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府文化频道/出品
撰稿:谢韩
——·壹·——
其实背诗是件非常自我的事,课本上的诗,不一定是自己喜欢的,反而会漫不经心地背过。在课外遇到的,却令人生出记下它的念想,仿佛这样就能长久地拥有。
前段时间抱着孩子的时候,起意给他背了吴梅村的《圆圆曲》,他怔怔听着,眼睛看着我,一动不动,第二遍还没背完,居然就这样睡去了。三四个月大的宝宝,也许是喜欢听这样有节奏的说话。想到平时他睡觉总是会闹一阵,吃奶或吃手指方能入睡,我难以抑制内心的欢喜,奖励自己吃了颗软糖。
《圆圆曲》是怀孕后才背的。那时不敢偷懒,晚上一般要去楼下散步,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又很无聊,这样的时间正好用来背诗。《圆圆曲》的大名很早就知道了,大学曾经找来读过,当时看来艰深难懂,并不喜欢。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又看到,却觉得很好理解,带顶真的歌行体,明畅典丽。每天散步,每天背,就这样把这首长诗相当纯熟地背了下来。宝宝听到睡着,不知道是不是只是巧合?
经此事后,哭闹起来,也抱着给背诗,时常也能使他暂时安静下来。他肯定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只是看着你嘴巴在不停地动,就怔住了。从没想到,背诗还可以用在哄孩子上。
——·贰·——
阿鸣刚上幼儿园的时候,因为上午要送他上学,在路上有十五分钟的车程。一大早,母子俩也不知道说什么话,车里安静无声。有天我突然想,要不就背背诗吧。背完之后担心他听不懂,就用比较调皮的口吻逐句解释,他似乎也能听得进去。有时候也会提出自己的想法,讲“北风吹白云,万里渡河汾”时,他说希望是北风吹南风,因为这样会下雪。讲“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时,他说不是抱琴,应该是抱碗,因为还要再来喝酒。我当然没有去纠正他,就让他天马行空地去想吧。也并没有刻意要他背下来,只是在他面前读很多次,有时候,他突然间跟你来几句,也很让人惊喜。
听这些对孩子来说有什么用吗?没什么用,最多就是让他相对喜欢有节奏感、有韵律的句子罢了。兴起的时候,阿鸣会摇头晃脑地造句,七个字七个字地,全然不通,然而自己念得头头是道,觉得很好玩。有时候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时,除了要我讲故事、唱歌外,也会要我背诗给他听。从怀孕,到几个月,到上幼儿园,这期间,我背诗,给孩子讲诗,竟集结成了一本书《讲给孩子的唐宋诗》(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
——·叁·——
小时候我有本古诗的配图画册,现在还隐约记得孟浩然《春晓》、杨万里《小荷》的配画,是淡淡的、朦胧的水彩。父亲偶尔也教我背些简单的绝句,据说有一次带我去看放烟花,我脱口说了一句“烟花三月下扬州”,他很是高兴,虽然此烟花非彼烟花。后来,他抄了首长长的边塞诗,贴在墙上天天念,念得家里人都会背了,据说我也会。那时大概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更遑论识字,完全不懂诗中说的是什么,不过记得音节罢了。很多年后,父亲自己想起这个事,也不记得那首诗是什么了,我凭着一句“战场白骨缠草根”,在《唐诗三百首》里找到了,是岑参的《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上学后几乎就没有用家乡话读过诗,可是这首,却可以顺畅地读起来,沉睡在儿时记忆中的音节被一一唤醒,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小学毕业的暑假无事,就在家里翻些闲书。有关诗词的书也不多,除了刘逸生的《唐诗札记》《宋词札记》,就一本《唐宋绝句选注析 》。我边看边将中意的篇章抄在本子上,仔细地背。那时候也刚刚写毛笔字,经常拿来写在宣纸上的,是“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是“梅花竹里无人见,一夜吹香过石桥”这般清款幽约的句子。至今有时都会单纯地觉得,练字只不过是为了对得起抄写这样的诗文罢了。这般的句子也不多,于是也背“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一曲红绡一丈绫,美人犹自意嫌轻”。在尚无经历可言的年纪,在诗里看到了一个世界。词也背,李清照的《点绛唇》“蹴罢秋千”、贺铸的《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张孝祥的《西江月》“洞庭青草过中秋”,背得最多的是稼轩词,“东风夜放花千树”“更能消几番风雨”“陌上柔桑破嫩芽”……喜欢辛词里摇曳多姿的光彩。那时候背东西专心非常,会刻意在做其他事情的时候不停去回想,去记诵,背到完全以声音为记忆,所以很多年以后都能清楚地记得。
后来就荒废了许多,一直到读中文系,读古代文学,都没有很专门去背过什么,有些只是因为看多了,略微记得。系里要求的百篇古诗文背诵,因为是硬性规定,也是囫囵吞枣地揽下了。“被”要求的,总不及因触动自己而主动去记的那么让人珍视。其实背诗是件非常自我的事,课本上的诗,不一定是自己喜欢的,反而会漫不经心地背过。在课外遇到的,却令人生出记下它的念想,仿佛这样就能长久地拥有。因为喜欢,所以不厌重复,因为反复,所以更能涵味其中的意思。写之者用其心,阅之者也当用其心,这种阅读,也才是平等的。
——·肆·——
刚刚工作的时候,怕自己远离了这份古典,于是每天早上提前半小时起来,站在阳台上读《六朝文絜》,计划一篇篇背下来,最终也只是记得一时,现在早已忘得七零八落了。首篇鲍照的《芜城赋》,每次看到都要心生惭愧。大三某次诗社活动,我有幸陪景蜀慧先生去澳门,同她并着坐在车上,我正愁无话可说,她拿起本鲍照集看了起来,并问我有没读过《芜城赋》,我很不好意思地说没有。“㳽迤平原,南驰苍梧涨海,北走紫塞燕门”,景先生轻轻念着,好像自言自语地说着:“多漂亮的句子!”那种发自深心的爱赏,如孩童般无比纯粹。
一直以来养成个习惯,把看中的诗词抄在一个小本上,随身带着随时看,高中以来,也不记得抄过多少本了。然而看的东西越多,抄的也多,真正熟记的并没有多少。很多句子想起来仿佛就在嘴边,却吐出不来那一个字。失望之心隐然浮现——你忘记了它,它也就不记得你了。就像失却了一个老友,久未联系,感情便中断了。于是,急急百度、翻书,企图把它从记忆中寻回,可是不用多久,就又抛在一边了。
反而是些零星的句子,经常会不经意地蹦出来,让人措手不及。曾经把那些一闪而过的诗句和当时的情境记下来了,也有些意思。离别时浮现的“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寂寞春夜的“欲减罗衣寒未去,不卷朱帘,人在深深处”,思乡时的“犹自音书滞一乡”,独享佳肴时的“荻笋时鱼方有味,恨无佳客共杯盘”,一年将尽时的“岁暮阴阳催短景”……
——·伍·——
不久前,久未见面的故友蘧然离去,留下半个月大的孩子,几个老同学,从怀疑、多方求证,到震惊、颤抖、伤怀,悔未早与她联系,知她心结,解她疑虑,产后抑郁,竟至于斯!我还记得,小时候她第一次来我家玩,因为肚子痛被爸爸早早接走,站在门口怯生生的样子。可是人就这样没了。从前聚会,偶尔碰上我未能回去,便常常记起罗邺的“想得故园今夜月,几人相忆在江楼。”人生这么长,永别这个词似乎遥不可及。那几天脑海常常浮现的,是一句“遍插茱萸少一人”。这些句子懂得人的心思,知道千百年来你也不过是寻常的那一个。慰籍也好,触动也好,激荡也好,这辈子大概是离不了这些诗了。
著者:谢韩
绘者: 唐寅、石涛、沈周等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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