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东有片废墟，据老人说原先是一座大寺院，早年被大火烧了，留下了一座巨大的瓦砾土山。经年后，土山上生长出几棵柿子树，春去秋来，柿子树静静地生长在我的记忆里。
空旷的田野，土山上这几棵柿子树格外引人注目，粗壮的树枝，盘虬卧龙，旁逸斜出的姿态，向四周自然而桀骜地擎举着绿的色彩。春暖花开的时节，柿子树绽放出花苞，开始时，只是绿叶中的几点淡黄，谦卑地深藏在浓密的绿叶里。秋风萧瑟，树叶纷纷飘落，光溜溜的树枝上挂满了红红的柿子，就像高悬的红灯笼，透着惊艳的火红。
童年的记忆，是疙瘩哥摘柿子的情景。疙瘩哥背驼，佝偻着，脸颊上还长着一颗黑痣，人们就叫他疙瘩。听母亲说，疙瘩哥原本没有驼背，学习很好，是十里八乡的尖子生。那一年停课闹革命，一心想考大学的疙瘩哥，梦破碎后，就来到宝鸡峡工地修水渠，山体滑坡，疙瘩哥被埋在土堆里，当人们从泥土里把他挖出来，疙瘩哥脊椎严重受伤，虽然抢救及时捡回了一条命，但是腰却直不起来了。佝偻的身体却依然结实，疙瘩哥见人不语先笑的脸颊上，那颗黑痣就像突出的肿疙瘩抖动着，格外的惹眼。
疙瘩哥很聪明，农具坏了他三两下就捣鼓好了。别看疙瘩哥背驼，上树可非同一般。就在我们质疑的注视下，疙瘩哥立在树下，上下看看，缩身，蓄力，眨眼间就爬上了树杈，我们惊叹未定，疙瘩哥像猴子般又攀到了树的高处。秋风中，他宽大的粗布衣衫呼呼地飘扬着，就像旗帜般潇洒，憨厚的笑脸如火红的柿子放着光彩。
柿子成熟的季节是在深秋，凛冽的秋风劲吹，旷野萧萧，我们瑟瑟发抖，树上的疙瘩哥却安之若素，伸展自如。他把竹篮挂在脖子上，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把着树枝，一颗，两颗……火红的柿子装满了竹篮。疙瘩哥大声地喊着，用腰间的绳子把盛满柿子的竹篮慢慢地坠下地来。那一刻，我们欢呼雀跃，争先恐后地涌向竹篮，那火红的柿子，圆鼓鼓的，鲜亮鲜亮的诱人，令我们垂涎欲滴，爱不释手。疙瘩哥轻盈地从树上跳了下来，兴奋地嚷嚷着不让我们碰坏柿子。疙瘩哥把柿子分成几堆，得意地说：“拿去尝尝鲜吧！”然后才将剩下不多的柿子放回竹篮里，慢悠悠地消失在深秋的暮色里。
一天，秋阳高照，我和妈妈给张爷爷去送饭，张爷爷家的院子晾棚上晒着一些柿子，灿烂的阳光，彤彤的红艳。张爷爷说是疙瘩哥送的。张爷爷是村上的“五保户”，膝下无儿无女，早年修水库落下了伤寒病，这些年生病卧床，孤苦伶仃，一咳嗽常常是上气不接下气。疙瘩哥不知从哪里听说柿子可以治慢性支气管炎，就拿来让张爷爷试试看。张爷爷喘着粗气，痛苦的表情充满了感激。妈妈一勺一勺地在给张爷爷喂着饭，我站在院子里，望着晾棚上的柿子，一个个火红的柿子就像疙瘩哥质朴的脸庞，在阳光下弥漫着浓厚的温情。
这年秋天，我回到阔别多年的村子，又看到村头的柿子树，以前只是几棵，现在却是成片的柿子园。柿子树黑黑的躯体，雄壮粗糙，开裂的树皮，总会让人想起经历岁月的老人。疙瘩哥已经不在了，柿子依然火火红红，艳丽夺目，浮动着收获的渴望，却再也看不到秋风中衣衫飘扬的潇洒。
柿子红了，枝头上闪动着红色的亮光，树下是遥望的喜悦。我仿佛看到疙瘩哥在柿子树上挥动着瘦瘦的臂膀，树叶飘落，抛洒着远去的青春，柿子闪动，辉煌着成熟的谢幕。远远地望去，整个柿树好像一把火炬，秋风让它灵动了起来，宛如晚霞浮动，透着顽强的红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