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们家兄妹多,母亲只记得我的生日,
并不是母亲特别地喜欢我,而是大年初八,还在过年的月半里,农闲着。
我记事的时候,每逢我的生日,母亲会煮熟一个鸡蛋,剥了壳,母亲把热乎乎的,光溜溜的鸡蛋放在我的小手上,让我坐到锅门口吃完,
母亲说,生日吃了鸡蛋,大吉大利,
1977年的大年初八,母亲依然煮了一个鸡蛋,剥壳的时候,鸡蛋白让鸡蛋壳带走了一块,母亲啧啧着嘴,神色有点阴暗,像是做错了什么大事似的,但还是把鸡蛋给我吃了,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热乎乎的鸡蛋,母亲却唉声叹气地说:“今年要注意小灾小病了”,
匮乏的年代,贫困和不通的信息,限制了人的思维和见识,
也许是母亲的心理原因,剥烂了生日的鸡蛋,好像与我的性命相连一样,让母亲难受和担忧了好一阵子,直到农忙,母亲才把生日鸡蛋缺了一块,这件事情忙忘了。
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都清楚,在八十年代前,农村妇女能生十几个孩子,
我母亲说她生了十二个孩子,其中有二个刚出生就夭折,
还有二个说是得了七天疯夭折,
那个年代,死婴在农村是很常见的现象,
婴儿夭折后,老人用个竹篮子垫上稻草装着,放在小河岸边,用土埋了,竹蓝把露在外面,这就吸引了一些流浪狗,
那年五月份的清晨,十岁的我,走在乡村刚插过半个月的早稻秧田埂上,匆匆地去上学,
路过一个水田大缺口,看见一个死婴的上半身,吓得我妈妈老娘边逃,边哭,边叫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头皮发麻。
我哆嗦着,颤栗着,绕道跑到了学校,之后我恍恍惚惚的,
母亲发现我有点不精神,用她的额头贴着我的额头,看着我不发烧,放心了,
那时候人特别忙,也特别穷,农村养孩子大部分是穷养,糟养。
过后,我连续发烧三个下午,母亲担心我病了,带我去公社医院,
说来也怪,到了公社卫生站,我又退烧了,
七十年代末,农村医院里没有医疗设备,更没有各种化验室,
既然退烧了,就不用打退烧针,
母亲让医生开几粒退烧药,医生说最多开二粒,一次发烧只能吃一粒,
发烧的时候,我吃一粒退烧药,学依然上,吃退烧药,晕晕欲睡的时候,爬在长板凳上面眯一会眼,
我下午断断续续发烧,持续二个多月,
真是应了母亲的话,“小灾小病”,
我十一岁的大年初八生日,母亲依然煮一个鸡蛋,剥得光溜溜的,母亲望着完好无缺的鸡蛋,笑着让我赶紧地吃了,
我接过母亲手中的鸡蛋,坐在锅门口咬一吃,
正嚼着,脑中突然浮现出那个死婴,
我迅速扔掉鸡蛋,吐出口里的鸡蛋,哆嗦着大哭大叫,
母亲被我弄糊涂了,她蹬在我身边,用一双粗糙的手,抓紧我的一双小手,
问我怎么回事?
我全身发抖着,恐惧着,哭着,对母亲讲了,看见死尸婴儿,
母亲把我揽在怀中,轻轻拍着我,说别怕别怕,
母亲对十多岁的我说,人死亡是正常的,母亲说她亲眼看见她生的孩子夭折,
亲眼看见自然灾难的那几年,亲人从她的眼前一个一个地消失,
母亲说,活人是幸运的,
活着就要坚强,
吓到自己的时候,要么不去想,
要么勇敢地面对那件事,
告诉自己,那只是过去的事故。
往后的往后,一旦看到有些东西,让我联想到那次恐惧的遇见,
母亲会用她的办法开导我,还狠狠地告诉我,要想不胆怯,得靠自己,得让内心强大,认识一些残酷的,无法挽回的事,已经是过去了。
母亲的话不知道有没有道理,
总之,时至今日,
我经常不自觉地想到那一幕,又立即关闭了那一幕。
母亲一边强调,让我自己坚强,
一边在我之后的生日里,再也不煮鸡蛋了,春节前三天期间,母亲早早抓一把长挂面放在竹篮里,挂到一边,大年初八的早晨,母亲专门为我做一碗长寿挂面,碗底小香葱加鸡汤,还用芹菜炒瘦肉放在面上,母亲做的生日面又长又香又润滑,又有寓意,
母亲说:“挂面长长久久,
芹菜,勤奋,
肉是平安,
鸡汤小香葱,大吉大利向上窜”
母亲不用担心其他子女说她偏心,
因为生活条件好,
母亲的子女们也不嘴馋了。
日子一年好过一年,过生日不仅有长寿面吃,还有生日蛋糕,
母亲严禁子女用生日蛋糕抹脸,
母亲说,那是在浪费糟蹋食物。
尽情享受母亲做的生日面,直到我结婚后,
母亲才把做生日面的活,交给了她的女婿,我的丈夫,
自己做了母亲后,才深深地懂得,生日这天,最痛苦最辛苦的是母亲,
母亲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生日这天,最该感谢的是母亲,
我明白这个简单现实的道理,
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迟到的觉醒,留下的伤痛,永远刺戳着我的内心,
我的孩子长大了,他过生日,我不会像我母亲那样,竭尽一切给与,
我会要求孩子,你的生日,要感谢母亲生你,给予你鲜活的生命,
母亲做一碗长寿面给你吃,你也要做一碗长寿面给母亲吃,
母亲养儿小,并不奢望儿子养老,但要懂得感恩。
在这个快速万变的年代,
父母不敢奢望儿女给他们带来多子多孙,
但求不要断子绝孙,
因为人间轮回,
传承,延续才是人生的真谛。
我不想在归西之后,让孩子的心中留下,
像我心中时常那样,
无法弥补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