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王嫡子邢衍与太傅刘申家的嫡次女贵柔有总角之谊,他们有同一个先生,同一条下学路,赴同样的宴,春三月放同一只风筝,上元节逛同一条街,进宫时跟着同一位老嬷嬷。
贵柔觉得,邢衍这个家伙当她哥哥是顶不错的。她爱吃零嘴,邢衍不爱,所以他的零嘴就都成了她的。她爱走街串巷地瞎逛,他也爱,于是她就有了伴。她喜欢刺绣,邢衍可没兴趣,于是她的一针一线就都有了可送的人。她喊他一声哥,邢衍却不叫她妹。那有什么,这个板脸的家伙还不是天天和她一个丫头混?
不过还是有混到头的一天。邢王外派,邢衍也得走。
她没去送行。那天清晨时分,其实她已从睡梦中清醒,但她还是没动身。
她爱睡懒觉,他是知道的,不会怪她,因为他根本不会在乎。早在豆蔻年纪,她就明白,邢衍在她小小的心里,好像已经不仅仅是个兄长了。她不傻,所以她也看出,邢衍心里有一个女子。
那女子自然不是她。
邢衍从小就是个执着的家伙,学习的文章,不弄懂他是不会就寝的。他喜欢的东西,也从来只放在自己手里,甚至不会与旁人说。
这样一个人,怕是会一往情深的。十五岁的她,明白自己没有任何机会。
她有点难过,不知道是不是冲着这点难过,她不想去送他。
总之,姑且这样吧。
邢衍二十岁时,随父亲邢王从遥远的西南番地回京。两年来,他没收到几封那蠢丫头的信,一度怀疑她是不是手断了。她只带口信,寥寥几句报个平安、问句安好。出征不送行也就算了,知道她懒,可他如今回家,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怎么不见她的车辇?现在是大中午啊!
邢衍心情不好,相当不好。接风的家人看着车队风尘仆仆地终于到了京城,心里都是喜悦夹着心疼,邢王妃看到儿子脸色不好,心里知道这一趟必是历经艰辛,好在平安回家了。
邢衍历练了两年,更受皇恩垂怜,皇帝本就爱重侄子,见他已长身玉立,该有个良配了,就和弟弟邢王把他的婚事提上日程。
在家里整日琢磨琴棋书画的贵柔,被迫听说了皇上要给邢衍娶妻的事。邢衍入京回府后,一直公务缠身,也并未到刘府走动。
两年的时间,贵柔很少会回忆他。她研读四书五经,学琴棋书画,研究针脚变换,慢慢地,就有了一种本事——不愿想起谁,就可以不想起谁。他回京的事,她先前的是知道的,但是,他和她之间像番地和京城,算得上遥不可及。这两年她与他少有联络,距离被这疏远拉得越来越长。
是的,他们是有多年的情分,不过是幼时玩伴,情义深厚些罢了,哪能总是这样思念呢?将来总是要各自成家的,和小孩子一样怎么能行呢。
绣那朵锦云的时候,贵柔想,邢衍会和皇上要那位杨姑娘做妻子吗?他少年时就把自己的香囊送那位女子了,这些年来,他一直念着她吗?
无论小王妃是谁,她都会送上最真心的祝贺,聪明人,不会陷在不可能的泥潭里。
上元佳节临近,御旨已经下达,“赐婚于太傅刘申嫡女刘贵柔予邢小王爷衍”。
贵柔在自家正厅接了旨,毫无头绪。
皇帝确实年纪大了······这是在干什么?
看来这婚是奉旨行事了,邢衍的意愿未被采纳。
可这······她就成了棒打鸳鸯的,何况她还想找个一心对她好的少年郎呢。
御旨就是御旨,邢刘的婚事如期举行。
贵柔穿着厚重的喜服,和邢衍隔着红盖头四目相对。
他把红布掀开,“贵柔,我,我对不起你,可那个,有些事情我也没有办法,你······”他顿住,因为看见贵柔脸颊滑下两滴泪,他一时手足无措。
“你,你不必多说,我都,都明白······真抱歉,我失态了,但,但我就是忍不住想哭······”她已经无法言语,抽泣声往外倾泻,她努力地擦着眼泪,却又弄脏了喜袍,实在是太丢脸了。她终于无法忍耐自己的失态,穿着这样重的袍,她却跑得这样快,她穿过回廊,走过假山,呼吸着夹杂冰雪味的空气,最后,她靠在一个红漆柱子边。
月光皎洁,雪也皎洁,四下无人。
她终于忍不住,泪水淹透了眸子,滴在喜服上,落在细雪上,让月光和冰雪连同眼泪,都化成了水。实在忍耐不了就不必忍耐了,今夜,她要把余生的眼泪都流尽,为着她那以自己为祭的婚姻。
如果注定无法幸福,那所有的不幸就都可以假作幸福。
邢衍站在飞檐下,他第一次看见有人哭得那么伤心绝望,仿佛要把一生的眼泪流干。她身上的红实在太刺目,和他身上的同样刺目。他一动不动,像是被这月光粘住,无法转身。
上元佳节,郡主来邢王府拜访,带了一群小姐妹,与小邢王妃讨论刺绣,在花园里叽叽喳喳。邢衍悄悄走进,他看见王妃的笑脸,听见王妃开怀大笑,这笑是他多久没见过的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贵柔是大家闺秀,是个称职的王妃,她把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却很少来他的寝屋。他们一起下棋垂钓,却不一起吟诗赏月,他们一起进宫参拜,却不一起过七夕节。
人是自私的,所以为了让她成为自己的妻子,即使是看见雪地里那个伤心欲绝的她,他也从没想过放手。的确,贵柔的大婚,从没人问过她自己的意见,邢衍曾经想过,如果她其实早已心有所属该如何,如果她始终把他当作兄长该如何,即使成为夫妻,她依然唤他“哥”该如何。但当皇帝询问他属意谁人时,心里那个名字还是脱出了口。看到那个伤心欲绝的人,他还是发现,自己毁了她一生的幸福,自己幻想能让她开心快乐,但现在的贵柔,即使掩饰,也藏不住那份郁郁寡欢。
御史大夫杨泽之女婚期已定,城中也是十分热闹。小邢王夫妇依礼赴宴。小王妃明明不胜酒力却开怀畅饮,还是醉倒了。
归府的马车上,王妃对王爷说:“哥,你难过吗?”邢衍听见这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愣怔着问:“我为什么要难过?”“没,没事,你难过你就说出来,憋着怪难受的······”贵柔大着舌头,用指尖点着他的脑门。她指尖冰凉,电光火石间,邢衍有了个可怕的猜想,一时更加愣怔。
早上,贵柔睁眼看着床幔,觉得不太对劲——这好像不是她的寝屋?然后她在床边看见了一个坐着的人——她夫君。
“有些话我真的不想说,但你实在太蠢了。”
“我真没想到你越长大越笨。”
?!过分了嗷!
贵柔看着反常的王爷,这样的话是几年前的邢衍才会说的吧,那时候他还没有去番地。
“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邢衍昨晚一夜未睡,把一个影响他家庭幸福的可怕谜团给解了个七七八八。
他向来自信,有这七八成的把握就够了,看来他的王妃只倾心过她夫君一人。
不知道是可喜可贺还是可悲可叹,要不可能孩子都有了。
小王爷脱了鞋,钻进暖和的被子,把事情和那个笨王妃讲清楚。
“那香囊什么时候成了我送那姑娘的?那是二弟的。”
“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你就是这样笨。”
“我讨厌你干吗把好东西都留给你,我又没有脑疾。”
“你摔坏我的御赐宝砚,我也没敢吭一声啊!”
······天亮了,贵柔心里也豁亮了。
“我以为我和你之间全是错误”
“我和你之间除了两情相悦,再无其他”
(全文完)#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