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先说两句:一到腊月,就想起家乡的年,想起儿时的年。我的家乡在青岛和潍坊的交界处。文章里面有些话,是借用莫言的,因为他实在想不出那么好的句子(我村跟莫言村隔着不远,风俗差不多)。废话少说,咱就看看《怀念小时候的年》吧。看完之后,别忘点赞、转发。
怀念小时候的年
娘说:过年就是划道杠,让人知道又过了一年。
在农村,大人劳作了一年,春天又要耕种,需要这么一段时间,停下来休息几天,除去一年的辛劳,琢磨来年的打算。对小孩来说,过年就是可以吃好饭、穿新衣、痛痛快快玩几天,过年可以吃上好东西、可以放鞭炮、可以出门找伙伴耍,这是一年最快乐的时光。
现在村里年味依旧很浓,可还不如小时候。
小时候,特别盼望过年,往往一到了腊月,就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好像春节是一个遥远的、很难到达的目的地。熬到腊月初八,是盼年的第一站。这天的早晨要熬一锅粥,粥里会放枣、花生等几样,算是过了腊八节。
过了腊八,就开始有年味了。
首先体现在赶集上,平时不会出现的玩意,年画、对联、香炉、炮仗等,陆陆续续出现了。村里人都去赶集采购年货,新衣裳、新席子、锅碗瓢盆、鸡鸭鱼肉......。买的鱼、肉带回家埋在雪里,一时半会坏不了。赶集的人越来越多,赶集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家附近最大的要属腊月二十八的大集,能赶到下午三点多。小孩最喜欢去看年画,再就是吃个零嘴,能买个糖球、糖瓜、软枣、爆米花,就恣得不行了。其实,大部分时间我口袋里没有一分钱,纯粹是逛集,去看景:看杀猪的,看耍把戏的,看年画,看爆米花的,看铸铝盆子的,看着长得“奇形怪状”好笑的人。
随着年的临近,村里小孩零零星星放炮仗的越来越多。大人买了炮仗留着过年,小孩子偷着解下来放,等过年的时候一看,一挂鞭就剩一半了。村里卖豆腐的梆子声也比平时要多,小商贩趁着年前多赚点钱。
过了腊八再熬半月,就到了辞灶。
每年辞灶上午,娘都要去推磨,磨糯米粉,用来做年糕。午饭后,开始蒸年糕。用旺火蒸好几个小时,等到傍晚的时候,从锅里捞出来,香软粘口,蘸着红糖吃,年糕特别香甜。娘把其它年糕放到盖垫上,用手蘸着凉水拍打,等年糕均匀铺开的时候,再往上插枣。等着年糕冷却变硬,切成方块,装到圆斗里,留着过年供用。
吃完年糕,就要送灶王爷上天报告。在灶台上放盘子,上面放糖瓜、豆子、水果什么的供用,让即将上天汇报工作的灶王爷尝点甜头,在老天爷面前多说好话。把之前请的灶王爷拿出来,那是传统的木版画。画分成三块:最上面那块是灶王爷,上面有三个人,中间灶王爷一看就是大官,两边写着“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贴在灶台边的墙上。中间是万年历,贴在炕前门后,上面有几龙治水。一般是龙越多,来年就越干旱,我印象里九龙治水特别多。最下边一块是一个骑着灶马的小人。供用后,用黄纸把灶马卷起来,放到锅头里烧了,就算祭灶完毕。有一年姐拿着灶马玩,结果爸爸烧的时候找不到了,很上火。
过了辞灶,春节就迫在眉睫了。
到春节这段时间,大人都忙年,每天好像有干不完的活。与此同时,家里吃的要比平时好,做菜也舍得用油,白菜卷、肉丸子等都悉数登场。这期间要做几件事。
扫尘,一般在腊月二十四五。这一天,要把家里彻底收拾一遍,蜘蛛网、灰尘都扫去,家具也抹一遍,意味着辞旧迎新。
做馒头,貌似家乡有正月十五之前不做馒头的传统,腊月二十七八的时候,娘会蒸两天大馒头,把馒头放在圆斗里,留着年后吃。蒸馒头的时候,热气沿着锅边冒出来,透出一股醇香,等到开锅的时候,屋里充满蒸气,如同腾云驾雾,刚出锅的馒头又香又软,焦黄的噶扎喷香喷香。
洗澡理发。农村人不讲究那么多,小时候半年不洗澡,都说脖子上长青苔了,留着来年施肥种地。农村小孩基本表都这样,棉袄的袖子被鼻涕抹的铮亮刚硬。村里没有澡堂,得去邻村澡堂洗澡。洗了澡,搓完灰,一身轻松。
贴年画。年画一般都是二十八九贴。贴上年画,就感觉家里新了很多。以前的年画都是纸的,都是传统题材,多子多福、年年有余什么的,也有当时戏曲照片。我印象最深的三幅年画,一副是爷爷屋东墙上的“唐伯虎点秋香”,是当时京剧的舞台照,小时候没少看。第二幅是四联画,分别是刘海戏蟾、和合二仙等,在老屋西间的东墙上。还有就是一副大胖孩抱鱼,那是我赶集非要买的,贴在东间的西墙上。
贴对子。贴对子不算费劲,费劲的是把旧的对子刮下来,这是小孩的活,先用温水湿一下再刮。冬天天冷,不一会水就凉了,很冻手。贴对子是大人的事,用面粉熬浆糊,认真地贴上。爸爸贴对子很仔细,生怕中间出现气泡,每次贴上都会用笤帚扫得平平整整。贴上对子后,就感觉窗明几净,雪白纸红,过年的氛围就有了。
再就是准备过年的家什。小孩有个任务,就是罗沙,把香炉灌满细沙,还得去买竹枝、桃枝等。有时候,家里还会买个猪头,秃噜猪头是个麻烦事,得用稠油把毛拔干净,在锅里煮上很长时间。自己煮的猪头,吃起来格外香。小孩子能捞着吃猪尾巴棍,吃了不流痴水。
终于熬到了大年三十,这天村里有集。大家都会在年前最后一个集买点新鲜菜什么的,这天的菜价格也特别高。上午开始,娘会把碗、茶壶等洗干净,然后开始和面。爸爸收拾家,把家里收拾的整整齐齐,把水缸都装满水,好像要把今年所有活都干完,过年什么都不用干。实际上也确实这样,村里有过完年几天不扫地的传统,我觉得一方面是让人都歇歇,另一方面烧纸什么的痕迹也得留着。中午吃干饭,干饭浇上豆腐、白菜等做的菜汤。吃完干饭后,娘会用两个碗装满干饭,然后插上之前泡好的菠菜,上面还插上枣、铜钱。小小的枣,在农村过年的时候经常能用到。
这天下午,娘带着姐姐在家包饺子,包饺子的时候,会在里面包上之前泡好的硬币和枣、年糕、豆腐等,都有很美好的寓意:吃到钱,来年发财;吃到年糕,步步高;吃到豆腐,有福;吃到枣子,甜甜蜜蜜。下午包的很多,一般初一初二的都够了。男人们带着男孩子去给祖先上坟。这上坟,其实就是去邀请祖先回家过年。小时候跟着去上坟,大人们骑着自行车,顶着寒风,我坐在后面使劲抱着大人,感觉特别远,走得特别慢。先去东边那块麦地里,大人每次都能很精确地找到地方,点上纸。在北树林的茔盘,黄草里的一个个坟埋着祖宗。来到这里,有种感觉说不出的静穆。点上火,用木棍拨动着黄纸,火光烤着脸庞,静静的黄纸变成了灰烬,随风飞向远方。烧了纸,还要在坟上压上新纸。用瓶子里的水奠一奠,虔诚的磕个头,就可以回家。每次上完坟,堂哥都会说:晚上上俺家耍。我说:好!
回来后,把竹枝放到窗台上,桃枝放在屋檐下,竹报三多,桃能辟邪。之后爸爸会在院子里摆上小桌子,用于供用。到了五点半左右,院子里撒满了干草,门口放一根棍子,据说是拦门棍,我理解是拦住小鬼,也有说拦住祖宗的骡马,不要它们跑出去。
家乡风俗,除夕傍晚不吃饭,等到夜里吃饺子。到了五点半点左右,夜幕降临,能听见别的村淅淅沥沥放炮仗的声音。
这个时候,就要请出祖先了。桌子上有几个祖宗牌位,平时用罩子护着,拿下木罩,显现出几个祖宗牌位。爸爸展开轴子,轴子上最上面画着一对老夫妻,下面格子上用毛笔写着家谱和祖宗的名讳,两侧写着“永言孝思,慎终追远”,还有的写着“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最下面是人间过春节的模样,大宅子的大门上写着“出将入相”,门里面的屏墙上画着旭日东升,前面松葆柏翠,几个大官模样的人出行,前呼后拥,有人抬轿挑担,一帮小孩子在放鞭炮,总之非常美好。我经常盯着看半天,想象自己能进入画里,那该多好。
把轴子挂在当门正对的墙上,然后就在下面的桌子上摆贡品。这时候,父母总是很严肃,一言不发。桌子用红纸铺上,用布帘围住,布帘上一般画着连年有余什么的,也有一副对联“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两年”。桌子上摆上之前做的大馒头,呈“品”字形,然后就是小盘盛着香蕉、苹果、糖、麻球等,家里最好的糖果、水果都摆在这里,只有等到送完年才能分给小孩吃。桌子上一对红色羊油蜡烛,还有香炉。不可缺少的是要供上一把斧头,取其谐音“福”字。摆好桌,在地上放个蒲团,父母都会分别虔诚地磕个头。家里还有西间供了财神,也得摆好贡品,铺好垫子。
除夕这一天,绝对不许高声说话,即便是平日里脾气不好的家长,此时也是柔声细语。至于孩子,父母已经反复叮嘱过了,过年时最好不说话,非得说时,也得过过脑子,千万不能说出不吉利的话,因为过年的这一刻,关系到一家人来年的运道。记得我说不小心说出“不好”的时候,爸爸会瞪我一眼,姐姐总会指着我的嘴,不让我说话。
六点多开始,放鞭的多起来,据说是迎财神。
约莫七点,娘开始做饭,爸爸点蜡烛、上香,家里每个房间都得亮着灯。之前已经把自己收拾一番,很帅的样子,往外走,出去吃饭。不知从什么时候,家族定下的规矩,一大家子的男人要聚在一起挨家吃饭,顺序一般按照兄长或者谁家住着老人,每家都吃大约半个小时,少喝点酒。每到一家,都会看看这家光景怎么样,如果买了新家电,那是很有面子的事情。老辈这么安排,自有道理。小时候,都是叔叔大爷他们兄弟六七个人一起吃。吃到十点多,就商量几点过年,大爷就说:还是那个点吧。小孩子穿上新衣服,大部分时间还是吃瓜子,然后就去大爷家找哥哥姐姐玩。男孩出去捡炮仗,街上鞭炮霹里啪啦放个不停。以前的土鞭虽然响,但掉的也不少,我和哥哥跑得飞快,听到声音就飞奔过去,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塑料袋。等到放完了,一群小孩拿着手电上去抢掉在地上的炮仗。等回家,身上都出汗了。
很小的时候,我晚上困得不行,等着等着就睡了,晚上十一点半左右被叫起来。感觉到特别神秘,特别寒冷,牙齿嘚嘚地打着寒颤。当门轴子前的蜡烛火苗颤抖不止,照耀得轴子上的古人面孔闪闪发光,好像活了一样。院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仿佛有许多的高头大马在黑暗中咀嚼谷草——如此黑暗的夜再也见不到了,现在的夜不如过去黑了,也不如过去冷了。
这是真正的开始过年了,也即将迎来春节的高潮。娘煮饺子,做年夜饭一般用豆秸,烧着霹雳吧啦响,灶膛里火光熊熊,把半个院子都照亮了。锅里的蒸汽从门里汹涌地扑出来。白白胖胖的饺子下到锅里去,熟了后,各用三个小碗敬祖先,敬财神,放在院子里的小桌上敬天地。下饺子的同时,爸爸把烘好的鞭挂在杆上,挑在外面放,震耳欲聋。此时的村子,鞭炮齐鸣,声音震天,鞭炮的硝烟充满了村子每个角落。
放完鞭炮,爸爸把早就打好的黄纸拿出来,每个房间都烧,院子里烧的更多——应该是敬土地神。黄纸散发出特有的味道,和着鞭炮硝烟的味道、羊油蜡烛的味道、麦秸燃烧的味道、香的味道,混合构成了年的味道。黄纸烧尽后,灰要留在屋里。
爸爸完成了他的祭祀天地神灵,回到屋子里。一家人一起吃年夜饭。爷爷在炕东南,爸爸在东,我在南,姐姐在西,母亲在西侧炕沿。一般在十二点的时候开吃年夜饭,盘子里有炸带鱼、胡萝卜拌黄豆等四个菜。吃饺子的时候,总是轻轻咬一下,当感觉到钱时就心花怒放。小孩子吃到硬币就喊“我吃到钱了”,大人吃到往往笑着放到盘子里。过了一会,听着啪的一声,又有个钱被人放在盘子上。小孩拼命吃钱,硬撑着吃饺子。年夜饭能吃出几个饺子,也是对娘的考验。捞饺子的时候总是挑着捞扁长的,尽量能在年夜饭让大家都高兴高兴。有时候,没吃出来,用陈饺子喂狗的时候,竟然出来钱了。
吃完年夜饭,收拾好盘子。爷爷端坐在炕上,挺直腰杆,看向当门。爸爸下去磕头,在灵牌、轴子前一边磕头,一边大声喊着:“给大大磕头了!”爷爷在炕上响亮地说着:不用磕了,起来吧。我也跟着学,一边磕头,一边喊:给爷爷磕头了!给爸爸磕头了!给娘磕头了!大人都很高兴,都给张压岁钱。
吃完饺子,孩子们就睡觉,爸爸和大爷叔叔们相约,冒着寒气和夜色去拜年。老辈传统,拜年越早越吉利。爷爷是家族的长辈,这一宿基本不能合眼,等着晚辈们拜年。家乡风俗,不光晚辈要给长辈磕头,弟弟见了兄嫂也要磕头,所谓长兄如父,兄友弟悌。
第二天一早,小孩子就穿上新衣服集合,挨家拜年,走完一圈,能得一些压岁钱,拿几块好糖,花生牛扎、大虾酥什么的装满口袋。我去大爷家,一般是这样:
“孃孃,过年过得好!”
“好!好!快进来!上炕坐下!哈点水!吃糖!吃瓜种!”
“孃孃,你别忙活了!俺才吃了!”
“你夜来下晚几点困的?”
“吃完饺子就困了。”
“那还中,你吃了几个钱?”
“我吃了一个!俺家来包了八个,都吃出来了!孃孃,俺哥哥吃了几个?”
“他吃了三个!”
“安阳来,真厉害!俺爷呢?上哪去了?”
“嫩爷出去拜年了。来来来,吃点瓜种,哈点水啊!”
“不了孃孃,俺还得再出去转转,才刚出来。”
“再耍会吧!”
“不耍了,不耍了,俺待走了,俺哥哥上哪去了?”
“嫩哥哥上嫩三玛玛家了。你看看,刚来就走,有空再来耍!”
“嗯,快别出来了孃孃,外面冷,在炕上坐着就行!”
“那我就不下去了,慢点”
“好,孃孃,我再来耍!”
初一早晨没有早饭,因为年夜饭就是早饭。等到拜完年,十点多,放完鞭炮就开始吃午饭。初一晚饭也相应的比较早,五点左右。除夕晚上忙活了一宿,大家也乏了,补补觉。
初一、初二每顿饭都是饺子,在白面不多,生活还不宽裕的年代,这就是人们对自己最好的奖赏。初一和初二,是村里人最轻松的两天,这两天不用走亲戚,就在村里和本家族、好朋友喝茶水、嗑瓜子或者打扑克什么的,当然离不开酒。
初二傍晚,爸爸会去问大爷几点送年,一大家子一个时间。放了鞭炮,再吃饺子,就算送年了,这个年算是过去了。初三一早,把轴子卷起来。但是熏得发黑的祖宗排位还在,到十五之前,每天三次上香。初三开始,大人就开始忙碌地走亲戚了。十五之前,还是过年,第一次见到还可以拜年。十五以后,大人们就开始新的劳作,忙活生计。这个年,也就真正过去了。
小时候盼着过年,长大后,现在既盼着过年又不愿意过年。过年,意味着父母又老了一岁,自己也不再年轻,意味着忙年关,意味着各种应酬,意味着这一年又没赚到多少钱,一个字:累!想想还是当小孩的时候好。
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日子如流水,总得向前看。祝大家新春大吉,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