想之一。”我坦然说。
曾念裴饶有兴趣,“你的梦想都很具体,坐飞机,洗热水澡。”
“越具体越有动力实现,”我以为这是常识,“在脑海里描画一百遍,总有一天会真的上演。你呢,你年轻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让王二后悔看不起我,让张三跪在我面前求我,让李四弯腰讨好我。”
“这又是何方神圣?”我一时一头雾水。
“你活到现在,有没有恨过一个人。”
我忽然明白,是,恨一个人,恨到他的面容模糊,他的行径早就忘记,他变成一个代号,一个群体,我在做什么的时候好像他都在场,我赌着气,要做给他看。
“年轻的时候是,”他调整了座椅的枕头,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一心钻营。从底层爬起来,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想要,面对世界天生就有一股憎恨,做什么事情都比别人多一份力气,是用‘凭什么’的负面情绪推出来的,面对空气都想狠狠左勾拳。这样做起来,居然也能成功。可是我是不快乐的。”
“那,实现了吗?”我问。
“实现了。”
“那多好。”
“世界上有两件事最痛苦。”
“哪两件?”
“第一,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第二,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
“那么经典,肯定不是你原创。”
“奥斯卡王尔德。”
“哈。”
我踌躇着,想跟他说,在我事无巨细、不停更新迭代的梦想中,竟然出现了一个他。但觉得这近乎是告白了。
如果说出口,不被接住,对我来说就太难堪了。
我看着他的侧脸,想着以后还有机会对他说出这句话。
不过原来没机会了。
8
从海岛回来,我晒黑好几个度。假期临近尾巴,曾妍叫我去吃饭。
她与方知愁眉苦脸地坐在我对面,好似我绰号叫世界末日。我被搞得莫名其妙。
“怎么了?”我忍不住问。我知道她整个暑假都在国外旅游,社交网络上发布了诸多乐不思蜀的旅行照,天气晴朗,天空澄明,住昂贵酒店,露天泳池,望出去是巴黎铁塔。
“心情不好。”曾妍开宗明义。
我在菜单上逡巡一番,点了杯饮料。
曾妍终于抬起头来,“宝善,我现在发现我也许不是一个好人。”
“怎么了?”我问她。听无忧无虑的人讲烦恼是件太开心的事。
“如果你即将有一个小弟弟,你是不是该高兴呢?为什么我会害怕自己失宠而高兴不起来?我明明都快二十岁了。”
我一时竟无法理解她的简单两句话。
好像有两只巨大的橡皮球重重击中我的太阳穴,先是突如其来的闷,然后是全世界被寂静统一,空气与声音一致抽离,最后我后知后觉地感觉到痛觉传达进我的大脑。
“什么意思?”我第一次显得像白痴,脸色恐怕难看的要紧,因为方知担心地望向我。
“唉,”曾妍叹口气,“昨天我妈说她又怀孕了。你说是不是疯了?疯了疯了,真的疯了。”
我坐在那里没有动。
“你没事吧?”方知站起来问。
我一惊,发现刚刚服务生端过来的饮料杯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我推到地上,碎了一地。我甚至没听到破裂的声音。
曾妍沉浸在她微型的苦恼中。我感叹我还能镇定地告辞。
叶宝善,你以为你遇到人生转折点了吗。
叶宝善,你以为你从此转运了吗。
叶宝善,你以为你找到可以共度一生的人了吗。
是,我以为我遇到人生转折点了。我以为参加曾妍十八岁生日派对是我此生做过的最正确的事情。
是,我以为我从此转运了。我以为再也无须住在阴暗潮湿的筒子楼,隔壁妇女咒骂孩子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墙还扑扑落灰。
是,我以为我找到可以共度一生的人了。我以为自己通过不正当手段觅到最正当的爱情,我以为我迟早能将他抢过来,我甚至肖想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他的遗嘱上。
妄想太大,总归有一天会破灭。
交往大20岁钻石男,我静待嫁入豪门,朋友一番话打破我美梦
遇到他之后我重新会拼写痴心妄想四个字。
难道我以为爱情真的存在,难道我以为灵与肉真的统一,难道我以为这是一个允许上升的社会,难道我以为叶宝善也会有好运,难道我以为叶宝善也会被人爱。
可是我真的那么以为了。
事情远不止这样糟糕。
仅过一周,方知单独约我出来。他神色凝重,似乎已经想了数个开头,最后还是放弃,直接推一个包裹给我。
我打开看,里面是一堆照片。全部都是我与曾念裴。
我与他吃饭的照片,我与他逛街的照片,我与他拥抱告别的照片。日期都在上周曾妍告诉我那个消息之前。物是人非。不过现在不是感叹这个的时候。我只听到“轰”的一声,几近崩溃。
好似已近被人推至悬崖,好不容易握住救命稻草,稻草却忽然变成锋利刀刃,我要求生,只能越握越紧。
可惜我是叶宝善,除非剜断我所有手指,否则不要怪我全身是血地重新爬上来。
“你找哪家侦探社拍的?为什么把我的眼睛拍的这样小?”我佯装镇定。
“不是侦探拍的,”方知迟疑道,“是我自己拍的。”
他亲自跟踪我!
我气极,无法维持风度,对他大吼,“这算什么?!”
“算我想救你,”他看着我说道,“也因为我很喜欢你。”
天开始暗下来,灰蓝色的光线从云层深处投射出来,四面八方,像是给一条裤子打补丁,先是一条灰色的细线缝过来,缝过去,然后这一块暗了,是淡灰色的补丁,另一块也暗了,是黑色的补丁,光线如丝线,密密织缝这一块破败的天空,直至它全部浸入深色的夜。
世界乱了套。
“宝善,我还有句话想对你讲。”
我正心乱如麻,并未注意他讲什么,“你讲吧。”
“你,”他艰难地下决心,“你离开曾念裴,好不好?”
听到这三个字,我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我说,你离开曾念裴好不好。”
商量的语气,可笑可笑。
“这干你何事?”他蠢到以为自己有资格来干涉我。
“因为我喜欢你……”他以为这是最佳理由,竟然又重复一次。
我正要发作,反驳他“这不代表我需要听你的忠告”,他继续道,“所以我不忍心看你越坠越深。你应该过正常的生活,有正常的伴侣。”
我立刻反手一个耳光,“你说谁不正常?”
我实在气极。
他吃痛地倒退一步,随即痛心地盯住我。他被深深的伤害。只因我这样维护曾念裴。谁知道我正想狠狠报复他。
两者其实并不矛盾。
他呆站在路边,瘦削的肩膀垮下来,侧面看来整个人像片薄薄的纸。一阵风卷过来,吹着他颈处的碎发一动一动。
方知这样的男生,我见过不少,家境良好,成绩优异,性格温和。
最最要命是长相英俊,笑起来像未成年偶像,眼睛一弯,嘴角弧度最好看,偶尔侧躺在课桌上小憩,都有女生急急将手机调为静音偷拍他的睡颜。
这样的男孩子,一路顺风顺水,父母舍不得打骂,老师欣赏爱惜,班里一半女生都暗恋,大胆的几个还做过蹩脚的告白,几乎想不到可以烦恼的事情,活到眼下,最痛苦的事情不过是打球时扭伤了脚腕,错过最重视的比赛。
忽然吃我一耳光,自然反应不过来,何曾尝过这样的委屈?要几天恢复还不知道。
这种男生,受保护的好好的,一辈子都单纯,怎么比得上曾念裴,真刀真枪拼搏上来,手掌有疤痕才是财富。
我对方知并无偏见,可惜现在我事事都习惯与曾念裴相比,我并不欣赏方知,因为年龄相当,毫无神秘感。
面对年长的男人,会暗暗想道,在我未出生的十几年乃至几十年里,你经历了些什么。一种神秘的崇拜感。我也许一辈子都无法知道你先于我的经历,又是矛盾的失落感。
五味杂陈,才叫爱情。
我当即走掉。
9
曾念裴妻子走进咖啡馆,她穿浅色连衣裙,平底皮鞋,两粒耳环闪烁,左手戴一只翡翠手镯,在入门处看到我就示意挥了挥手,那手镯在她白玉似的手臂上短暂地下滑了一段。
她好美,我坐在靠窗座位上,双手绞在一起,难以置信自己竟然感到自惭形秽。
“要喝点什么吗?”我将菜单旋转方向推过去。
“水就好。”她将名牌包轻轻放下,“叶小姐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事先打过腹稿,按理可以流畅背诵,但此时张口结舌,对面那人有春风化雨的功力,将我的慷慨陈词全部打碎在腹中。
她说,“是不是和我丈夫有关呢?”
我一怔,又觉得合理,她到这个年纪早该见过大风大浪,料事如神。
然后我又被一种酸涩的可能性击中了:她一定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场景,她英俊而富有的丈夫在过去曾无数次将她放置在这样尴尬的境地,但她始终能浅笑地全身而退。
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已经输了。
真奇怪,假想中的敌人还未出刃,我已经径自头破血流。
我开口,文不对题,“我听说你怀孕了。”
她点头。
“你的丈夫对你不忠。”我好似向老师告状的幼稚小学生。“我想你有权力知道。”
那杯水到了,她用盈盈手指圈住那杯透明玻璃杯。“我知道,谢谢。”
我骇然,觉得愧疚,又觉得气愤,五感杂陈。“你应该猜到我是谁了吧,曾太太。”
她不语,神情平淡。
“难道你不觉得这样不对吗?”我有些心急,来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甚至没有主语。什么不对,谁不对,明明我也是坏人,但我此刻想将曾念裴先定罪,不由自主地站到了他妻子那边,想为她鸣不平。
“你,到底想要什么呢?”她径直问,仿佛不满我兜兜转转。
我张口,却没有声音发出。是,所以我到底想要什么呢?让曾念裴妻子回家就离婚,打掉孩子,远走高飞?或者起码也要让她震惊愤怒,痛哭不已,大喊“哈我真没想到我丈夫是这种人!”
我在肖想什么呢,明明知道这不可能。
但我太幼稚了,我太年轻了,我只想看把一切丑陋事实摊开后各色当事人的难堪面色,我没想到其他后果,我甚至没有定一个清晰的目标。
而此刻,当事人连难堪面色都没有。
我没有惩罚到任何人,真惨。
“曾太太,我只觉得对你不公平,对你的小孩也不公平。”我依旧强撑底气,绝不可流露怯懦,“一个不爱你的丈夫配不上你,你的小孩也不值得一个不忠诚的爸爸。”
她笑起来,瓷玉般的肌肤上浮出法令纹,拉出很好看的弧线,“我想我不需要你的建议。”
好吧,我想到此为止就可以了。我无话可说。
她准备离开,又加了一句,“而且我需要这个儿子。”
我抬头。
“你知道,在这种家庭,多一个小孩就是多一个分得财产的人头。”
我诧异于她为什么忽然剖白那么铜臭的现实给我看,然后我看到她讳莫如深的笑,突然火石电光般醒悟过来。
“你是说,他除了曾妍,还有孩子?”
“是呀。”她轻巧地说道,“叶小姐,你那么美,又聪明,学历高,前途好,都愿意为他牺牲做地下情人,其余女生当然也前仆后继。”
她说起来,语气里竟带着一种畸形的骄傲感,也是,如果不能用这价值观自我说服,她可能早就疯了。
“从中挑选几位,不知不觉生几个儿子,也很简单的。我年纪不小了,怀孕也增加了点风险,但我想,既然来了,莫不是老天又给我一次重回战场的机会。老实说吗,你应该也猜得到,你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叫我出来喝咖啡的人。但只要我能生出这个儿子,无论如何曾家的所有财产都不会流给外面的妖魔鬼怪啦。”
我下颚震颤,不愿意相信,但理智告诉我是真的。
她拎起手袋,仿佛决心已定,胜券在握,“叶小姐,我要走啦,我还有约。”
我一直呆看面前的热拿铁冷却。
外面开始下起滂沱大雨,我是被越来越大的雨势引发的交通堵塞叫醒的。
喇叭声和刹车声在市区此起彼伏,我想起来我没带伞,叫车的队伍已经排到100多名。我束手无策,鬼使神差的想到了方知。
自从上次见面,他始终避着我,仿佛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大约那句告白花掉他积攒了二十年的勇气,可怜人。
这次我拜托他拿伞来接我,他倒立即应允。
我坐在窗边,雨水就在我的咫尺之近,被透明玻璃挡住了。那些激烈的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我耳边,砰砰作响,像是世间的坏事在对我喊叫敲门,试图唤起我的注意。
而我浑然不觉,只觉鼻梁侧边凉凉的,我一摸,原来是一行蜿蜒前行的泪水。
我抹干眼泪。我决定我不会心软。他背叛我,我有权利反击。
不过,我令他背叛家庭,我是否也有罪?好在这个问题不在我考虑范围,人人从自身立场出发,为己谋利,管人死活,天经地义。
我有牢不可破的价值观,这是我拥有的最坚固的东西,只有它不会背叛我。
我从卫生间出来,看见方知撑着伞等在店外。我推门出去,他盯着脚尖数秒,还是抬头看我。
“你来了?”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嗯。”他更是词穷。
“一起走?”我对他态度缓和不少。
“好。”他把手里的折叠伞递给我。
一路默默无语地走,其实我们之间并不熟识。
“谢谢你帮我忙。”我真诚地道谢。
“唔。”他仿佛还在生闷气。
小男生。
沿途路过商场,我叫住他,“你等下。”
我进去买一只男表。价格不菲。好在这几日我连心痛的滋味都不知道。
出来后我站在他对面整理钱包,一张名片飘出来。
“咦,这是什么?”他捡起来,“夏立诚?是谁?”
“我实习的事务所的同事,我跟他跑业务。”我简单作答,并未透露是曾念裴介绍我过去实习。
他翻过来,“这又是什么?”
名片背面是一行手写字。因为事务所的地址我并不知道熟悉,所以曾念裴在名片背后写了如何转车,上面只是几个交通站点名称。
“字倒是写得……”他眯着眼看,神情可爱极了。
“曾念裴写的。”我看他反应。
“不怎么样。”小男生的倔强上来。
“哈,”我笑出来,我看过他的字,不敢恭维。曾念裴写的一手漂亮的行楷,我看过就赞赏不已,这张名片平时反插在我的钱包里,时时可以看到那行字,没有什么情感色彩的交通站名字,但就是百看不厌。
我拿出那只男表,“喏,送你的。”
“啊?”他有些讶异,“真的?”
表情像三岁收到礼物的小男孩。
“对。”
只是送一把伞,这礼物过分贵重,我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好像今天,此刻,必须要毫无道理地浪费一笔钱财才好。心中有恶气,发给谁呢?
他不明所以,倒是大受感动,连忙将其收下,紧紧抱在怀里。“你送我的东西,我绝对绝对不会让它离开我。”
说得这样煽情做什么。我鄙夷地笑笑。
气氛变好许多,他并非不健谈,只不过对于我,他有些摸不准我的好恶,难以开口。
走至家楼下,我从一滩积水跳跃到屋檐下,将伞收拢起来,递还给他。仿佛应该说些什么告别收尾的话,但我实在没有主意,就随口问,“曾妍,还好吧?好几天没听到她消息。”
“她还好,”那男孩挠挠后脑勺,“我也很久没见她。”
“是哦。”
一时陷入了沉默。我踌躇着要不要问为什么,是不是他跟她说了什么。因为她明明一直都很喜欢他,环绕在他身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蝴蝶。
他抢先开口了,“那你,还好吧?”
“我吗?”我笑笑,“我很好啊。你果然还是不太了解我啊,如果你认识我久了,你就知道,我‘一直都很好’。”
10
像是受了某种洗礼,我莫名地变得平静之极。
有时我希望能成功,有时我希望最好失败,但都没关系,因为事情并不因为我的情绪而改变,我静候事情的发展,我静候一个结果,无论是什么,只要是结果。
我也觉得自己奇怪。
应该是痛哭一番,摔烂些东西,蓬头垢面地坐在地板上看电影,昏昏沉沉睡去,垃圾桶里已经是堆满的方便面包装。应该这样才对。
我真的很冷静吗。
我真的毫无情绪了吗。
其实我并不确定。情绪就是地下洪流,汩汩流动着,地面上还是一片平静。我这块土特别厚实。
我自嘲地睡去,我并不失眠,相反我睡得很好。
我照常去实习工作,将时间填充得满满当当,在走廊里见到曾妍的那天,我正捧着一摞沉重的案卷举步维艰地走着。
她挡在我面前,“叶宝善”,她连名带姓地叫我,“你现在有时间吗?”
我应当做好心理准备的,但我当时像昏了头一样,将她引到茶水间。有几个我认识的零星同事在那里聊天,但他们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我们吸引。
因为她开始哭,毫无节制地放声大哭。
很快,格子间的眼神都汇聚到这里。言语间,只听到,“你为什么要勾引我爸爸?你勾引我男朋友还不够,你还和我爸爸在一起,你好恶心啊。”
我呆立在咖啡机旁,四肢僵硬,一时不知怎么反应。我突然恍然大悟,“你是想惩罚我吧,你想让我失去这份工作。”
她停止哭泣,用一种怨毒的眼神剜我的双目,“是啊,你本来拥有的就不多,我想令你失去其他的,却也无从下手。”
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我就知道自己在做梦。
场景模模糊糊,像在水下。说话都似有回音。
一开始是在湖边,我和曾念裴坐在两把木椅上看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梦里的曾念裴说话也是这股腔调。我发现我将他的所言所行风格牢记在心,就算做梦也不敢忘。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站起来,开始离我远去。我以为是一个游戏,就追在他后面。但他越走越快,近乎是跑起来了。
在梦中的我确信,只要绕着这个湖跑,就能追上他。但距离却越拉越远。
怎么回事呢?我筋疲力竭,气喘吁吁的,终于停了下来,用双手撑着膝盖,一边流泪一边喘息。他此时却突然出现在我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像是一场深谋远虑的偷袭。
我回过头,还想装作姿态优美,“啊,你在这里啊。”
他说,“是啊,这个游戏不是这么玩的。”
“啊,我搞错了啊?”我楞一下,随即笑起来,眼角纹忽然又很清晰,换做身后的风景变得模糊。
“对,”梦里的他也开心地笑起来,“我知道,是很容易搞错的啊。”
“是啊,我搞错了啊。”我用手背擦擦额头的碎发。
“嗯。”
“我搞错了啊。”
“嗯。”
“我搞错了。”
我醒了。
在那天开启之前,我做了这样一个梦。整个梦平静极了,风景绝佳,天气也好得很,和煦的暖风吹在我的脸上,我仰头看天空,右手挡着明晃晃的太阳,手掌瞬间变得通红。碎发挠着我的下巴。
梦醒了。
尾声
我在那家美术馆门口等曾妍。
几个顾客和街边卖水果的老头在讨价还价,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那家美术馆已经正式营业很久,我看了看门口的广告牌,好像最近有新的从英国漂洋过海来展览的主题。
举起手表看了看,她已经迟了几分钟。我觉得双手震颤,冷汗从背部渗出来。
曾妍终于来了。
“为什么约在这儿啊?”她用手挡着阳光,在她小巧的鼻梁上打出一块阴影。
我说出准备好的理由,“我一直想看这个展,你想看这个展吗?”
她流露出被耍的愤懑表情,“你不是说有话和我说吗?”
“可以在美术馆里边走边聊。”我耸耸肩,又看了一眼手表,“你不想的话,就算了。”
路对面空空荡荡,还没有人。
我觉得自己像是好莱坞电影里的特工,生死只差毫厘分秒之间。
曾妍正要迈步走,我拉住她的手,“曾妍,对不起。”
“啊?”她回过头,眼神冷淡。
我看到曾念裴的脸在路的对面影影绰绰地出现。他如约而至。
我想,到时候了。
我迈下人行道的台阶,向对面指了指,“你爸爸。”
曾妍疑惑地望过去,愣了愣,心里闪过无数狐疑的念头。她以为我会避开如此尴尬的场景,但我却主动将这两人叫到一起,像是要做什么最终审判。
她不知道的是,这场景里还差那辆定时定点会横冲直撞开过来的大卡车。
那辆差点撞到我和曾念裴的卡车。因为这个定点是卡车司机的视觉死角,无论如何都看不到行人。
我听到那轰隆的声音了。
我觉得心跳加速到已经近乎窒息的程度。
“我们过去找他吧。”我开口,声音里是只有自己察觉到的颤抖。
曾妍拉住我的手,“喂,红灯。”她用奇怪的眼神地在我脸上点了点。
“噢,是哦。”我嘴角拉起笑容,应该丑得不得了。
我突然心里溃败了一大半。
我在干嘛啊。我想着。
为什么我会令自己到此时此地。
我想实现什么呢?
令曾妍受伤,还是令曾念裴受伤?
我知道我近乎疯狂地想惩罚一下他们,无论是谁都好。我阴暗的、卑劣的负面情绪,像是藤蔓一样快要将我的心脏缚到窒息,我需要松绑一下。
我抬头看路对面的曾念裴,很远,几乎看不到他的面部表情,但我可以猜测到,他仿佛预知我要做什么,因为我感受到他慌张的能量。
他开始往左右两侧频繁地看着,想要从车流中奔突过来。
我突然觉得,就这样好了。他处于要失去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的边缘,他摇摇欲坠,我令他惶恐,令他震惊,令他害怕。我赢了。
就这样吧。
我恬不知耻地宣布我赢了。
啪嗒。
红灯跳转成绿灯。
曾妍下意识地要走下人行道。
我拉住她的手腕。下一秒,那辆不要命的大卡车就呼啸而过,几乎擦着我们的脸颊。
“啊。”她骇得脸色煞白,“好险。这车怎么过路口都不停的。”
我松开她的手,拢了拢耳边的头发,“是啊。”
我望向对面那个男人,他仿佛如释重负,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河岸看着我,眼里百感交集,是愤怒,是伤感,是缱绻,也有劫后余生。
“好险。真的好险。”我笑着重复了一句,对他点点头,做最后的告别。(原标题:《宝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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